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洛陽。
宮里燈火通明,除了當值的以外,所有人都在各個宮里熱熱鬧鬧的吃大飯,只不過規模檔次略有差別。身份尊貴的豐盛一些,身份卑賤的至只能保證吃飽喝足,混個肚兒圓。不過這也沒關系,到了下半夜,不管是陛下還是太后,都會賞賜一些紅包,那些也足夠他們開心一陣子的了。
對于很多人來說,這可能是他們在宮里的最后一個除夕,因為財政緊張,陛下要借貸過年,還要準備親征冀州,萬般無奈之下,小天子決定大幅度壓縮宮里的人手。他決定將那些閑置宮署中的宮女挑一些適婚的先發送出宮,宦者也進行了裁減,年紀大、不能做事的,一概遣送出宮,家里還有家人的,發一筆遣散費,孤苦無依、無處可去的,則送到皇莊中去度晚年。
這些人少的在宮里服役了十年以上,多的幾乎這一生都在宮里度過,對這座皇城,有恨的,有愛的,如今要離開了,他們有的向往著宮外自由的生活,有的悲嘆著自己凄涼的晚景,心情不一,不過一想到陛下在這么困難的情況下還能盡可能的替他們妥善安排,一個個也沒有太多的埋怨,痛痛快快的吃一頓大飯,準備全力以赴的完成最后一個月的服役,幫陛下把正月這個繁忙的季節應付過去。
德陽殿,小天子和宋太后相對而坐,幾十個不能回家過年的官員在下面陪著,大家靜靜的吃著飯。誰也不說話。風雪陪在宋太后下首,劉淵和呂小環陪在小天子下首,他們的心情都不太好。晚間的時候。楚王劉元起親自到宮里來,請求小天子讓風雪他們回楚王府守歲,結果被小天子委婉的拒絕了。他還請楚王夫婦一起到宮里來守歲。當然也被劉元起拒絕了。兩人當時的情緒都不太好,風雪他們也都知道了,明白了自己是人質的身份,這心情當然好不到哪兒去。
小天子的心情也非常惡劣。劉修不肯奉詔赴朝,還交上了驃騎將軍的印綬,這是對皇權裸的挑戰,在他的眼里,已經根本不把皇帝的詔書當回事。他交上驃騎將軍的印綬。并不是真正的想放權,他是有恃無恐,只要他劉修不點頭,即使是貴為天子的他也無法從各州各郡多拿一粒糧食,可想而知,那些跟著劉修征戰多年的將士到了戰場上,也會做出很多讓他難堪的事——就像甘寧那樣——在取得劉修的配合之前。親征冀州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我貴為天子,卻在這里艱難度日,他在江陵卻是兒女繞膝。阿和占了我的位置,陪著我的阿母,現在說不定正和我的弟弟們游戲。一家人聚在一起,其樂融融。她搶了屬于我的歡樂,搶了我的父親、母親,還搶走了我的弟弟。
小天子心不在焉的挑起一塊魚肉放進嘴里,草草的嚼了兩口便咽了下去,隨即咽喉處傳來了一陣刺痛。正想著心事的小天子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放下玉箸,捏起一個飯團,包上一片葵葉,放進嘴里,皺緊眉頭咽了下去。
魚刺被飯團擠了下去,可是那股刺痛卻像是到了心里,小天子心里一頓委屈,眼淚溢出了眼眶。
“陛下?”宋太后看著流淚的小天子,放下酒杯,輕輕喚了一聲。
“太后,沒事,朕沒事。”小天子忍著淚,強笑道:“剛才被魚刺刺了一下,現在沒事了。”
太后眉心輕蹙,沒有說話。風雪等人坐在下首,正想著自己的心思,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們的神情。
江陵,楚王府。
劉修居中而坐,長公主在左,王楚坐在她手邊,閻忠坐在劉修右邊,傅燮等人坐在下首相陪。他們觥籌交錯,談笑風生,不時的舉杯相邀。劉和帶著兩個弟弟以及關羽之子關平、張飛之子張苞等一幫大大小小的孩子在院子里瘋跑,歡樂的笑聲越過院墻,隨風飛蕩。
劉修舉杯:“諸位先生應該慶幸江陵不下雪啊,要不然,我們可就危險了。”
閻忠大笑,撫著胡須,看著跑得氣喘吁吁猶自不肯停息片刻的劉業,滿意的說道:“將軍,我倒非常想看看王孫和翁主他們投擲雪球的本事是不是和箭射得一樣準。”
長公主掩著嘴咯咯的笑了起來:“要論騎馬射箭,恐怕還是阿牛那孩子最強。有射雕手鐵狼做師傅,他說不準將來也是個射雕手呢。等他長大了,縱橫草原,肯定比將軍當年在并州還要威風。”
“那當然,淵王孫天生就有胡人血脈,由他來統轄那些胡人是天經地義的,誰也搶不去。”傅燮也一本正經的說道:“安王孫繼承了楚夫人的聰慧,讀書過目不忘,舉一反三,將來在學問方面自然是一代通儒。公孝先生,業王孫的壓力很大啊,你的責任也不小。要是辜負了這樣的美玉良材,你將來可是楚國的罪人。”
劉修咳嗽一聲,打斷了他們這么裸的提醒,含笑道:“諸位,今天是守歲,你們這么給公孝先生壓力,是不是有些過份?”
