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武凝神想了半晌,終是記起康熙在平定‘三藩之亂’時,曾經說過的‘開辦捐例不僅為了籌餉,還在于搜集異途人才,以補科目所不及。’這句話,這是他每日早起讀前朝歷代皇帝的《圣訓》和《實錄》時偶然看到的。
當時,他以為這不過是康熙為粉飾開捐例籌集軍餉而找的一個光面堂皇的理由,并未深思,很不以為然的就跳了過去,如今看來,康熙說這句話,并非是為了粉飾,而確實是抱著這個目的。
何謂搜集異途人才,以補科目所不及?異途二字何解?略微思忖,貞武便望向張鵬翮,道:“凡事有利必有弊,捐納亦然,張鵬翮,你對此提議是何看法?”
一聽貞武開口就定下了捐納有利有弊,張鵬翮不由微微沉吟了下,貞武見四人仍是跪著,便道:“都平身,賜座。”
四人謝恩落座之后,張鵬翮便從容開口道:“回皇上,世祖章皇帝規定士子可以納粟入監學習,此乃首開捐納,太上皇隨后又數次開捐例,并且明確指出,開捐例之目的在于搜集異途人才,以補科目所不及。
所謂異途人才,即未入仕途之富余過剩之士子,所謂“補科目所不及”,即于科舉之外,另辟入仕之途徑。此舉實乃穩定人心,鞏固國本之舉。
國初平三藩,收臺灣之后,天下歸心,四海升平,人口隨之猛增,縉紳士子數目亦隨之急劇擴展,然各地之府學、州學、縣學卻數十年無所增加,不能入學便斷絕了科考入仕之途,大量縉紳子弟因此而游手好閑,椎魯游蕩,興滅詞訟,武斷鄉曲。抗官擾民,為害鄉里,這是其一。
其二則是入學之士子亦因科舉錄取名額有限,三年一科。每科錄取名額不過三百余人,對于數以萬計的士子而言,無異于杯水車薪,旗人尚能通過筆帖式入仕,民人卻唯有科舉一途。
如此,則致使眾多文人士子屢蹶科場,殫其畢生精力。終不得一第。年復一年,落第士子數量已是極為驚人,不少士子久試不第,難免心懷憤懣。
朝廷之所以開捐納,主要目的便是為了緩解這兩種局面,太上皇曾先后諭令各省:各省之童生,每人捐銀百兩,準予入泮。一科一歲。隨后又令廩生、增生、附生一體準其捐納作貢。旨在讓更多的縉紳子弟有入仕的機會。”
聽到這里,貞武已是明白過來,康熙之所以開捐納官是為了拉攏廣大的縉紳階層。以鞏固統治基礎,再則,開捐納官也是對漢人士子縉紳的一種補償,根子便在‘官缺制’上面。
所謂‘官缺制’,是為了保證滿族官員的優先權,將官缺分滿官缺、蒙古官缺、漢軍官缺、漢官缺四種,根據固定的官缺任用各族官吏。
如宗人府、理藩院及管理錢糧、火藥、倉庫和各省駐防將軍、都統、參贊大臣均屬滿官缺;地方知府以下,才多由漢官充任,漢人不許補任滿官缺,但滿人卻可補任漢官缺。
這種‘官缺制’自然是極大的制約了漢人入仕。捐納無疑僅僅只是對漢人的一種補償,社會地位和身份的一種補償,在這種官缺制度下,捐來的官員能夠補到實缺的實在是太少,因為捐納的人數太多,而朝廷對一些官缺又有明文規定。例如知縣,就必須是正途科舉出身。
以目前的情況而言,開捐納實是一本萬利,拿出些許官缺套住天下縉紳士子,絕大多數賣的僅僅只是社會地位和身份,而且因為候補的官員沒有薪俸,數目再龐大的候補官員對朝廷也構不成負擔。
康熙顯然是看到開捐納是利大于弊,所以之前才數開捐例,想到這里,貞武不由暗暗苦笑,康熙一世英明,這捐納制度卻是一大敗筆,他怕是做夢也想不到,大清最后就亡在這捐官制度上。
見貞武默然不語,張鵬翮也摸不準他的想法,微微沉吟,又接著道:“當初太上皇開捐納,朝中亦有不少朝臣反對,王掞便曾于朝堂之上奏請,說捐納開僥幸之路,辟言利之門,請求禁止。附議者不少。
但太上皇卻說‘天下何地無才,何途無品,貲郎始自漢文,而文章如司馬相如,政事如張釋之,皆以貲郎顯。故國家用人不必分其門而阻其途,實政惠民,不必格于成議而徇迂見。’
微臣竊以為,捐納制度既能聚附士紳人心,又能穩定地方秩序,朝廷亦能于田賦收入之外,另辟財源,以濟國用,減緩百姓之負擔。
