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向到家時,已經將近凌晨一點。他實沒想到眾人竟熱情到這種程度。兩輛吉普竟齊齊開到靠山屯,將他送到門邊,方才折回。最有意思的還得屬趙國棟趙主任。本來車經荊口市,便停了,趙國棟的秘書便從后邊的車上下來,來喚趙國棟歸家。哪知道秘書剛“叫醒”趙國棟,還沒吱唔兩句,便被趙國棟喝叱得沒了聲息。趙主任大言惶惶,說什么“要送就送到家,哪有半途而廢的道理”。末了,還叫洪天發先回去歇息,由他親自開車送往。
洪天發哪里肯干,他今晚窺見趙國棟“出丑”,若是再不和薛向粘緊些,以后只怕得有穿不完的小鞋。就這么著,耿福林到了承天縣城,同樣也不下車,非說要響應趙主任的號召。是以,一行人直將薛向送至靠山屯的打谷場,又約好再會之期,方才揮手告別。
薛向打開大門,接著月光,尋到手電,草草洗漱一番,便折進房間。此刻,眾人皆已歇息。康桐打著個赤膊,在小床上橫七豎八地躺著,一條大長腿已經吊在了地上,睡得鼾聲陣陣。屋內點著老藥子自制地線香,香味淡勻,驅蚊的效果卻是驚人。
薛向提著電燈,行到靠窗的大床邊,但見小意身上搭著條薄毯,身子側向門邊,已睡得口水蜿蜒,吊下來老長。薛向取過床頭的毛巾,替他擦凈,方才解衣上床。踩上床榻,一步跨過小意和睡在正中的小家伙兩人,才在靠窗的一側尋到一處空當,站定,卻無法躺下。
原來小家伙竟將小胳膊小腿兒舒展到最大,寫出一個“大”字,無端占據了太多的空間。薛向心中苦笑。伏下身來,來拿小家伙的肉肉的胳膊和胖乎乎的小短腿兒,觸手間。但覺小胳膊、小腿兒繃得緊緊,正使著力呢。薛向回眸朝小家伙臉上望去。但見她先前微閉的眼睛,此刻星眸燦爛,烏漆漆的眼珠子直直盯著自己,小臉兒冷冷立著。
“小寶貝,給大哥讓些地方嘛。”薛向輕聲細語,知道小家伙一準兒還為白天大姐打她屁股,自己未施以援手生氣。
“哼”小家伙皺著瓊鼻。發出道聲音,算是給了回應,小胳膊小腿兒仍舊蠻橫地放在原地。
“還在生大哥氣呢?”薛向蹲下身來,來摸她的臉蛋兒。
“沒有!”小家伙小腦袋一扭。把臉蛋兒轉了開來。
“大姐打你,我也沒法子的嘛。她是小寶貝的大姐,也是大哥的大姐,大哥怎么攔嘛。”薛向繼續苦口婆心。
“反正…反正…反正你不喜歡人家了,我想我媽媽。嗚嗚…”小家伙說著,就癟了嘴。
薛向趕緊一把把她抱進懷里,依著墻坐好,好一陣安撫,又拿正熟睡的小意和康桐說事兒。才將小家伙的淚珠兒止住。
“屁股還疼不疼?”
“疼!”
