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幾口咸菜,喝了兩口粥,薛向摸摸肚子,竟似沒有半點兒飽腹感,反而饑火更甚。剩下的這個饅頭,他不敢再胡吃海塞,生怕這個下去,還沒感覺,畢竟他也不知道自個兒還得在地委枯等多久,再加上,這領導們似乎都有罰站的嗜好,肚子可得對付好了,才能打持久戰。
是以,剩下的那個饅頭,薛老三是細嚼了再細嚼,慢咽了再慢咽,三分鐘過去了,才舔掉一角。
“怎么,這玩意兒不合你胃口?”
薛向抬起頭來,陡見眼前多了個老頭,老頭手里也端著個餐盤,緊接著,一屁股就在他對面坐了。
“的確不合胃口,不過將就著也能對付。”
薛向應了一句,便又低頭開吃了。倒非是他沒禮貌,實則是眼前這老頭太倒人胃口了,一身藍布褂子穿得油乎乎了,還不愿換,尤其是領口袖口,都黑得發亮了,吃飯當口,薛向最受不了這個。
嘩啦一下,老頭兒一口咬掉半個饅頭,鼓著腮幫子大嚼起來,右手夾一大筷子咸菜,狠狠塞進了嘴里,又猛嚼起來,末了,狠狠灌了一口稀粥,才滿意地擦擦嘴巴,哼道:“你們這些小年輕兒啊,盡享新中國的福了,壓根兒就沒遭過罪,我看你們這拎肥揀瘦的毛病都是慣的,餓上你們兩天,我保管這毛病給治了。”
“您老這話,打擊范圍是不是太廣了點兒,不合胃口和不能吃,是倆概念,這雜面饅頭的味道原本就比不上大肉包子,這個客觀事實,您也不能否認吧?”
薛向詞鋒銳利,說得老頭一怔。繼而瞪眼罵道:“歪理邪說,歪理邪說……”
可到底是怎樣的歪理邪說,老爺子卻是終究沒說出個分明來。反而皺了眉頭,狠咬饅頭。
薛向也懶得跟老頭較勁兒。這會兒,他餓得厲害,原本熬了一夜,腹中就饑火中燒,先前強忍著,才能細嚼慢咽,這會兒。這老頭兒抱了饅頭一邊大快朵頤,他再也受不了誘惑,三口兩口把剩下的半個饅頭給下了肚。
干掉這半個饅頭,可肚里依舊沒什么感覺。再瞧瞧眼前這清的可以晃出人影兒的稀粥,和剩下三兩根咸菜絲兒的空碟,薛向欲哭無淚。他兜里不是沒有錢,可這機關食堂,貌似遠比他們蕭山縣委食堂正規。蕭山縣委食堂雖掛著食堂牌子。可跟餐廳無異,尤其是常委們吃的壓根兒就是小灶,哪里來的大鍋飯。
可這地委食堂,滿眼望去,都是饅頭。咸菜,稀粥,壓根兒就沒第三樣,顯然是徹徹底底的大鍋飯,不單如此,就餐的都沒拿飯票,而是憑一張就餐券
,讓薛向有錢也沒地兒使呀。
“咦,你小子不是說不合胃口么,怎么三兩下就下了肚!”
老頭兒這會兒終于發現薛向的異樣了,出言相詢。
薛向端起稀粥咪了一口,長嘆一聲:“您老聽話總聽一半兒,不合胃口,不代表不合肚皮呀,這饅頭不好吃,肚子卻是需要啊,就拿紅軍當年過草地來說吧,那皮帶,草根可合胃口?還不是一樣得吃?”
老頭翻了個白眼,砰的聲,把碗頓在了桌上,“薛向,你小子端的是京大高材生,好牙口,老子們當年過草地,能和現在相比?天上飛機狂轟亂炸,地上蔣軍尾追堵截,有皮帶,草根吃就不錯了!現在又是什么日子?老子們打下了江山,讓你小子們把福享了,這會兒還大言不慚地跟老子比較起饅頭和皮帶來了,還要不要臉!”
老頭一發怒,薛向就傻眼了,這會兒,他哪里還不知道這回是踢上鐵板了,滿花原,爬過雪山,過過草地的老紅軍就地委書記陳建一人。此刻,薛向悔得恨不得給自己倆耳光,一夜枯等,等得自個兒連警惕性都沒了,一晚上沒管自個兒吃沒吃飯,早上忽然就知道自己是個人,還要吃飯,送了就餐券,很明顯,就是在食堂這兒等自己啊!
眼下,后悔已是無用,認錯更是低級,薛向決定硬頂一把,“陳書記,您們革命先輩浴血奮戰,創建了共和國,我們后輩只有敬仰的份兒,哪里敢有不敬的心思。不過,不管再如何時移世易,這饅頭也是不如肉包子好吃,皮帶、草根也是比不過耗牛肉,青稞面的,除非您請來大師傅,把做饅頭的面里和上蜂蜜,把皮帶、草根混上排骨燉了,要不然,您就是拿槍頂著我,我也堅持我的看法!”
