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一章吃
山還是那座山,只是山上的寨子早已經荒廢,那一排木屋已經面目全非,瞭望的木塔也已經坍塌下來。寨子里的土地倒是依然平整,只是早已經布滿了雜草。依稀還能辨認出馬廄,廚房的模樣,看著眼前的這些東西,達溪長儒的身子忍不住微微顫抖。
“我記得你就在那間房子里住。”
達溪長儒指著一間已經坍倒的木屋對李閑說道:“每天吃過晚飯后不久,你就會在這屋子外面洗冷水澡。光著膀子打一趟拳,是仲堅教你的拳法。那個時候徒手搏斗不用兵器,血騎中已經沒幾個人是你對手。”
他轉過身,走了十幾步在草叢中彎腰撿起來一個模板,依稀還能看出上面用毛筆畫出來的圓圈。
“這是你練箭用的靶子”
李閑緩步走到他身邊,接過那塊靶子仔細看了看,上面密密麻麻都是羽箭扎出來的小坑,那時候綁在這靶子上面的草繩早就已經爛掉。這靶子上的墨跡是從草繩上滲透留下的痕跡,并不規則。
看著這些曾經熟悉的東西,他的心里有一種難以描述的感覺。
歐思青青走到一個高坡上站住,手搭涼棚往前看了看忍不住回憶道:“就是在這座山的另一面,我第一次與安之遇到。我在找我的雪雕小灰,那是個可愛的小家伙,后來被人追殺就此走丟了,再也沒有找到過。”
葉懷袖和小狄她們幾個女子站在她身邊,能感受到歐思青青回憶里的傷感和喜悅。
“那次是索頭奚人的追兵追殺我,恰好遇到在山中狩獵的安之。若不是運氣好遇到他,只怕我現在就是這山里雪中埋著的一具枯骨。”
長孫無垢拉起她的手,笑了笑說道:“人生的際遇或許早就已經是上天注定,若不是你和燕王殿下有這段緣分,怎么可能會遇到?”
歐思青青嗯了一聲,回頭看向葉懷袖笑道:“姐姐,你在草原上建的草廬離這里也不過幾天的路程,咱們要不要回去看看?”
葉懷袖點了點頭道:“既然到了,自然還是要回去看看。”
達溪長儒道:“都看看,一個地方也不要落下……咱們自出關走到這里用了足足兩個月,曾經走過的地方都仔仔細細的看了。這山里已經不能住人了,天黑前咱們就下山,看過后心里也就沒了什么遺憾,在山下營地住一宿明兒一早就走,去草廬。”
“兩個月啊”
他忍不住感慨道:“用了兩個月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卻好像把前半生都又走了一遍似的。這感覺確實很奇妙,所有的東西看著都依稀熟悉,卻又陌生的很。走著的明明是自己走過的路,可又好像是別人的路。”
“兩個月了。”
他看向李閑說道:“再去草廬看看也該回去了,雖然你說不急,但我知道現在的你早就已經身不由己。長安城里的事懷袖和我說起過,江都那邊有叛亂和邪教的事我也知道,只是人老了貪念就重,就想著讓你陪我走這最后一趟以后在不煩你就是。呵呵……河北的事雖然平定,但天下之大,哪里那么容易太平?”
“鐵勒人的事你也瞞著我,但我也知道。”
李閑搖了搖頭道:“現在沒事,真回到長安之后才會有數不清的瑣碎事。鐵勒人的事我尚且不在意,就不必說長安城里幾個不自量力的家伙,江都那邊的跳梁小丑更不必在意,萬玉樓和伍云召要是連這點事也干不好,我就把他們兩個都丟到東平郡去種田!”
