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清水河威遠衛城的北城墻上,一個腰背雄闊的年輕人正抱手而立,身上大氅被刮來陣陣北風給吹得颯颯作響,眼睛卻看著那不久之前還有人駐牧,如今卻人影全無的清水河。突然,背后一個親衛快步走了上來,行禮之后低聲說道:“總鎮大人,虜寇去河曲了。”
“嗯,去了河曲?”
被稱呼為總鎮大人的自然是新任大同總兵朱壽……——或者說,是自個封了自個總兵的正德皇帝朱厚照了。相比剛登基那會兒的青澀,如今他比從前高了一個頭,多年在西苑之中習練弓馬的結果自然是讓他比父親弘治皇帝祖父成化皇帝都顯得高大健壯,而因為年輕而有意蓄好修剪出來的那一叢小胡子一翹一翹的,非但并不顯得威嚴,反而有幾分滑稽。然而,這些親信的衛士們卻沒有一個敢進諫這一點,因為唯一敢進諫的那位國公爺,現如今正在偏頭關。
“嘖嘖,讓那些商隊一而再再而三地散布消息,這些家伙還真上了當。被炸了一通就停止南下趕去了河曲想撈個便宜就走人,哪有那么容易,也不看看在偏頭關的人是誰!”嘿然一笑之后,朱厚照就突然開口問道,“對了,河曲那兒是誰守著?”
“回稟總鎮大人,是江彬。”
“他這個昔日的大同游擊將軍重回大同重操舊業,看來總頂得住,頂不住還有徐勛呢……嗯,傳令下去,咱們不理會這些個虜寇,照著先前的布置把他們老巢和補給輜重等物的老巢給我端了!當年王越一把火燒得虜寇數十年不敢進河套,他既然能做到,現如今咱們也要一把火燒得這些韃子不敢進大同!”
“得令!”
正在黃河邊上的河曲縣盡管有古塞雄城之名,但時至今日,西北有神木堡東北有偏頭關,難有府谷,河曲縣因設流官治理,等閑并不駐兵。因在大同鎮以及延綏鎮之間,又鄰近蒙古屢遭騷擾,雖有黃河在側,但河曲從元末到如今,一直都是個窮地方。然而往日只能靠那深地窖來防范于未然的全縣百姓,當得知虜寇大軍來襲時,第一次卻生出了幾分底氣。
相比從前那些民團,城中這一次可是駐扎了千余兵馬,總該有些作用吧?
面對呼嘯而來的虜寇大軍,江彬不得不慶幸自己此前還領著出來試驗新型火炮的命令,四門炮加上充足的彈藥,好歹足夠支撐一段時間。盡管兵馬不夠充足但他在全城下了死命令征集青壯上城墻,自己又冒著流箭親自在墻上督戰,硬是讓如今決計算不上堅城的河曲在大半日的狂攻之中屹立不倒。當虜寇的攻勢終于減緩下來,分明預備繞過河曲繼續北退的時候,他扶著垛口仔仔細細一看,突然回頭喝道:“來人整軍!”
“副鎮大人,敵寡我眾,此時出擊豈不是羊入嘉。?”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江彬沒好氣地掉了一句書袋,隨即便惡狠狠地說道,“說得粗俗一點,就是人家瞧不上咱們,這才更是要把人打痛!虜寇這樣兒分明是撈飽了就想走,要是這么把人放跑了趕明兒追究下來,我這放跑了人的就是最大的罪人!少說廢話快去預備,說不定總鎮和偏頭關那兒都預備好了,我這兒得把人死死纏住!”
這一仗打完,小皇帝該心滿意足回京城繼續當天子了,總不可能還窩在大同當什么總兵,徐勛這興國公也不可能窩在偏頭關當什么副總兵,他這個副總兵就能夠轉正了。可要是這一仗打不好,他這個總兵就是扶正了也會被人在背后指指戳戳!
前次剿匪事后,江彬便提了副總兵佐張俊鎮守宣府,歷練幾年后便調來了這大同繼續任副總兵。要說歷練資歷都已經熬夠了,如今輔佐那個來歷不明的朱壽,在別人看來簡直是小皇帝的又一次胡鬧,只有江彬自己知道這是多大的露臉機會,因而自然渾身走勁。此時此刻聚集了兵馬之后,他就對這些自己一手拉起來的將士們高聲嚷嚷了一句。
“別的我也懶得多說,總而言之,沖殺的時候我在前頭,斷后的時候我在最后頭,援軍隨時會到,我等著給大家慶功的那一天!”
“哦!”
在一陣響徹云霄的高呼之后,江彬一忖一馬當先從河曲城東門疾馳了出來。隨著一應人等終于完全馳離了城門,城門緩緩關閉,此前早已得令的火炮手立時將彈藥裝填入了早就重新調校好的火炮之中。
隨著第一發測試距離的先行落下,一時間第二發第三發第四發先后落在了虜寇后軍之中,繼而又是如是兩輪齊射。當火炮聲終于止歇之后,江彬終于率軍殺入了后隊之中。左沖右突的他倏忽間就把剛剛被火炮打亂陣型的后隊撕開了一個口子,隨即一陣沖殺從右而出,卻是絲毫沒有收手的意思,竟是再次帶人殺了進去。
刀劍交擊之間,江彬只聽倏然連聲箭響,知道躲閃不及,面前一個韃子又死命將他擋住,一時間他索性把心一橫,不要命似的沖著對方悍然直殺了過去。等到劈了對方落馬之際又橫刀帶領麾下將士殺出之際,就只見他左肩一箭,右耳一箭,左脅亦是一箭,竟是身披三矢。眾目睽睽之下,他隨手揮刀砍斷了左肩左脅的箭支,又一把將右耳所中之箭一把拔下,這才沖著目瞪口呆的左右厲聲喝道:“看什么看,繼續殺進去,能留下多少是多少!”
