第五百五十六章廷議河套
內閣王守溪,天下窮閣老。
王鏊是少年神童,先奪解元,再下會元,殿試雖不得頭名,卻也奪得探花,如今雖已經不再年輕,卻依舊有過目不忘之能。再加上徐勛在陜西的這些日子,他一直都在翻閱當年的舊檔,因而,他在回過神后能敏銳地分辨出,那建議出自何處。然而,見別人那目光有異,他立時醒悟到,自己發泄似的拿徐勛的話頭做法,恐怕是有些冒失了。
果然,緊跟著,他就見徐勛對自己微微一笑,很有風度地說:“不愧是王閣老,我剛剛只是舉了正統以來議河套之事的種種爭執反復,而且剛剛已經說了,這是時任寧夏副總兵黃鑒的提議。”見王鏊老臉一紅,顯見起頭是走神了,而且那走神之中恐怕還有心存憤懣的因素,因而他輕飄飄點明了這一點后,也就不再繼續揭人的短,而是繼續條理分明地說道,“當時朝議上卻覺得此議說來容易做來難,那一帶平漫難據,結果便駁了。后來石亨也奏過,將延綏一帶的營堡移徙直道,但仍是不了了之,但究其根本,這是萬世邊防之策……”
徐勛一人之力,自然難以將舊日那些爭議在朝議上一一拿出,但楊一清何等人,且不說在陜多年,對河套之地的要緊簡直是了若指掌,就是此前上書請重筑邊墻,也是把所有陳谷子爛芝麻的舊檔都一一爛熟于心。此時此刻借著此前和楊一清商量之后的成果,將從天順年間一直到成化弘治年間一次次大小戰役和朝中紛爭擺了出來,到最后見眾皆無話,他方才輕輕咳嗽了一聲,預備撂下了最后的總結。
“總而言之,之前上上下下所爭者,復河套之后,地勢一馬平川,虜寇鐵騎四入。如守則兵力不足,如追則馬力難及。但河套三面憑河,土地肥沃,耕田種桑皆可自給。只從寧夏塞外小江南之稱便可見一般。若是河套屯守,每年可省卻租稅數十萬,轉運的士卒人力又不下十余萬。而東到偏頭關,西到寧夏,這兩千余里的百姓都可睡個安穩覺。而說此地平坦不可守的,周朝朔方,漢代河西郡。那又是從何而來?”
“而河套自洪武初年,便是我朝所有。因兵備空虛,當年扼守其外的營堡漸漸內徙,于是縱敵深入。虜寇既然長久以來都在這塊水草肥美的地方放牧,自然樂不思蜀。而邊將又生怕朝臣責備輕啟邊釁,于是更坐視其坐大,不敢率兵深入清剿搜套。從正統以后到如今,只有威寧伯王越深入紅鹽池。焚虜寇大帳輜重,劫其兵器盔甲,又俘獲其妻子婦孺。一時讓賊不敢復據河套。但結果如何?后援不繼,武備不繼,以至于虎牢一關,卒為楚有;河西數郡,折為秦臣。當年唐時劉仁愿一介文臣,敢爭險于黃河之外,而扼受降,我等后人卻只知道斂兵于河套之內,僅守延綏。河套不復,不啻于開門延寇。三面受敵!”
李東陽早就知道徐勛是善辯之人,否則當年的府軍前衛便沒有復建之機。然而時至今日,徐勛的善辯之中卻又加入了引經據典,更是讓人難以小覷。知道這必然還有楊一清在背后謀劃的成分,他在心中斟酌良久,可最終還是難以保持沉默。
劉瑾那些折騰確實是比不上徐勛的謀定而后動。然而,怕就怕他嘗到了甜頭,在邊功的路上越走越遠。想當年王越和汪直結黨,何嘗不是因為邊功封伯,繼而野心難制?
于是,在小皇帝那顯見大為高興的目光中,他不得不站出來說道:“平北伯所言雖有理有據,但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的,且不論兵馬,眼下這時機正當的夏糧未收之際,恐怕難以支應陜西所需。如今小王子部厲兵秣馬,分明不甘前敗,若是將此事暫且緩一緩,待其與火篩兩敗俱傷,進駐河套便可事半功倍!”
“兩虎相爭必有一傷,此話固然不假,但若是一虎正當盛年,一虎卻已經老而末路,這勝負成敗在未曾相爭之前就已經很清楚了。火篩窮途末路,從其手上取得河套容易,還是從正當盛年的小王子部手中收回河套容易?”徐勛用一個反問暫且噎住了李東陽,隨即便向著御座上的朱厚照一拱手道,“皇上,倘若糧草軍餉有所缺口,臣有一計可以籌措。”
朱厚照對于自己親近信賴的人素來是言聽計從,劉瑾如此,徐勛也是如此,因而他當即精神大振,連忙問道:“什么好辦法,你快說!”
