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萬將士看著兩陣之間的袁紹和劉修交談,談什么,他們聽不到,但是他們能看到這兩個敵手都很安靜,并沒有劍拔弩張的感覺。他們不像是你死我活的敵人,倒像是多年未見的好友,偶然在路上相遇,便作傾蓋之談。
荀攸等人不擔心劉修的個人安全,放眼天下,現在幾乎沒有人單打獨斗能是劉修的對手,他們把注意力放在袁軍戰陣上,生怕他們一時沖動,突襲劉修。個人武技再強悍,需對數百沖鋒的騎士,也很難保得萬全。不用荀攸吩咐,張遼率領二十貼身近衛做好了出擊的準備。親衛將張飛也不經意的向前突了二十步左右,持矛靜觀。
相對于漢軍將士的從容,袁軍顯然要緊張許多。他們生怕劉修突然發難,一舉擊殺袁紹,同時他們也為自己的命運擔憂,就眼前的局勢來看,尚未開戰,已方敗局已定,不管是從哪方面來看,都沒什么轉敗為勝的機會。要想活下去,只有一個希望:投降。
可是他們也知道,袁紹帶著他們返回葛城,而不是遠遠的逃走,就沒有投降的想法。袁紹也許是想決一死戰,置之死地而后生,可是絕大部分人都知道,面對劉修,面對劉修身后那些如狼似虎的漢軍精銳,袁紹的這個想法實在太過縹緲。
縹緲不等于虛無,哪怕只有一點點希望,也能讓人牽揚掛肚。
袁軍將士都眼巴巴的看著陣前的袁紹,希望袁紹能低下他那高昂的頭。跪倒在劉修面前,結束這場注定沒有任何希望的戰斗。然而讓他們失望的是,袁紹和劉修談了很久,卻一直沒有低頭,甚至沒有一點低頭的跡像。
他一直在搖頭。
他每一次搖頭,都讓袁軍將士心一沉。
“仲治,你看……”郭圖輕撥馬頭。湊到辛評面前:“主公會……降嗎?”
辛評偏過頭,打量了郭圖一眼:“你怎么回來了?不怕主公殺了你?”
郭圖苦笑,反問道:“我能去哪兒?”
辛評沒有再說。郭圖和劉修的關系不好,非常不好。究竟是因為當初郭家侵占了長公主的封地,還是因為郭家對郭嘉母子不好。引起劉修對郭圖的厭惡,或者是因為其他什么原因,辛評不知道。但是辛評很憤怒,袁紹走到今天這一步,郭圖的自以為是,郭圖的曲已逢迎要負很大的責任。
“對劉修來說,你是有功之臣,哪兒不能去?”辛評壓制不住自己的怒火,出言諷刺。郭圖臉色脹得通紅,低下了頭。胯下的戰馬似乎感覺到了主人的窘迫。側向挪了一步,離辛評遠一些。
辛評嘆了一口氣,為自己的怒火覺得有些無謂,事已至此,就是殺了郭圖又有什么用?
袁紹也嘆了口氣。揚起頭,看著蔚藍的天空,無奈的搖了搖頭:“你說的,我真的聽不懂。”
劉修沉默,他早就說過,他說的那些道理袁紹不可能接受。別看他現在的身份和袁紹曾經的身份差不多。都是貴族,而且是那種拔尖的貴族,可是與從小就出生在豪門里的袁紹不一樣,他從根子里就是一個草根,前世是一個三無青年,這一世也不過是涿郡鄉下的一個不起眼的農家,隱藏在暗中的那些富貴全在老爹的手中,對他來說,他就是一個實實在在的草根。
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現在不懂,不代表以后不能懂。”劉修還是有些不死心,再一次勸降。“以你的見識,我想很快就會懂的。”
袁紹笑了:“殿下真是仁心似海,連我這等叛逆之人都能容得下。不過,我卻容不下自己。”他眉毛一挑:“像袁術那樣曲已從人,我做不到。”
“一定要戰?”劉修皺起了眉,殺氣頓顯。
“要戰。”袁紹不為所動,平靜的看著劉修。
“你沒有勝的可能。”劉修搖頭道:“一點也沒有。”
“是的,我沒有勝利的機會。”袁紹道:“但是我有戰死的權利。”
“是的,你有戰死的權利。”劉修輕輕的吐出一口氣,目光離開了袁紹的臉龐,看向他身后的那些將士:“可是他們不應該死。他們已經為你征戰了這么多年,沒有必要再跟著你去死。你為尊嚴而死,他們呢?”
袁紹撥轉馬頭,看著自己的戰旗,然后笑了起來:“殿下殺了審配,流放了審榮,將來還要殺很多冀州豪強,卻為這些普通的冀州庶民擔憂,甚至不惜為他們給我一條生路?”
“在我眼里,你未必高貴,他們也未必卑微。”劉修道:“我說過,我們的看法有很大分歧。不過,如果你愿意投降,我可以網開一面,給你一條生路。”他頓了頓,又道:“你才四十歲,以你的能力,總有機會重振袁家。”
“我已經說過,袁家如果只想活下去,有袁術就夠了,不再需要我。”
“冥頑不靈。”劉修惱怒起來:“既然你一心求死,那我就成全你。你安心上路,待我攻破易縣,拿下鄴城,我會讓你的妻兒老子全去陪你,保證不讓你孤單。”
袁紹愣了片刻,忽然轉過頭,死死的盯著劉修:“你要滅我全家,就因為這些士卒?”
