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從皇宮徑直回到了武安侯胡同的興安侯府時,徐勛發現路上有不少人正在悄悄打量自己。然而,那前呼后擁的護衛儀仗卻讓這些目的各異的人無法靠近。他很清楚,今天在朝會上發生的事倘若就此傳開,會帶來怎樣的軒然大波。然而,他并不是十分在乎,亦或者說甚至在有些惡意地等待著那些強烈的反彈。
皇帝把屠刀交給了張彩,而張彩是一等一的聰明人,一定會把清洗控制在某種程度之內,而且必然會樹立一大批模范官員作為榜樣和典范,同時刷下一大批只會嚷嚷不會治理也不懂實務的人,以此貫徹其考察官員需嚴厲的宗旨。當然,這種莫大的震動,絕不是習慣了成例成法的人能夠接受的,想必楊一清人還沒到京城,就會有眾多親朋故舊一擁而上。而楊一清倘若聰明,就會知道這確實是團結舊人在身側的好機會,只要不過分。
有兩黨在朝堂彼此抗衡,彼此有個制約,盡管做起事來束手束腳,但未必就不是好事,只要皇帝能夠壓得住。以朱厚照的年紀來說,這位小皇帝有的是時間,有的是隨著歲月而增長的手段。權力有制衡,至少就不會因為一黨獨大時,那個頭頭掌權慣了而剛愎自用而以至于唯我獨尊,接下來被人壓倒之際便遭瘋狂清算,壓倒別人之際便反攻倒算……如此周而復始,不得消停。
當然,這只是他的一廂情愿,但局勢到這地步,他已經可以稍稍抽身了!
幸虧大明朝有一條不錯的制度,勛貴不預政事,他可是一直謹守規則的典范!
“少爺,到了,咱們到家了!”
徐勛從那些思緒之中抽身回來,見是此刻正過了武安侯府的門口,門上的小廝雖是垂手低頭,但可以清清楚楚地發現,不少人都在偷眼瞥看自己。他笑吟吟地用馬鞭在馬股上狠狠抽了一記,驟然加速到了自家門前,見金六被他的突然出現嚇了一跳,他微微點頭就徑直策馬進了門去。隨著甬道走了一陣子,眼看就快到二門之際,他突然聽到了一個聲音。
“娘,娘……”
這孩童清脆的聲音讓徐勛驟然間愣住了,隨即竟是也顧不得其他,就在馬背上掰起手指算了起來。醒悟到女兒如今已經一歲多了,倘若快的話,確實已經能夠開口,他頓時生出了一股深深的悔意。孩子一兩歲的時候是長得最快的時候,往往十幾二十天便會變個樣子,他這接連兩次都是一出門便是數月,竟錯過了孩子開口的第一聲。
“對,瓊華乖,只叫娘就夠了,可千萬別叫爹,氣死他這個沒事就丟下咱娘兒倆的壞蛋!”
“說得好,咱們不理那個壞蛋!瓊華,叫一聲爺爺來聽聽?”
“耶……耶……”
“好好,丫頭真乖!”
聽到這漸漸近了的聲音,徐勛忍不住輕輕吸了一口氣,繼而又無奈地搖了搖頭。撥馬過了前頭一個拐彎,他立時就看見一身鮮艷的大紅衫子,正抱著一個粉妝玉琢同樣身穿大紅的孩子站在那兒的沈悅。一旁徐良那花白的發色往日他瞅著異常刺眼,如今在日頭底下,卻因為梳理得整整齊齊而顯得溫潤柔和。只是遲疑片刻,他便立刻跳下馬大步走了上去。
“爹,悅兒,我回來了。”
這熟悉的言語讓徐良有意緊繃的臉色立時緩和了。盡管這位年紀已經不小的興安侯很想繼續維持一下嚴父的臉孔,奈何他從來沒有那經驗,尤其是在徐勛有意嬉皮笑臉的討好眼神下,他只能無可奈何地輕哼一聲道:“每次出去便必定要搗騰一次驚天動地的事情出來,你小子就知道讓家里人心驚肉跳!”
“小事而已,須臾就完了,哪里說得上什么心驚肉跳?”徐勛賠了個笑臉,突然間就只見眼前突然黑影鋪面,定睛再一看,卻是沈悅趁著他走神的功夫,徑直把女兒抱著湊到了他面前。小家伙用大大的黑眼睛瞪著他看了好一陣子,突然便伸出手來朝他的臉上張牙舞爪,村不及防之下,他的腦門上就中了重重一下。
“哈哈哈,這小家伙的力道大著呢,每次給她修指甲都要幾個人費勁九牛二虎之力,這一回正好沒剪,卻是你這個當爹爹的遭了殃。”徐良看著徐勛腦門上那條紅痕,一時間忍俊不禁,“就算是你這個當爹的丟下女兒這么久的小小報應,還不趕緊把瓊華抱過來?”