“量出為入,估算此次戰事以及筑邊墻的開銷,發行債券!”徐勛拋出這么一句話后,見眾人無不是驚愕莫名,甚至還有人滿臉糊涂,他也不立即解釋,而是笑吟吟地對小皇帝拱了拱手,“一二百萬的軍費銀子對國庫來說,驟然拿出這么多興許有壓力,所以,倘若諸位老大人真的覺得軍費不足,戶部沒錢,便請皇上考慮考慮臣的這個主意。”
徐勛分明不打算在今次朝議上把這事情說開,一時間不但李東陽,就連劉瑾也是恨得牙癢癢的。然而,朱厚照卻非但沒因為徐勛的賣關子而氣急敗壞,反而興致更高了,看看左右片刻,他就急不可耐地說道:“諸位于徐卿所言,可還有什么要問的?”
言下之意分明是,若是沒事就可以告退了!
天子都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林瀚和張敷華對視一眼,想起昨日晚上和張彩的商量,林瀚知道與其讓別人挑頭,不如自己把那件事挑明了,當即開口問道:“臣只有一件事要問平北伯,聽說前日平北伯進居庸關之后遇到了刺客?”
此話一出,剛剛還在互相打眼色打手勢的一眾大佬們頓時鴉雀無聲。劉瑾的那些黨羽是集體提心吊膽,暗自思忖徐勛之前自己在御前裝好人,此刻卻讓人提出來,萬一引火燒了劉瑾,他們該如何應對,而中立的李東陽等人,則是迷惑于為何是林瀚這個素來清正的吏部尚書打頭陣。難不成是林瀚被徐勛說動,打算趁著軍功把劉瑾拉下了馬?
“只是一個妄人而已,武藝倒是馬馬虎虎,不過雙拳不敵眾手,尚未欺近身前就被護衛們當場格殺,談不上什么刺客。”徐勛輕描淡寫地說到這里,瞥見劉瑾面色依舊陰沉沉的,他就哂然一笑道,“再說,我這個欽差此前這一路西行,得罪的人海了,為了這么一件微末小事興師動眾,著實沒什么必要。”
林瀚微微點頭,就此退了回去,就在這時候,今日不吭聲,從前也一直極不起眼的刑部尚書屠勛,卻突然開口說道:“刺客之事平北伯不可輕忽,須知彼等亡命之徒,看上去雖只一人,但未曾問過,焉知其是否有后臺同黨?臣懇請皇上將此前的刺客畫影子圖形,下發京畿各州府,令差役捕快詳加訪查。”
刑部在六部之中是僅次于工部的冷衙門,重要性甚至連禮部這樣的清水衙門也比不上。屠勛又因為此前刑部天牢出過岔子跑了一個江山飛,一度被朱厚照冷落了許久,從前還曾經卑躬屈膝去過徐家賠禮,據說還不怎么被徐勛待見。然而,此時此刻屠勛正色說出來的這么一番話,卻是顛覆了大多數人早先心中的判斷。
敢情屠勛竟也是半個徐黨……不,興許可以說一個,要知道其的態度卻是比林瀚還要強硬明確得多!
身正不怕影子斜,盡管劉瑾在這件事上問心無愧,但他卻生怕徹查這么一樁遇刺案,有人會為了討好徐勛,而翻出別的事情來,當下少不得以目示意兵部尚書劉宇站出來。果然,劉宇不負他的期望,當即就出列說道:“皇上,臣以為平北伯遇刺之事,可令內廠仔細盤查,必然能有結果。倒是平北伯此行陜西,先退虜寇,再平安化王之亂,這議功方才是重中之重。”
這劉瑾和徐勛什么時候又穿一條褲子了?
今天起頭碰了一個軟釘子的王鏊只覺得腦袋都有些糊涂了。直到劉宇這個兵部尚書將徐勛此行陜西的功勞吹得天花亂墜,連尚未真正收復的河套之地都算了進去,恨不得把徐勛說得如同徐達再生,張輔在世。然而,劉宇這長篇大論還沒結束,徐勛便笑瞇瞇地打斷了劉宇。
“劉尚書,我這點微末功勞皇上心里有數,諸位老大人心里也有數,你就不要替我臉上貼金了。說到功勞,此番寧夏大亂,我早就上書請調換寧夏上下各層將領,不知道劉尚書是個什么章程?”
劉宇早就接到了徐勛的急報。然而,他打心眼里就不想讓陳雄出任寧夏總兵。要知道宣府總兵張俊,大同總兵莊鑒,固原總兵曹雄,這一個個全都是和徐勛關系親近,惟其馬首是瞻。盡管邊鎮對京城并沒有太大的影響,可有這么一些人在,徐勛豈不是要軍功有軍功,要人馬有人馬?然而,他正支支吾吾想著怎么蒙混過去的時候,外間就傳來了一個內侍的聲音。
“皇上,西廠來報,擒獲虜寇奸細數名,其中一人自供曾安排同黨在居庸關關溝之內行刺平北伯,結果事敗被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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