“讓大哥看看。”
“不行,大姐說了,女孩兒的屁股不能給男孩兒看呢。”小家伙伏在薛向懷里,昂起小臉兒。
薛向心中好笑,自個兒前天還給她洗澡,今兒個倒還分出了彼此,“你怎么和大姐合好的?”薛向問出了心中藏了一整天的問題。
小家伙聞言,竟坐起身子,盯著薛向,皺皺小鼻子:“哼,我打不過她,你又不幫忙,不聽話,又得挨打呢。”
薛向聞言,啞然失笑,小小年紀,竟知道行綏靖之策。小家伙見薛向露出笑臉兒,撲進他懷里,伸手揪住薛向的兩只耳朵,細聲問:“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說完,剪剪秋瞳要溢出水來。
薛向捧著小家伙的紅蘋果:“大哥怎么會不喜歡你呢,你是我的小寶貝呢。”看來小家伙小心思里終究留下了陰影,以前可不會問這個。
小家伙得了回答,也不說話,勾著薛向的脖子,勒得緊緊地。小心思卻是真怕薛向不喜歡她了,想著想著,又覺自己平日真的挺不聽話的,有時還故意和他做對,他不喜歡自己了,也是應該的。
小家伙越想越難過,生怕最疼自己的大哥以后不寵自己了,竟摟著薛向的脖子嚶嚶哭了起來。薛向慌忙抱緊她,想把她抱進懷里,脖子卻被她小手箍得死緊,又不敢使力,只得不住撫著她的背脊,心中卻是開了鍋一般沸騰翻滾。
薛向內心纖細敏感,心念電轉,便知小家伙何故這般。他不住地撫平小家伙的背脊,在她耳邊輕聲道:“小寶貝,好了好了,你三哥快被你吵醒了。再哭,他醒來,可是會看你笑話的呢。”
小家伙心中惶急,要面子的小毛病卻仍沒改了,緊閉著嘴巴,一抽一吸,小鼻子里吹起了晶瑩的鼻涕泡。
薛向見小家伙的胳膊稍松,便哄著將她小身子打橫,放進懷里。眼下,已是盛夏,山間雖然蔭沁,可放個人在懷里,到底不是舒坦事兒。薛向揮手推開虛掩的窗子,滿窗夜風嗖地鉆進了。夜風沁涼如水,激在肌膚上,便透著毛孔鉆了進去,舒爽至極。
小家伙剛發射過“核彈”,小身子正熾熱得緊,汗水涔涔,打得鬢角、額頭的黑發也透濕一片。這會兒,夜風吹來,清汗揮發,叫她小身子好不舒服。就連悲戚之意,似乎也被這陣夜風吹得淡了。
天上,繁星點點,銀河浩瀚;窗外,風吹樹搖,花草如舞。薛向抱著小家伙,斜靠在窗臺,皆沉醉在無邊的夜色,沒了言語。不知多久,小家伙打個哈欠,揉揉眼睛,像是困了。想來也是,她今天一天都憋著氣,又等了薛向大半夜,剛才哭了一陣兒,擠壓的火氣全泄了,哪里還有精神頭。
薛向摸摸她的小腦袋,輕聲道:“小寶貝,睡吧,明天還要上學呢。”
小家伙拿小指頭含在嘴巴里,吱唔再三,猛地伸手捏住薛向鼻子:“不準不喜歡我。聽到沒?”看來小心思的擔憂還是沒全放下來,還要來一遍確認。
薛向生怕她落下陰影,自然一疊聲的應是。末了,又道:“小寶貝。大哥向你保證,以后再不讓人打你,就是大姐也不行。”
“真的?”小家伙眼眸里瞬間光彩大放。見薛向點頭回應,小家伙啪嗒一下,親了薛向一口,終于現出笑臉,笑道:“哼哼。不用你幫,我有辦法讓大姐不敢打我!”
“噢?”薛向倒是好奇十分,搖著小家伙的小身子,催她快講。
小家伙樂滋滋地擺著小腦袋。賣足了關子,才把嘴巴湊到薛向耳邊,壓低聲道:“千萬別跟別人說呀,二姐也不行呢。傍晚的時候,我趁家里沒人。悄悄給大伯打電話了,說,說大姐她打我屁股。大伯說了,明天中午給大姐打電話,要狠狠罵她呢。說是大姐再敢打我。回去大伯就打她。還是我求大伯不罵她,只讓她以后別打我就好了呢。大伯電話里也有罵你呢,還是人家給你說好話呢,看我聰明吧?”