后隊的騷動自然傳到了脫火赤的耳中,面對身邊眾將紛紛請戰,面沉如水的他想起河曲城中的火炮,武州地下埋藏的火器,如今騷擾后隊的竟只有區區千余人,總覺得這一切要多蹊蹺有多蹊蹺,因而當機立斷地下令道:“不用管他們,留下后軍被他們纏住的那上千人,足夠這些明人吃個大苦頭了。不要停留,立時破關而出!”
老牛堡和偏頭關之間有一段邊墻是多年之前就殘破不堪的,這是脫火赤多年襲擾明人邊境的經驗了,此前又從商隊和細作口中多次證明了這一點。這一次他入寇之前就早早選定了這一條后路。當遠遠看見那殘垣斷壁之際,他心中如釋重負,立時在左右親衛簇擁下一抖韁繩加快了速度。然而,突然之間,他的眼睛突然捕捉到了那殘垣斷壁前頭的物事,頓時倒吸一口涼氣,那密密麻麻四處都是的,除了一條條絆馬索,更有無數橫七豎八的捌蹄,鐵拒馬,地上更是撒著無數密密麻麻的鐵蒺藜。
相比建造邊墻亦或是挖戰壕的麻煩,這些東西布設起來極其簡單,但此時此刻卻相當于一場莫大的麻煩。更讓他驟然間背心發涼的時候,那些殘垣斷壁的后頭,傳來了聲音悠長的一陣陣號角聲和戰鼓聲。
偏頭關雖和雁門關寧武關合稱外三關之一,但原本只設守御千戶所,從上至下的軍將加在一塊也就是九百余人。托如今嚴查空額的福,這幾十人的缺口走兵部武庫司暫時沒人可勾補,而不是掌管此地的閆千戶膽大妄為。所以,在這偏頭關突然來了一位徐副總兵之際,他方才能夠勉強保持鎮定。可看著那來來往往全都是一溜小跑,訓練有素得讓人無話可說的傳令親兵們,還有簽押房門口猶如釘子似的扎著一動不動的護衛們,他每每還是有些咂舌。
聽說這是定國公府的一家親戚,可這架勢也大了吧?
“報!虜寇大軍已經被攔在了邊墻之內,兩位曹將軍已經率軍從左右殺出去了。”
“知道了。”
“報,江副總兵已經牢牢咬住了虜寇后軍,披創不肯退。”
“江彬就走這老脾氣,讓他去!”
“總鎮大人帶著徐將軍齊將軍和張將軍,領兵八千,已經出了威遠衛!”
“阿彌陀佛……——”。
這最后一句話奏報上去的時候,閆千戶忍不住有些納悶。這位徐副總兵聽說和那位總兵大人相交莫逆,聽著人貿然出關,怎么不說別的,而是念叨那一聲阿彌陀佛?然而,他絲毫不敢湊到前頭去問,只能到下頭廚房吩咐不要吝惜菜蔬好生款待云云,只偶爾會思量一下別人都是沖殺在前,為何這位副總兵卻是窩在自己這偏頭關。
一日之后,諸多軍報方才相繼而來。那位新任大同總兵朱壽大人,在昭君青冢附近一把火燒了脫火赤安設的后隊營帳鴉重以及攻城云梯等等種種器具,奪回明人奴隸及工匠等等上千,最初被蒙人掠歸的牛馬四千余,斬首四百,余敵四散奔逃。而在老牛灣以東打算破關而出的脫火赤中軍,則是在附近兵馬的一再阻截下,只有四千余成功逃脫,余下的被生擒的潰逃的死傷的不計其數。此前已經頒令下去,但使拿住逃脫的虜寇,可交官府換取賞錢官職,亦可留用為奴,只報官領一通文書即可。
報捷文書才到京城當日,司禮監掌印太監蕭敬便命文書官把小皇帝的御札送到了時任內閣首輔楊一清的案頭。小皇帝那龍飛鳳舞的筆下,楊一清真正在意的只有那一行讓他頭痛不已的字。
“大同總兵朱壽殺敵有功,聯欲升其為總督宣大甘延四鎮軍務鎮國公,可乎?”
還可乎不可乎,好好的皇帝不做,非要來這一套,傳言出去成何體統!
想到如今已經六歲,聰慧機敏嚴年老成的皇太堊子,楊一清心中生出了深深的欣慰。好在東宮儲君不像朱厚照,從小就表現得極其穩重,否則天下臣民連個盼頭都沒有了!ps:明天最后一章尾聲,后天后記傳外加作者的話等等,以上([本文字由破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