“哈哈……”陳建啞然失笑,拿筷子指著薛向道:“行了行了,沒誰想要你的命,老子也沒功夫跟你掰扯饅頭和肉包子,諾,吃吧,年紀大了,胃口終究是不行了。”
說話兒,陳建把自己的餐盤朝薛向推了過來,盤里還剩了一整個饅頭和半碟咸菜。
薛向也不客氣,抓過來三口兩口,就消滅了,順帶著,一口干完碗里的半碗稀粥,摸摸肚皮,終于有了點兒感覺。
“薛向,你對衛齊名這個人怎么看?”
陳建忽地從腰里掏出根旱煙袋,在鞋梆子上敲了敲,問出了這么句石破天驚的話。
說實話,陳建給薛向的感覺很奇怪,這個人樸實到了極點,思想觀念也似乎極為陳舊,腦筋看來也不甚靈活,可薛向面對這么個人,卻感覺壓力奇大,總覺得面對的是一把古樸的鈍劍,看似混濁殘破,卻是重劍無鋒,大巧不工,偶爾閃露鋒芒,他便招架不住。
正如此刻,陳建一句看似簡單尋常的問話,薛向便不知如何作答,因為他弄不清楚陳建問此問題的出發點和傾向性,眼看陳建老臉漸沉,薛向急道:“衛書記這個人權欲很盛,有時愛玩弄權術,也不怎么體恤百姓,不過,這些年蕭山縣能在他的主持下,維持住局面也是不容易的,總得來說,他不是合格的黨員,但勉強算得上位合格的書記!”
沒辦法,弄不清陳建傾向性,薛向只得據實作答。
“不是合格的黨員,卻是合格的書記!”陳建吧嗒口煙袋,噴出股輕煙,“你這話說得有味道啊,不過是股臭味兒,跟我這兒放屁呢,連黨員都不合格,這書記反倒合格呢?”
薛向語塞,陳建較真兒,他如何辯解。本來嘛,黨章上的黨員要求,那幾乎都是往孔同志和雷同志合體上靠的,真要按那算,誰能合格?
好在陳建叱責了一句,沒接著在這個問題上糾纏,邊抽著煙,邊問起了五金廠的情況,薛向如實作答,陳建聽多言少,半個鐘頭過去了,陳建抬抬表,忽道,“薛向啊,來地委辦公室工作吧,委你個地委副秘書長,辦公室主任。”
轟隆,薛向腦子嗡了一下,他倒不是為這個職務震驚,而是對這個任命產生了恐慌。雖然這個職務已經算是極有誠意了,地委副秘書長、兼地委辦公室主任,可謂是僅此于地委辦公室一號地委秘書長的所在,實打實的正處級,放下去至少是一縣書記,如有機遇,沒準兒直接接了秘書長的班,進了地委委員會,對薛向現在的職務來說,是實打實地提升。
可薛向并不為這個職務歡喜,震驚,而是對陳建也動了要調動他的心思恐慌,恐慌的是,這位花原地委一言九鼎的一號若要動自己,怕是真得回天無力了,可他不想離開蕭山。蕭山的事業才剛剛開始,他決不愿,也絕不離開,他再也不能像靠山屯、京大新聞中心那樣,剛折騰出些模樣,就一腳被踢開了,這回,任是天王老子的面子,他也得駁了!
“我不去!”
薛向斬釘截鐵。
陳建面容平靜,似乎早在預料之中一般,“組織的意圖要貫徹,你要體諒組織的難處。”
陳建難得用了軟和的口氣。
實事求是地說,陳建還是挺欣賞薛向的,不管是從沖勁、干勁兒,還是斗爭水平上,陳建都認為薛向是個難得的人才,畢竟五金廠的耀眼成績是實打實的,而衛齊名、俞定中這兩員老將合力不僅都沒制服這小子,反倒讓這小子給掀了個大趔趄,這足以說明此人不只有一腔熱血,還有老謀深算!
不過話又說回來,陳建調整薛向卻是有他的苦衷,最大的苦衷就是薛向這家伙不老實,放在蕭山縣總惹出事兒來,這小子這才來蕭山一年多,就整出這么多事兒,還一件比一件驚天動地,陳建就想過過清靜日子,不愿他這孫猴子在底下折騰,想收束回身邊看牢了。
再就是,為了這家伙,地委班子最近的氣氛很不對味兒,盡管尚在可控之內,可陳建沒那么多精力,為了一個毛頭小子,在委員會上,費力搞平衡。
有此二點,調整薛向,勢在必行,更何況,陳建自問給的果子夠大了,算是酬了這小子的功勞。
薛向卻毫不領‘情’,正色道:“陳書記,也請組織考慮蕭山縣的難處,現在的蕭山縣正是處于發展的攻堅期,剛抓住了戰略機遇,無論如何不能在工作的連續性上出現差池,現下,蕭山縣的領導班子調整幅度已經極大,若再調整,新領導過多,熟悉情況,理順關系,勢必耗費大量時間,可戰略機遇稍縱即逝,耽擱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