閻忠笑道:“將軍,沒事,人要是沒點壓力就不會有進步。我就是在天府呆得太舒服了,所以沒長進。聽了將軍的治道四境,我現在也是豁然開朗,突然發現了一片新天地。這次回到成都,我也要好好反思反思,爭取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好啦好啦,你們都別謙虛了,聽你們說話真累。”劉修無奈的舉起杯,看著滿滿一杯西域葡萄酒,嘆了口氣:“我干脆還是快些喝醉好了,然后倒頭便睡,豈不省心。”
“那可不行。”傅燮起身一步跨到劉修的案前,按住劉修的手腕,沖著閻忠等人使了個眼色,笑道:“諸位,我們可不能把將軍灌醉了,也不能讓他把自己灌醉了。要不然,我們到哪兒去贏他壓歲紅包?明天一早起來,豈不是要自掏腰包?”
閻忠會意,連連點頭:“對對,從現在開始,只說家常,不論國是,不論國是。”
劉修佯怒的沉下了臉,掃視一周:“看來還是財帛動人心啊。我說你們今天怎么一個個笑得這么偽善呢,原本是盯上了我的荷包。阿和啊,快帶著你的弟弟們去把阿爹的錢囊看看緊,今天有衣冠楚楚的梁上君子上門了。”
眾人轟堂大笑,已經半醉的張飛端著酒杯,扭著舞步上了堂,嘿嘿一笑:“先生,他們是衣冠楚楚的梁上君子,我們可不是,我們是好人,來,我敬先生一杯。”
“嗯,的確不是。”劉修一本正經的說道:“他們是衣冠楚楚的梁上君子,你們是明火執仗的山中豪杰。”
眾人聞言,再次爆發出一陣狂笑,那些武將們更是用酒杯敲著案幾,笑得前仰后合。張飛更是笑得腳下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捶地大呼:“知我者,先生也。”
還穿著開襠褲的張苞跑了過來,用力的拽著張飛的手臂,弓著身子,撅著臀,露出白花花的小屁股,使出了渾身的力氣,卻怎么也拽不動,急得大叫:“阿爹,快走啊,他們都笑你呢,你羞不羞啊。”
眾人再次大笑,劉修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長公主甚至笑出了淚水,馮氏卻有些不好意思,滿面通紅的走上來,一手拉著張苞,一手拉著張飛,把這父子倆拽了下去。她雖然看起來體弱,可是力氣卻不小,張飛那么重的身體,居然被她一只手就拽走了,看得劉修等人目瞪口呆。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到興起處,有人翩翩起舞,有人打著拍子相和,更有人起身,一起擺臂扭臀,跳起了集體舞。在眾人的鼓動下,劉修也站了起來,一手牽著長公主,一手牽著王楚,夫婦三人也舞了一回。他們一開頭,其他的將士們也開始狂歡,有家眷在場的拉著家眷一起跳,沒有家眷的則拉著身邊的人,還有的拉著那些玩耍的孩子一起起舞。漢人文化中有很多楚文化的成份,江陵又是楚地,不管是男子還是女子,當庭起舞都是很正常的事。女人在重要場合與其他男子見面也不是什么在事,像今天這種情況并不逾禮,就連大儒蔡邕也看得搖頭晃腦,樂在其中。
大家正舞得高興,一直沒怎么說話的許禇忽然站了起來,給正在熱舞的劉修使了個眼色。劉修看起來舞得有些忘乎所以,可是許禇的眼神一過來,他隨即就明白了,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給站在身后的張衛使了個眼色。張衛會意,轉身出去了。
許禇不緊不慢的走到院落外,輕輕的咳嗽了一聲,沿著院墻緩緩走去,所到之處,那些正在當值的虎士們立刻挺直了腰桿,握緊了手中的武器。堪堪走完一圈,許禇在大門前站了下來,雙腿微微分開,雙手背在身后,當門而立,沉聲喝道:
“哪里來的朋友,請出來見面,藏藏掖掖的,豈是正人君子所為。”
他的話音未落,院墻兩側的陰影中響起一片拉弦聲,近百虎士從陰影中走了出來,與此同時,角樓上的守城弩也轉了過來,瞄準了許禇目光所及之處的一株大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