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鎮總兵,這對于從前的錢寧來說,可以說是一輩子奮斗的終點了。甚至于因為錢能的緣故而得了一個錦衣衛世襲百戶的時候,他還根本不曾想到自己能當到總兵,只求能夠上升一兩步就心滿意足了。然而,豁出去在戰場上一拼得了個指揮使,進而又出掌內廠,兼掌西廠,這一次又下了一趟江西,親眼看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富貴,他早已不把總兵這么一個天下無數武將夢寐以求的終點看在眼里。
然而,此時此刻在徐勛面前,他卻半點都不敢表現出這種情緒來,而是流露出了又驚又喜乃至于誠惶誠恐的神情。他幾乎是帶著十分猶豫的語氣開口說道:“侯爺如此厚愛,卑職銘感五內。只是,卑職何德何能……”
“什么何德何能,人都是從下頭開始做起的。你有戰功,也有馭下的本事,內廠從無到有,你這建立班底的手段誰都看見了。至于在邊鎮需要的精通邊務和軍略,你如今才幾歲,學起來也是輕輕松松的事情。再加上如今陜西多事,正是建功立業的時候,你還愁沒有仗打,沒有功勞可建?等到異日功成名就,爵位蓋過我也未必可知。”
徐勛一面說一面觀察著錢寧,卻并沒有著意留心他的表情,而是注視著他的手和腳。果然,因為就坐在書案前頭的椅子上,錢寧周身上下都在他的視線之內,因而他輕而易舉地察覺到,當自己夸贊錢寧組建班底的本領時,他的腳有些不自然地顫動了一下,而說到建功立業的時候,錢寧的手則是放在身前輕輕握在了一起,而說到爵位,錢寧之前顯得有些熱切的臉上,終于隨之露出了激動之色,然而。那手和腳反而恢復了起先的姿態。
這個人,已經不再是但逢重用就躊躇滿志的錢寧了!也不是初次上陣,寧可違抗軍令也會召集了一大批軍余閑漢,貿貿然深入敵后去探查敵情的錢寧了!人是會變的,只是有些人是往好的方向轉變,有些人是往壞的方向轉變,他徐勛又不是神仙,把控不住這種方向。
“侯爺。正因為今冬陜西正面臨著莫大的危機,因而卑職若是一到固原鎮就接任副總兵,一來時間上頭完全來不及熟悉事務,二來上上下下難以信服,三來則是京城這邊局勢瞬息萬變,卑職說一句不好聽的話。隨時隨地都可能有莫大的變數,卑職若是挪動了位子,只怕牽一發而動全身,劉公公必然不會善罷甘休。而卑職知道侯爺如今沒了張大人作為臂助,所以一定會力爭顯得更有用,讓劉公公離不開卑職,那時候必然會得到各式各樣的消息,說不定便能彌補侯爺沒了張大人的損失!一鎮總兵雖說難得,但卑職年輕。有的是機會。”
錢寧見徐勛仿佛被自己說動了,他又滿臉誠懇地說道:“侯爺,卑職是您一手提拔起來的,如今雖是蒙劉公公提攜,能夠執掌內廠和東廠,但實則一刻也不敢忘本。下官此行江西,劉公公的意思是對寧王的事情不妨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因而下官剛剛先去見了劉公公,卻是稟告說寧王并無楊慎所舉的罪名。但實則……寧王那些罪過有些是有的。有些卻沒有,但這些都無關緊要。更要緊的是,江西那邊和畿南一樣,盜匪橫行更甚,白蓮教傳教做法甚是猖獗。而南直隸重地上,南京諸衛將士的軍餉時有積欠,積弊之深,比京城更甚……”
說到這里,他就滔滔不絕開始訴說江西的民情,南直隸的積弊,更是前傾了身子說道:“而且,南京孝陵,乃是太祖爺的陵寢,自打遷都之后,雖是每年遣官員行禮,但仁廟即位之初,南京屢次地震,這些年也屢有地動山搖的事情發生,百姓常有惶惶難安。所以,若是可能,等京城諸事定下之后,您可再以欽差之名下江南好好訪查訪查,看看卑職是否有虛言。”
倘若不是徐勛去年初才剛剛下過金陵,再加上徐邊又已經連錢寧受賄多少,沉迷于溫柔鄉中縱欲無度的情形都說了,此時此刻聽著錢寧這一番聽著誠摯,實則是很有些危言聳聽的話,他興許真的會被這家伙的言語所打動。而更讓他眉頭一挑的是,錢寧緊跟著竟是說出了一番更讓他錯愕的話。
“而且,皇上的性子侯爺是知道的,一直嫌棄只能憋在宮中逼仄,所以建豹房,練府軍前衛,甚至常常在京城內外亂逛。但京城再大,城外閑園再好,終究就只那么一點大,倘若能夠奉請皇上前往南京祭祀孝陵,想來皇上一定會高興的。畢竟,南京乃太祖爺定都之地,早年太宗爺在南京登基之后,也曾經一而再再而三地北巡,皇上南巡亦是有舊例可依。”
錢寧畢竟也是常在朱厚照身前轉悠的人,而小皇帝走出京城著眼天下的打算,在朝野之間可謂是人人皆知的秘密,看透這一點也并不奇怪。可知道歸知道,徐勛卻分外詫異其居然就這么赤裸裸地提了出來。他不由得盯著錢寧審視了老半天,到最后便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你所提的事,且讓我想一想再行事。你從江西馬不停蹄趕回來,先見了劉公公,然后又見了我,也著實辛苦了,先回去歇著吧!”