乍一回家和女兒久別重逢的第一次接觸,就是這么一下子,徐勛一時竟心有余悸。然而,面對那如今竟有些酷似自己的漆黑瞳仁,他最終還是小心翼翼地仲出手去,把那小小的軟軟的孩子抱在了自己懷中。見徐寧不哭不鬧的乖巧樣子,他幾乎很難相信剛剛那一下狠的出自這么個如今看上去異常嫻靜的小淑女,當即忍不住在其臉頰上親了一口。
“瓊華,叫一聲爹來聽聽?”
在徐勛那期待的目光中,徐寧東張張西望望,先是看向了日夜相伴的母親,見其輕輕點了點頭,她頓時又迷惑地轉向了徐良,見徐良沖著她笑呵呵地招了招手,她方才再次轉回了剛剛自己狠狠抓了一把的人。盯著徐勛瞪了老半天,她仿佛想起剛剛臉上那奇怪的感覺,與其說是親,還不如說是用口水糊了徐勛那半張臉,繼而又咯吱咯吱笑了起來。
這種待遇簡直是讓徐勛哭笑不得。然而,接過沈悅笑吟吟遞過來的帕子擦了擦臉,見手中的徐寧正歡快地東張西望,嘴里還發出了依依呀呀等等無意識的聲音,他仍是心頭欣喜。和父親妻子并肩進了二門,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著他們詢問南邊的種種,更多的注意力卻都集中在手中的徐寧上。他并不是沒抱過女兒,正因為如此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小家伙比從前沉了不少,身上也更結實了,就連扭頭、眨眼以及笑的模樣,也已經同從前截然不同。
“幸好你昨兒個宿在宮中換過衣裳,否則你這風塵仆仆的樣子,可不敢讓你沾孩子。”快到徐良正房的時候,他這個做父親的便嘆了一口氣,隨即開口說道,“前兩個月京城傷寒流行,我和悅兒就擔心瓊華染上這病。隔壁武安侯府,老二新得的大胖小子,就是這么夭折的。好在她福大命大,最終平平安安。”
徐勛聽著心中一緊,見手中的徐寧什么都不知道,依舊揮舞著小手滿身是勁,甚至還輕輕抓起了他的頭發,他不禁意識到,這是一場傷風感冒就可能奪去人生命的明朝,不是遍地醫院隨處點滴的現代社會。心中后怕的他想起今早雖是沐浴更衣之后才去的文華殿,但還是忍不住稍稍往后挪了挪腦袋。
“剛剛親都親了,這會兒躲什么躲?”沈悅嗔了一句,聽到徐寧依依呀呀了一陣,又叫了兩聲娘,而徐勛則是滿臉郁悶,她不禁眉開眼笑地說道,“誰讓她正認人的時候,你偏偏到外頭去做你的大事了?你抱她的時候沒哭鬧,那就已經很給你面子了,上次干娘來瞧她,也就是十幾天沒見過,她就很不給面子地哭了足足一刻鐘,聲音大極了。”
徐勛聞言方才稍稍得了幾分安慰。然而,眼看徐寧在他手里扭來扭去的,他只能讓給了不由分說伸過手來的徐良。見老爹抱了孩子過去后,立時任由孩子捏著他的臉,拔著他的胡子,甚至蹂躪起了那花白的頭發,他不由自主感到后背心有些發涼。
“這小姑奶奶,一直都是這樣的?”
“你不在這陣子,晚上幾乎都難以哄她睡覺,爹爹常常親自上陣帶著她,久而久之就成了這樣子。”
沈悅似笑非笑地斜睨了徐勛一眼,對女兒的折騰脾氣也是又愛又恨,然而,聽到徐寧在徐良手中叫了兩聲斷斷續續不成詞的爺爺過后,又是兩聲娘,她仍舊不由得眉開眼笑。等和徐勛一塊進屋的時候,她突然感到一只手抓了過來,一抬頭看見徐勛面上一本正經目不斜視,她忍不住想到了從以前到現在,他一直都是這么會裝愛裝,也不知道蒙騙了多少人。
進了屋子,雖說徐良原本不肯,但徐勛還是重新向父親行了禮。等到站起身來,他便先到里間去洗了臉,又脫下身上剛剛在文華殿中服用的侯爵冠服,換上了一件家常舊衣,黑色布履,連束發也只用了簡簡單單的布巾,恍若尋常尚未及冠的少年。
閑適地在椅子上坐下之后,他便仿佛閑話家常似的說道:“爹,悅兒,估摸著過個一陣子殘局都收拾好了之后,我又要晉升了。”
剛剛那一番天倫之樂讓徐良和沈悅都是滿心輕松,因而,當徐勛如此閑適自如地說話時,他們本以為是什么不要緊的事。然而,聽明白這話的意思,不但沈悅嚇了一跳,就連徐良也忍不住輕輕吸了一口氣。
“又要晉升?你已經是左軍都督府的左都督了,這再升就是中軍都督府,保國公勢必要被你趕下去……對了,我差點忘了,就算你這回平叛迅速,但總還是軍功,難免要進爵,你總不成要晉為國公吧?這一回再因父及子就不可能了,否則咱們一家子總不成出兩個國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