“至于札木合……昨天剛剛接到軍稽處發來的密報。陳雀兒的水師已經把札木合南下的人馬堵在黃河河道里,來淵的水師在西,陳雀兒在東,札木合的草原騎兵上了船就好像三歲的孩子一樣孱弱。就算他們強行靠了岸,秦瓊守著東平郡,手下有數萬精銳,再加上徐世績親自帶兵趕去也已經快到了,那二十萬草原騎兵不過是來給我送馬的,回頭還得好好歇歇札木合。”
達溪長儒嗯了一聲道:“事情不急迫就好,若是因為陪我而耽擱了朝廷大事,我心里也會不安。”
“沒事的師父,咱們走一趟之后再回去,札木合也好,江都那邊的毛賊也好,長安城里的小丑也好,就都平滅了,回去剛好清清靜靜的做事。您自然也是知道的,我就是怕麻煩的性子。尤其是長安城里的事,我不回去就看不到,看到了……難免心里會糾結難過。事情都交給杜如晦程名振謝映登羅士信他們幾個,怎么做他們商議著辦,殺多少人……我就當沒看見。”
“在給我練練刀看看?”
達溪長儒忽然說道。
李閑一怔,然后笑著點了點頭:“好。”
他伸出手,青鳶上前一步將他的黑刀遞了過去。李閑接過黑刀插在一邊地上,撿了一些小木棍放在一塊大石頭上。大概四五十根放好,然后將黑刀抽出來。他回頭看了達溪長儒一眼,笑了笑,然后揮刀。
數十刀落下抬起間,一片光幕。
石頭小木棍彈跳起來,盡數被切斷。
眾人忍不住上前去看,石頭上一絲痕跡都沒有。刀刀將木棍斬斷,刀刀皆沒有碰到石頭。
達溪長儒哈哈大笑。
李閑揮刀入鞘,臉色平靜。
已經近七月,黃河沿岸正是熱的讓人受不了的時候。即便靠近滔滔大河撲面而來的都是水汽,但依然感覺不到什么涼爽之意。似乎這奔騰的大河都被烈日烤的溫熱,連魚兒都不愿意露頭出來。
停靠在河岸邊密密麻麻的漁船上,到處都是找陰涼避暑的草原騎兵。厚厚的皮甲早就被他們脫下來丟在了一邊,狗一樣爬在船上大口的喘氣。這樣的征戰,還沒有打起來就已經是一種難以承受的煎熬。
當初之所以札木合聽了陳婉容的建議,搜羅漁船順河而下而不是走陸路。是因為河北城池密布,而且多堅固大城。草原騎兵野戰犀利,可攻城無異于以卵擊石。陳婉容的意思是避開那些大城,順河直達東平郡。在齊郡,魯郡這一馬平川之地騎兵的戰力無可匹敵,留守這里的燕云軍根本不是對手。
而且在陳婉容看來,坐船南下也是士兵們恢復體力的好辦法。畢竟千里迢迢的騎馬趕路,等殺到東平郡的時候也已經人馬俱疲。
可她忽略了草原人對河流的敬畏和恐懼,也忽略了草原人離開了馬背后的懦弱。
只隔著一條黃河,可那二十萬草原騎兵大部分都已經失去了戰力,一個個萎靡不振,病的病,怕的怕,根本就沒有了斗志。而她實在沒有想到的是,燕云軍竟然擁有如此可怕的水師艦隊。
就在鐵勒人營地一左一右不足十五里之處,各有一支燕云軍的水師。大船數千,桅桿林立,看著就讓人心悸,提不起一點抵抗的勇氣。
陳婉容出身江南,幼年便遠走塞北。對中原的了解還停留在那不多的記憶中,哪里知道中原的天早就變了。
她已經不再年輕。
她甚至不曾想到,連她自己都已經不適應坐船了。這些日子順河人下,初時順利無人阻攔,草原人個個興奮,札木合也興奮,她也興奮。可是日子久了,非但人開始生病,就連戰馬都因為不能適應而病死了不少。
到了黃河岸邊的時候,鐵勒人的騎兵早就已經失去了往日的犀利。
這兩個月的時間,陳婉容看起來竟是比往日蒼老了許多。清晨起床洗漱過對著銅鏡梳妝的時候她才發現,兩鬢間竟是隱隱有白發出現。她這才猛然醒悟,自己竟然已經這般老了。漂泊數十年,青春早已經不再。
她摔了銅鏡,走到船頭看著大河怔怔出神。
答朗長虹死了,摩會也死了。
站在船頭抱著自己的肩膀,這炎炎夏日她卻忽然覺得很冷。這幾十年的不甘和拼爭,到底換來了什么?親人皆死,孤身一人,現在又被困在這個地方,只怕再也回不去江南……她顫抖起來,冷到了骨子里。
就在她頹然心傷的時候沒有察覺札木合出現在她身邊,一個耳光將她扇倒在地。臉上立刻一陣火辣辣的疼,她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札木合已經一腳踹在她的小腹上。這一下力度極大,竟是把她踹得橫移出去很遠。
小腹里立刻一陣絞痛,疼的她連話都說不出來。
“賤人!”
