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說笑幾句,便圍桌坐了,為就這無邊月色,薛向點的一桌子菜也極是雅致,幾無大油大葷之物,青菜,白蘿,紫苔,紅湯,獨獨一份水煮魚勉強算是葷腥。
菜雖簡單,滋味卻是上佳,四人入座后,倒也話少食多,吃得極是暢快,只是原本薛向特意備下的一大壺紹興花雕,因著衛蘭的婉拒,便沒上桌。想來也是,客人不喝,主家豈好自飲。
半個鐘頭過后,衛蘭最先停著,擦擦嘴,笑道:“薛縣長真是會請客啊,這一桌子怕是還沒花五塊錢吧,一人才合一塊錢,精打細算得厲害呢。”
“宴不在貴,盡興則行,我瞧著您衛部長可沒少下筷喲。”
這會兒,王剛、楚朝暉也停了筷,獨獨薛向邊回話,邊依次清空五個盤子里的湯汁、碎末,又將最后少半小木桶的米飯掏盡,一道傾在盛著水煮魚的大湯碗,略略一拌,湯汁,菜末合著雪白的米飯便渾在了一起,棄筷用勺,就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了起來,毫不顧忌形象,看得楚朝暉和王剛面面相覷,暗自著急,自家這位領導也太不注意禮節了吧,衛部長可是最喜潔厭魯呢。
薛向吃飯向來是這個脾氣,能吃完的盡量吃完,吃不完的就盡量剩到最少,這習慣倒合了老薛家祖上出身——八輩貧農。
王剛,楚朝暉看得著急,衛蘭卻是瞧得有趣,有人愛裝貴族公子,偏偏只著皮相,這位薛縣長不驕不矜,亦不自持,率性而為,卻是透著一股子氣勢。
薛向吃相猛惡。片刻功夫,一大缽干貨就進了肚,吃完。一擦嘴,笑道:“吃相難看。衛部長雅量汪涵啊!”
衛蘭笑道:“都說燕趙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今日一見,果不其然嘛。”
薛向擺擺手:“衛部長可別打趣了,慷慨悲歌贊的都是荊軻,豫讓一般的英雄猛士,我這大肚漢。充其量也就是能吃能喝,可不敢攀比前賢!”
衛蘭又笑著駁了幾句,便就著“燕趙之地,慷慨悲歌”這個話題。和薛向攀扯了下去,如此話題,說得本就是英雄人物,熱血故事,間或引入君王將相。為政得失,話題范圍自然極廣,若非有足夠的歷史知識和文學修養,一般人還真聊不下去。
可薛向這個文藝青年,且前世京大所學專業原本就偏重文史。兼之所起話題里的人物皆算著名,倒也難不著薛向。可沒想到的是,這位衛部長也腹有錦繡,宛若治史方家,不但能清晰道出各個英雄的出身,竟連各大事件年分都記得一清二楚,倒是愧煞薛向的。
薛、衛二人談得熱鬧,王剛、楚朝暉倆人雖不至于如聞天書,確也實在插不上嘴,誰成想沒待這二位不耐煩,衛蘭先出口將二人轟走了,不過衛部長蕙質蘭心,儒雅美人,絕不至于惡聲惡氣,只一句“我和薛縣長還有些事兒談,你們可以自便”,領導都讓自便了,王剛,楚朝暉哪敢不從,看也不看薛向,徑自去了。
王,楚二人去后,衛蘭和薛向又論了會兒史,漸漸熄了談性,曠野無垠,晚風漸濃,薛向搬了小凳招呼衛蘭出外就坐,是時,已是月上中天,新月彎彎,若隱若現,倒是一天繁星,浩瀚如海,壯人心懷。
薛向抵了靠背,抬頭望天,忽道:“衛部長,這次真是謝謝你了!”
衛蘭臉色微紅,小聲道:“沒事兒。”
“對了,你今天用的香奈兒吧,風格很適合你。”
薛向倒也非是沒話找話,此次宴請衛蘭原本就有酬謝之意,酬謝的源頭,卻還要從兩天前說起,那日薛向和廖國友在辦公室小聚后,薛向又沉心思忖半晌,便分析出衛、俞聯合后,填補紀委書記的最大可能必為張道中,而俞定中使了番力,自然不會空手而歸,想必縣委辦主任是絕對要拿到手的,再往后想就不難分析出田伯光上位了。
如此一來,薛向自然生出了心機,一場盛宴,別人吃肉,自己總該喝湯吧,他便把主意打到了縣府辦主任上來,很快就決定推王剛上位,而要推王剛最少不得的便是衛蘭。畢竟縣府辦主任不過是正科級干部,提名自然得出自組織部,因此,薛向便去尋了衛蘭。
細說來,薛向自然能感覺到衛蘭對自己的好感,當然,也只是工作方面的好感而已,上門尋求幫助,心中便有幾分把握,不過求人辦事,哪有空手而去的道理,送錢送肉,自然不是薛老三干得出來的。
靈機一動,薛老三便把主意打到女人家家的玩意兒上來了,說來也巧,上次柳鶯兒走得太急,壓根兒就沒來得及收拾行禮,這些玩意兒自然就放在薛向處。薛向細細翻檢一番,便翻出不少瓶瓶罐罐,其中尤以那瓶香奈兒香水最是合適。
尚未開封不說,整個瓶子也是用水晶精制作而成,造型十分典雅優美,不說是女人,便是薛向這個大男人一見之下,也難免喜愛。
果然,這瓶香奈兒出現在眼前的時候,聽了薛向來意,正打著趣的衛部長就呆住了,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把玩意兒奪了過來,一看就是半晌,便連薛向和她告辭,這位也壓根兒就沒給絲毫表情。
香奈兒,衛部長很滿意,常委會上,順水人情也就輕松地送給了薛向!