“是。”劉修不假思索的說道,腳輕輕一動,脫離了馬鐙,只有腳尖踩在馬鐙上,準備騰身躍起,一掌擊斃了這個自以為是的貴族,讓他知道在生死面前,其實他和普通的士卒沒什么區別。已經斟破龍形的他,有足夠的把握一擊得手。
隨著他的殺心一動,無形的殺氣蓬勃而出,讓離他不過兩步遠的袁紹莫名的一寒,胯下的西涼戰馬打了個冷顫,向后退了兩步。
袁紹對劉修不加掩飾的殺氣無動于衷,他沉默了很久,眼神中閃過不甘,閃過憐惜,閃過憤怒,最后復歸于平靜。
“我和你做個交易。”
“你說。”
“我下令將士們放下武器,你保命我的家小。”
劉修松了口氣,釋去殺意。“成交。”
“另外……”袁紹抬起頭,看著劉修:“我要挑戰你,希望你能接受。”
劉修一怔,猶豫了一下,隨即點了點頭:“好!”
袁紹也松了一口氣,執鞭在手,雙手抱拳,向劉修深施一禮:“多謝!”
劉修還禮,撥轉馬頭,自歸本陣。見他安全回陣,荀攸松了一口氣,正要說話,劉修沖著張遼招了招手:“取我的戟來。”
“大王?”荀攸吃了一驚:“大王千金之軀,何必親自上陣。”
賈詡扯了扯荀攸,用眼神瞟了瞟對面。荀攸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忽然明白了,且喜且憂。“大王小心。”
“我知道。”劉修接戟在手,將戟頭伸到張遼面前,張遼解開戟衣,露出式樣古樸,殺氣內斂的戟頭。這只戟頭是老爹傳給他的,說是傳家之寶,不知是什么工藝制成,歷經數百年,居然不見任何損朽,只是經過了幾百年不見天日,戟上紋飾蘊含的猙獰殺氣溫和內斂了不少。
這是劉修第一次使用這柄戟。自從在長沙一個回合擊敗孫策、馬超兩個少年勇士,一戰生擒袁術之后,他已經多年沒有親自上陣,更沒有機會使用這柄傳家戰戟。
劉修輕抖手腕,戟頭顫動起來,嗡嗡用響,仿佛有鳳凰浴火重生,發出歡快的鳴叫。劉修輕催戰馬,重新來到陣前。袁紹也已經取了一枝長戟回來,看了一眼劉修手中的戰戟,不由得贊了一聲:“好戟!”
劉修微微一笑,撥馬向南,袁紹看了一眼,有些詫異,不過他還是撥轉馬頭,向北走去。兩人離開一箭之地,不約而同的停住了戰馬,轉過身,持戟相對。
袁紹吸了一口氣,豎起手中的鐵戟,大聲喝道:“汝南袁紹,敢向殿下挑戰。手中鐵戟,長丈八,重十斤,軍中制式。”
劉修單手持戟,朗聲道:“涿郡劉修,應足下挑戰。手中鐵戟,長兩丈,重十八斤,楚國古制。”
“請!”
“請!”
兩人抱拳施禮,同時放平了手中的長戟,大喝一聲,戰馬向前猛的竄出,發力奔跑。十步之后,兩匹同樣神駿的西涼戰馬都進入了最佳狀態,四蹄翻飛,快如閃電。轉眼之間,兩人已經面對面,互相看清了對方的眉眼。
袁紹咬緊牙關,雙手持戟,雙腳穩穩的踩在馬鐙上,身體離開了馬鞍,微微前傾,僅靠小腹靠在鞍橋上,將全身的力氣都灌注在雙臂上,灌注在手中的鐵戟上。雙眼死死的盯著快速逼近的劉修,全力刺出。
戟頭微顫,帶著決絕的殺氣,刺向劉修的胸口。
劉修端坐在馬上,單手持戟,戟柲的后部挾在腋下,手腕向外輕輕一撥,戟榓震顫起來,在袁紹戟柲上輕輕一磕,雄渾的力量蕩開袁紹的刺殺,戟援似乎滑了一下,順著袁紹的戟柲,從袁紹的頸邊一掠而去。
雙方一觸即分。
劉修又奔出二三十步,這才緩緩勒住戰馬,慢慢的轉過頭,看著遠處的袁紹。袁紹也放慢了腳步,他端坐在戰馬上,一手持戟,一手捂著自己的脖子,仰起頭,留戀的看著碧藍的天空,一聲嘆息。
長戟落地,袁紹挺直的身軀慢慢的伏了下來,雙手垂在馬頸兩側,臉緊緊的貼著戰馬的脖子。鮮血從頸邊噴射出來,染紅了雪白的馬鬃,順著戰馬光滑的皮毛緩緩流下,浸濕了腳下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