“是,那卑職就先告退了!”
等到錢寧退將出去,徐勛剛剛溫文和煦的臉上立時滿布了嚴霜。他今次把錢寧叫來,本來打算給人最后一個機會,畢竟,錢寧的勇武是真的,亦可算一個人才,到人際關系稍微單純一些的邊鎮,興許還能更加發揮出作用。然而,錢寧卻不但表示愿意做雙面間諜,而且更讓他料想不到的是,錢寧竟然暗示他可挑唆朱厚照南巡!
倘若錢寧只是首鼠兩端也就罷了,他即便不能容忍,異日把劉瑾掀翻了下臺后,再把人投閑置散也就罷了,可如今事情分明不這么簡單。錢寧去了一趟江西,心竟是比從前更加大了,倘若其人收受寧王那些錢財,不止是為了給寧王說好話。而是另有目的的話……
這世上最可怕的,便是膨脹不能節制的野心!
想到這里,徐勛想著之前谷大用透露過的訊息,隨手從一旁匣子里找出兩張泥金帖子,親自磨墨之后寫了幾個字,隨即便站起身來。等出了書房,見守在門口的阿寶急忙迎上前,他就開口吩咐道:“你出去跑腿一趟。把這兩張帖子送給西廠的谷公公,還有張公公。張公公如果不在私宅,你就讓人代遞到宮里,就說明日我請他們在家喝酒。記著,動靜大一些,務必要給人看見。”
“是。少爺。”
等阿寶走了,徐勛便緩步出了這院子。才剛到角門處,他就撞見了腳下匆匆的金六,金六卻是笑容可掬地行了個禮,這才殷勤地說道:“好教少爺得知,西廠鐘千戶家的娘子來了,說是原本要送如意姑娘出嫁,結果沒趕上,老爺和少奶奶便請了人到里頭去坐了。”
徐勛聞言眼睛一亮。他正想著剛剛讓阿寶順路帶個信給慧通卻是正便宜。結果卻給忘了,沒想到李慶娘竟然自己送上了門來。他點了點頭示意知道了,隨即便徑直往里頭走。從二門口的仆婦那兒得知李慶娘是去了自己那正房,他少不得便徑直趕了過去,一過穿堂就聽見了里頭那一陣陣撕心裂肺一般的孩子哭鬧聲,而且是一波更比一波高,聽得他都愣住了。
這聲音聽著……仿佛不是自家閨女一個人的聲音,而是二重奏,莫非是李慶娘連孩子都帶來了?
去年他和徐良沈悅離京去金陵掃墓遷墳的時候。李慶娘已經快要臨盆了。等他們回來后,沈悅有了身孕。他一舉擺平了劉健謝遷等人逐君側后不久,恰是李慶娘喜得貴子,那時候他還出主意讓老爹去認了干兒子。掐指算一算,兩個孩子的年紀,也就是相差七八個月而已,自己那倒霉的閨女卻是平白無故矮了一輩。
想到這里,他就步履輕快地走到正房門口,眼見小丫頭打起門簾,他直接邁過門檻進去,旋即就看到了瞠目結舌的一幕。只見徐良兩只手里一手抱著一個孩子,正樂呵呵地左看右看,眉眼間盡是喜悅的笑意,旋即更是迸出了一句讓他險些沒咬到舌頭的話。
“不是冤家不聚頭,這兩個孩子一見面就哭成了這樣子,足可見有緣分!”
“咳咳!”