皇上登基改元,恰逢大旱,朝廷又十數年未開捐例,對此次輸捐佼佼者,給予虛銜封賞,亦能彰顯皇上恩德。”
聽的這話,施世綸不由撇了撇嘴,說的好聽,不同樣是開捐例,不過是把價錢提高了而已,不過,張鵬翮剛剛才替他解圍,他也不好翻臉不認人,當下便默然不語。
司馬相如,張釋之二人都是捐官出身?這事平時還真沒留意,貞武微微沉吟了一下,開捐例是不可能的,捐官制度在他手中是一定要廢除的,而且必須著后世子孫永不得開捐納。
但廢除捐納后,又如何籠絡士紳?這年頭不籠絡好士紳,絕對是天下大亂,略一思忖,他便意識到這是興西學的絕佳機會,借廢除捐納之機,推出理工類的開科取士,不分滿漢官缺,以此來增加士紳入仕的機會,此舉定能盡收士紳之心。
想到這里,他不由略微興奮,但臉上卻未帶出絲毫喜色,眼下這幾人可都是贊同捐納制度的,稍稍沉吟,他便道:“此議不妥,朕既未開恩科,如何能開捐例,豈非本未倒置?況且,這捐納制度之前是利大于弊,然時移勢易,利弊亦非一成不變,上書房先議議捐納之利弊,然后將其刊在京報上,看看是何反應。”說著他又叮囑道:“此事盡快見報,正好以此分散轉移士紳百姓對北方旱情的注意力。”
聽的貞武這話,張鵬翮四人都是心里一緊,難道皇上有廢除捐納制度的想法?這可是朝廷遴選官吏的三大途徑之一,貿然廢除,如何安撫天下士紳?這已經捐納之士紳又如何處理?四人不由面面相覷,但貞武這話雖然溫和,卻是毫無斡旋余地,微一猶豫,四人都忙躬身領旨。
張鵬翮起身后便道:“如今已是二月中旬,仍是滴雨未下,旱情已是初顯,微臣等懇祈皇上早日回京,至天壇圜丘祭天祈雨,以安民心。”
貞武不由暗暗苦笑,這年頭的皇帝也不好當,稍有天災,皇帝都脫不了干系,這雨,他還非得去求不可,欽天監推斷要到三月底才降雨,他若不去求雨,持續干旱,他必遭千夫所指,略一沉吟,他便點了點頭,道:“京城、天津,乃是流民聚集之地,海河截彎取直乃以工代賑之浩大工程,朕實不放心,京城的勘測隊已經動身,今明兩日必至天津,安排妥當,朕便啟程回京。”
說著,他又看向施世綸,問道:“天津何時方能解凍?”
施世綸忙躬身道:“這幾日天氣轉暖,或比往年提前數天解凍,再有六、七日準能解凍。”
貞武點了點頭,如此,倒是可以令上海的沙船早做準備了,只要大批的糧船在天津靠岸,便能有效的遏止糧價因旱情顯露而暴漲。
次日上午,貞武便收到了來自噶羅巴南洋總督陳鵬年的鴿信,南洋因為距離遙遠,又是海路,盛夏時有風暴,因此在通訊方面積極發展鴿信,二年下來,已是頗具規模,信鴿由噶羅巴至廣州,再由廣州轉至京郊,三天便可至,為穩妥起見,每次飛鴿傳信皆是五、六只同放,極少有失,鴿信皆用密碼書寫,每一字也僅有米粒大小,倒也能寫下不少內容。
此封鴿信自然是與賑災糧食有關,陳鵬年在信中稟報首批五十萬擔稻米已經啟航,第二批稻米也已譴人去暹羅、安南、廣南、占婆等國購買,隨信又將噶羅巴倉厫的修建情況簡略的匯報了一下。
噶羅巴做為大清與澳洲的中轉站,日后不僅要駐扎南洋艦隊,而且也是征南洋諸藩國的基地,貞武下令大建倉厫,以備中轉之需。
看完鴿信,貞武徹底放下心來,眼下是青黃不接,上海首批能湊齊二十萬石就不錯了,有南洋這五十萬石,首批賑災糧就有七十萬石,足夠對整個市場形成沖擊了。
剛剛松懈下來,包福全邊躬身進來稟報道:“皇上,京城來的勘測小隊已經抵達天津,帶隊的是工部右侍郎阮爾詢,現在外請見。”
“讓他進來。”貞武隨口吩咐道,阮爾詢是他點名前來總管海河改道工程的,此人系徽州歙縣人,康熙二十一年進士,前年康熙將其自廣東道御史擢拔為工部右侍郎,由從五品驟升正二品,據聞居官官極為清廉正直,海河工程乃是以工代賑,所用皆是流民災民,不是清廉之人,他還真不敢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