札木合惡狠狠的看著她罵道:“若不是因為你,我怎么會被困在這里?我麾下二十萬大軍,若是不南下難道不能將突厥人打敗?草原才是我的家,草原才是我們縱橫馳騁的地方。二十萬大軍……全都毀在你手里!”
掙扎了好一會兒,陳婉容才坐了起來。她擦了擦嘴角上的血跡,抬手將額前垂下來的發絲理順。看著札木合暴怒的臉,她忍不住冷笑起來:“其實你從一開始就是個笑話……你自以為是草原上第一勇士,自以為可以統領各部族。但你不過是個沒有主見的廢物罷了,若是你有主見,難道會聽我的?在草原上我幫你出了那么多主意,你打了那么多勝仗,你難道都忘了?”
“沒有我,說不得在草原上你就敗給阿史那朵朵了!”
“胡說!”
札木合沖過去一腳踹在陳婉容的臉上,砰地一聲,陳婉容的后腦重重的撞擊在甲板上,腦子里一陣眩暈竟是險些昏過去。
“我現在才明白,說不得你就是中原漢人派到我身邊的奸細!你在草原上幫我,是為了讓我信任你。就為了今日,你要將我置于死地!”
“男人啊……”
陳婉容躺在甲板上,看著碧藍如洗的天空。她的眼神一陣恍惚,因為疼痛臉上的表情有些猙獰。她沒有試圖再坐起來,而是看著天空有些發呆喃喃自語:“我一直以為我憑著自己的美貌和聰明,能把這世上所有的男人玩弄于鼓掌之間。男人不過是我手里的工具,想要多少有多少……現在才發現,原來女人才是男人的玩具,根本就無法翻身。”
“當年在青牛湖,那個男人也打過我。”
她艱難的扭頭看向札木合,眼神中竟然沒有了仇恨:“那是第一個舍得打我的男人,你也經常打我,但你和他相比差的真實太遠了。札木合……你永遠比不上他。我現在才想明白,你覬覦中原江山的時候,他卻在十年前就已經把手伸到了草原上……”
“你這個賤人!”
札木合再次沖到她身邊,俯身抓著她的衣襟將她提起來然后舉過頭頂:“我要摔死你!”
這個時候的陳婉容才猛然驚醒,忍不住哀求道:“大汗,我幫您想了那么多辦法,幫您打了那么多勝仗,您不能因為一次失敗就殺我!咱們還沒有到絕路,我熟悉中原,我還能幫助您把大軍帶回草原上去!”
“我若是再信你,只怕真的沒辦法活著回到草原了。”
將陳婉容高高舉過頭頂的札木合眼神里也閃出濃濃的傷感,他轉頭看向北方喃喃道:“曾經我以為我可以雄霸天下,草原也好,中原也好,只要我想去取,那么自然輕而易舉的取來。一開始看到中原這錦繡江山,我甚至忘記了草原上的美。現在我才知道……這里的錦繡不屬于我,這里的繁華也不屬于我。我要回去,把我的孩子們都帶回去。”
“大汗!”
陳婉容哭泣道:“您不是說我是您的珍寶么?您不是說恨不得吃了我么?怎么能狠心殺我?”
“好!”
札木合咬了咬牙,把陳婉容隨手丟在地上,他回身吩咐手下道:“把這個心腸狠毒的女兒煮了,今晚我就用她的肉下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