徐勛重重咳嗽幾聲顯示了自己的存在感,這時候,卻是連沈悅都不得不嗔道:“爹,您別忘了,您從前高興勁一起來,收了人家當干兒子,連見面禮都給了,這會兒又想著給您孫女找孫女婿,這輩數也相差太大了!”
“呃?”徐良這才想起自己還忘了這一茬,一時頓時干笑了起來。而徐勛上前從徐良手中接過了自家女兒,見其仍然大哭不止,他便有意抱著小小的徐寧過去,按著她的小手在鐘家小子的臉上揉了兩下,這才笑道:“寧兒,從你爹這兒論起,你該叫人叔叔,可要是從你娘這兒論起,你該叫他舅舅,可你若是真的會說話了,那時候隨你愛叫他什么都行。總而言之,雖說你年紀小,可被人欺負了就得欺負回來,不能被他這小子給惹哭了!”
也不知道徐寧是真的聽懂了徐勛的話,還是因為被徐勛抱著那一顛一顛給顛暈了,總而言之,徐寧的哭聲竟是詭異地停了下來,屋子里只剩下了鐘家那小子依舊撕心裂肺的哭聲。就連李慶娘最后也有些吃不消了,走過去從徐良那兒把孩子接了過來,卻是二話不說在其屁股上狠狠就是兩巴掌。這兩巴掌才一下去,小家伙的哭聲竟是戛然而止。面對如此暴力的手段,不但沈悅瞠目結舌,就連徐良和徐勛也都愣住了。
“一到人多的地方就愛哭,和他爹一個德行,欠揍!”
沒好氣地嗔了這么一句之后,李慶娘方才笑說道:“雖說是從我肚子里掉出來的一塊肉,可不知道他將來德行如何,可不敢當興安侯這什么緣分之說。兒孫自有兒孫福,等他們長大定性了,再說這種事也不遲。要說這寧姐兒小時候生得就和悅兒一個樣,將來必是個美人胚子,挑女婿是要挑花眼的,我家這臭小子算什么!”
“干娘!”
這府里的丫頭能進徐良和徐勛父子院子里的,都是沈悅帶著如意一而再再而三地篩選,要的是家人全都在府,本分可靠絕不多嘴,而此刻人都留在外頭,所以這會兒在自己家里,她自然而然就忘了自己如今已經嫁為人婦,撒嬌似的叫出了舊日稱呼。等到醒覺過來時,她便立時從徐勛手里把女兒搶了過來,這才開口說道:“橫豎寧兒日后的伴多著呢,我對如意說了,異日若有個一男半女,可得常常抱來讓我瞧瞧。即便孩子不能一塊教養長大,但總能互相連認識都不認識。從南京到京城,若是沒你們陪著,我一個人早就……”
“悅兒。”徐勛體貼地攬住了妻子的肩膀,因笑道,“好好的大喜日子,怎么又想那些不高興的事情。與其想這些,還不如想想異日如意回門,你給她夫婿什么見面禮?”
一句話岔過去之后,屋子里的氣氛自然而然便緩和了許多。而徐勛趁著徐良又搶了李慶娘手中已經一歲多的小家伙來逗弄玩耍,他便沖著李慶娘招了招手。待到了明間的隔仗后頭,他便開口說道:“等回去見著你家那口子,替我捎帶一句話,務必讓馬魏羅三個去見羅清,再讓魏三明日去查羅清。等等,再添一句話,務必讓魏三去越過錢寧請示劉瑾,他會明白的。”
“好,侯爺放心。”
李慶娘爽快答應了下來,隨即想了一想,她就壓低了聲音說道:“看興安侯那樣子,仿佛也是很想再要個孫兒的,你和悅兒可得多多努力才是。說起來,悅兒的身體已經調養得差不多了,再加上她成婚本就不算早,這再要第二個孩子,等過了年也就是時候了。最好趁著年輕多養育幾個兒女,你成天忙著外頭的大事,她在家里孩子多些,也就不會寂寞了,對興安侯更是慰藉。別怪我這過來人啰嗦,這年頭,多子多孫比位高權重更是福氣。如內閣首輔李大人也好,陜西三邊總制楊大人也罷,膝下無子那份苦,終究不好對外人說。就我家那臭小子,還不敢嬌生慣養地帶,寧可粗養著,就是因為嬌貴孩子難養活。”
“我知道了,多謝干娘這提醒!”
徐勛少有地隨著沈悅如此稱呼了一聲,待又隔著珠簾看了一眼外頭那一男一女兩個孩子,他的心頭也不禁為之一熱。權勢原本就是他為了存身立命而不得不去爭的,而老婆孩子熱炕頭,可不是多少男兒漢心底深處最簡單直接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