一句“沒事兒”后,衛蘭再不言語,薛向心思極細,立時就覺出不對來,暗忖,難道自己哪兒說錯了話,先前興致極高的衛部長怎么就憂郁了呢,難不成是她埋怨自個兒將“送禮買官”直接道了出來,太過赤裸裸?可這會兒又沒別人,在說一瓶香水而已,雖然貴得離譜,可……
薛向郁悶了,直覺這位衛部長太矯情,便打算解釋一番,哪知道“香奈兒”仨字再一出口,衛蘭竟二話不說,蹬蹬蹬,踩著步子,飛快地走了,留下薛向杵在原地目瞪口呆!
這會兒,薛老三是想破腦袋也想不通自個兒已然冒犯了衛部長,若時下是大白天,一準兒能瞅見長腿急邁,豐臀扭動的衛部長玉臉殷紅如血。
原來,衛部長害羞了,羞得無以復加,自然只有掩面奔逃。說起來,也怪薛向送香水就送香水吧,非要用什么倫敦音,飆什么“香奈兒”,衛部長精工國學,對英語幾乎就是文盲,哪里懂什么“香奈兒”,那瓶香水瓶身上又全是洋碼子,她壓根兒就看不懂,再加之,時下國內壓根兒就沒有香水一說,甚至連護膚品也少得可憐,也就冬季的蛤蜊油,雪花膏,都是潤膚的玩意兒,衛部長也就把這瓶香奈兒作了護膚之用,只是今晨打開,不知道該護哪兒,腦子里忽然迸出了薛向那句“香奈兒”,衛部長白臉驟紅,暗啐一口,竟解開衣衫,把香水涂在兩顆雪白玉球之上。
原來衛部長,以音度意,把香奈兒當作了“香奶兒”,一邊啐著薛向下作,一邊就涂上了。原本衛部長就十分不好意思,生怕薛向提那瓶下流禮物,可這薛向竟似沒有心肝和羞恥一般,一口一個“香奶兒”,衛部長就是再有修養,也頂不住啊,只得落荒而逃。
窗外陽光明媚,空氣清新,俞定中揉揉干澀的眼角,站在窗前,憑窗眺望,大院西北角,葡萄架下,薛向正一招一式打著太極拳,這種慢慢騰騰的拳腳,俞定中并不覺得是薛向這種年輕人的運動方式,看了一會兒,便失了興致,踱回桌前,忽道:“五金廠現在怎么樣了,效益很好?”
埋頭案牘的何麟趕緊立起身子,“好不好的不知道,不過最近縣里確實多了不少五金廠生產的自行車,我弟弟也賣了一輛,做工很不錯,說實話,比地區的駱駝和駿馬好了許多,不過,這些天五金廠那邊機器整夜不停,聽說又加了兩條生產線,車間里也是三班倒,按這個情況看,怕是極好吧。”
何麟知道自家這位領導,和那位是極端不對付,是以,搜集那位的情報,自然就納入了他何麟的日常工作。
“怕是極好?你這話可有味道,難道五金廠的效益好了不好么,還怕!”俞定中笑道:“行啦,你去把財政局的毛局長,不,把張副局長叫來。”
何麟躬身道:“領導,上午八點十分,您要去參加老干處的聯誼會。”
俞定中揮揮手:“不去了,去叫張副局長吧,對了,以后這樣的走訪,視察,聯誼之類的活動統統取消掉,還有,你每天去縣府辦把薛縣長的日常安排,也取一份給我。”
何麟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俞縣長這般要求,無疑是告訴自己,他以后什么活兒都不干了,就盯著薛縣長,全方位盯著,難道俞縣長對薛縣長屢戰屢敗,心里生了陰影,決心向自己敵人學習?又或是俞縣長打算跟薛縣長拼了,全力出擊,盯查疏漏,希圖一舉斃敵?
何麟想不明白,但領導吩咐了,他再有疑問,也得憋在心里,依言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