薛向竟聽得一怔。他萬萬沒想到小家伙竟是如此古靈精怪,不但懂得先委曲求全,綏靖惑姐,還知道暗渡陳倉,神不知鬼不覺地搬來救兵,給自己報仇。小家伙見薛向這般模樣,越發得意了,笑得嘴角淺淺,蛾眉淡淡,小腦袋不住地搖晃,哪里還有半分先前的悲戚之意。
今天又是個大晴天,昨夜沒關窗子,第一縷陽光射入的時候,薛向和康桐便齊齊起了。康桐洗漱罷,去打谷場上跑了十多圈,練了趟拳腳,便回來幫薛向拾掇早餐。薛向卻是很少練拳腳。他練功夫從來不是刻意,走路、吃飯,乃至切菜、睡覺,想起來了,便心到手到,不自覺地就練上了。何況,他練拳腳只為強身健體,可不似康桐這般玩命兒,想練出一副好身手,回了四九城,再叱咤風云。
早飯吃的是打鹵面,弄了個蔥花肉絲作鹵料,倒也香氣撲鼻。薛向正端著碗筷,在房間哄小家伙起床,便聽見門外一陣喧鬧傳來,接著,便見小孫和李擁軍、韓東臨奔了進來。三人臉上皆是洋洋喜氣,怎么也遮掩不住。其實,也不止他們三人這般,整個靠山屯,就沒有一人臉上不是這般表情。
你道怎的?靠山屯豐收了唄!簡直是雙豐收啊!田里的谷子雖不到收割的時候,可就是最不諳農活的韓東臨也能絮絮叨叨說出一堆,諸如一株苗上的穗子較原來多了多少,分田后,田地肥了多少…..
另一大豐收,就是豬廠的那千多頭肥豬了。要說這朱萬戶無愧豬祖宗的稱號。四月下旬仔豬入圈,七月末這豬居然就能出圈了。據薛向所知,就是二十一世紀的后世,一頭豬也差不多要百多天才能長成,出圈,而朱萬戶僅僅只用了三個月就做到了。且一千三百四十二頭豬無一夭折,皆長得胖大圓滾,每頭怕都不下三百來斤。這簡直已經不能用“豐收“來形容了,就是道聲“奇跡“亦不為過。
李擁軍進門就道:“好香好香,大隊長家的生活就是好,不愧是咱們全村致富的楷模!大隊長,您可別當我說反話,本來嘛,大隊長家的生活都搞不好,咱們社員的日子干脆就別過了….”
“打住打住,自個兒拿碗去盛,少他..廢話。”小晚三姐妹在此間,薛向到嘴的臟話便收了。他知道李擁軍這番馬屁所為何來,這三個家伙跟著自己幾乎吃滑了嘴,每次有工作要匯報,一準兒掐著飯點兒。
李擁軍三人嘿嘿幾聲,轉出房去了,未幾,便一人捧著一個大海碗,吃得稀里呼嚕,走了進來。這會兒,小家伙也收拾停當,接過薛向的小木碗,趴在床頭上吃了起來;小晚和小意則讓過小家伙的身子,鉆出了窗外,站在青翠欲滴的竹林里,享受起美味來。
這會兒,薛林早拉著小跟班康桐進了金牛山,屋里就剩下幾個大人,倒也方便談工作。薛向等三人吃完,丟過一只煙,問道:“殺豬的師傅請齊了沒?”今天是肥豬出圈的日子,殺豬的活計自得調理。
李擁軍沿著碗口,舔完一圈。一抹嘴,將耳上的煙取了下來,笑道:“大隊長。您這就外行了吧!還師傅師傅的叫,就這殺豬的活計。咱滿屯子的青壯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殺豬?不都是力氣活兒嘛!放心,小二百青壯已經在打谷場集結待命,就等您發話了。”
薛向笑笑,正待開言,屋外傳來“突突突”的馬達聲,接著便是人聲鼎沸。他知道“討債的”來了。
果然。薛向奔出門去,便見向紅磚瓦廠的廠車陳天山,正從一輛老舊的手扶拖拉機上跳了下來。陳天山見著薛向,老臉立時化作菊花綻放。老遠就伸出手來,笑道:“薛主任,來早了,來早了!可不是我老陳小家子氣啊,任誰誰見了錢大爺。也得急啊”
今天是靠山屯希望養豬廠發利市的日子,薛向為怕麻煩,早早就通知了欠債的相關單位,要他們今天齊至,一次性解決。細細說來。這相關單位也不在少數。除了向紅磚瓦廠,還有賣了雜糧尚未結賬的承天縣的一眾鄉民;有預訂了豬肉,來年用雜糧兌換的五豐糧廠;有扔下千多頭豬仔,揚長而去的健民仔豬廠。零零總總一合計,可不是個小數目。
薛向掏出煙,遞給老陳一只,兩人站在打谷場里,還未扯上三句,浩浩蕩蕩的板車大軍便殺到了。來人都是曾經送糧至此的鄉民。薛向早有準備,打谷場的西邊早支起了十多口湯鍋,準備宰豬;南邊搭了十多張桌子,正是結賬處。各人憑手中的票據,在此間領肉。
薛向沖李擁軍一聲招呼,后者會意,做個手勢,二三百青壯便分作兩撥。一撥拖了二三十頭大肥豬,綁上了案頭,就待開宰;另一撥人則被派出去維持秩序,告知老鄉們,在何處領肉。
因著準備充分,滿打谷場上千人動作,也不顯慌亂。有陪同家人來領肉的鄉民們,更是早脫離了當家人的控制,一窩蜂地擠到打谷場的西邊看殺豬。一時間,大人呼,娃娃笑,牛叫馬嘶,好不熱鬧。
這廂宰完豬,那廂便上了稱,領肉的老鄉報了單據上的斤倆,片刻功夫,肉塊兒就到了跟前。繳過單據,若懷疑有缺斤短兩的,旁邊有薛向特意設立的公平秤。哪知道人家老鄉把這肉看得精貴至極,都帶了家伙,將領到的肉一上稱,立時便將秤桿子壓得高高地,正是只有多,沒有少的。稱完肉的,無不道聲:“靠山屯兒,厚道!”
其實這會兒,四里八鄉的鄉民們就沒有一個不叫奇的。那圓滾滾的肥豬,可是人人都看在眼里,真個是晃得人眼發暈。奇的就是靠山屯兒怎么就能把這養豬廠辦得紅紅火火,據說是上千頭豬都養活了,個頂個兒的這般大,那得花多少糧食,值多少錢啊。
思及此處,更有不少得了肉的老漢老婦,先打發自家小子丫頭回去,自己則滿屯子里尋那三姑六婆,問起保媒拉纖的營生。就這么著,從這一年開始,靠山屯徹底改變了只見閨女出、少見閨女入尷尬局面。又數年,靠山屯更是徹底終結了有光棍的歷史,就是屯子最東頭的瘸腿老三也取上一房拖兒帶女的寡婦。
薛向頓在老槐樹下,和陳天山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眼眸卻透過白生生的陽光這,看著一張張縠紋密布、歷經滄桑的老臉綻出笑來,心里便是滿滿的滿足和感動。
陳天山抽口煙,打斷薛向的遐思,道:“薛主任,這一欄子豬下來,你們靠山屯真個就成了金山啦。我多句嘴啊,這世上的人多是見得你窮,見不得你好的主兒。你在靠山屯兒折騰出這么塊金疙瘩,可得小心某些人動了歪心啊。當然,我就是隨口這么一說,你也就當閑話兒聽。”
薛向笑道:“多謝陳廠長關心,嘿嘿,想吞下這個金疙瘩,得看他給自個兒安副什么牙口,別不小心,崩豁了牙。”話至此處,薛向又拍拍陳天山的肩膀,接道:“陳廠長,這回你要肉還是要錢,要肉咱直接給豬就是;要錢也好辦,我派人提溜了幾頭豬,往縣里一趕,你派個人,跟著收錢就是。”
一說到正題,陳天山眼眉齊動,霍地站起身來,笑道:“薛主任,您就甭跟我這兒灌迷魂湯了。沒見我今天帶著廠里僅有的拖拉機么,就是拉豬的呀。”
眼下,豬肉這種緊缺資源可算是硬通貨,比鈔票靠譜多了。別看現下正是盛夏,豬肉不易存放,可提到縣城,保管不用走上一圈便能或賣,或換,出個精光。因為靠山屯就是按供銷社的價格平價出的,少了最重要的肉票,這是讓了多大的利啊!
薛向笑笑,道:“成,你陳廠長發話了,我自然得照顧。不過,咱們屯子下半年恐怕還得大興土木。陳廠長,你…..”
陳天山一聽薛向的意思竟是還要磚瓦,一拍大腿,將薛向的話截斷:“沒得說,老規矩,您隨便用,用多少是多少,保準比他東風的出廠價還低三厘。錢,你就甭急著給,來年豬再出圈,我還來拉豬。”陳天山說得唾沫四濺,眉飛色舞。想來也是,來拉個豬,又做成樁買賣。天上又掉餡餅,砸他老陳頭上,豈能不樂?
薛向和陳天山說說笑笑,又一陣突突突的聲響傳來,陣勢比陳天山來時,大了十倍不止。薛向循聲望去,知道真正的大買賣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