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土匪
薛向知道,周道虔說這番話,除了有示好的意思外,也是在變相套他的來歷,若他順著接下去,必會向這個趨勢發展。
畢竟薛向的履歷實在是太耀眼了,便是再沒警覺性的人,瞧見履歷上那二十歲的常委、副縣長,也得生出連篇浮想。
不過,薛向更知道,即便自己報出了家門,周道虔也不會對自己如何另眼相看,蜀中到底不比別地,沾了老首長的仙氣,再加上現在盤踞蜀中的幾大派系,都是從老首長的根子上延伸出來的,即便他薛某人亮出了薛安遠又能如何?最多,周道虔也只會在心里,瞧瞧加重他薛老三的份量而已,絕不會認為他薛家人有多高不可攀。
“周專員客氣了,我不過是一得之愚,僥幸偶合上意罷了,周書記昨日發表在省報上的,才是獨出機杼,振聾發聵,讓我大開眼界。”
周道虔也是時下少有的學者型干部,昨日他發表在省報上的一篇論述當下熱點問題——企業改制辦法的文章,薛向看了,的確有料,主要從股份制和承包責任制來闡發,盡管在薛向看來,還稍顯簡陋,但在時下,也算是很有開拓性的思維,不過,當人面,薛老三自然只說好話,不出惡言,沒辦法,官場寒暄,向來如此。
周道虔連連擺手,“我不過是拾人牙慧,拾人牙慧啊!”
薛向知他何指,無非是這兩點辦法,在特區已經討論得轟轟烈烈了,不過,周道虔的論述。更多的是結合德江企業的實際情況闡發,倒非拾人牙慧,倒是很有實際意義,“周書記謙虛了,在您的文章里,光是發揮工會作用,監督承包人的這一要點,就足以讓人拍案叫絕了。在我看來,時下企業改制的論點雖多。但都太過泛自由化了,改制后,企業家說了算,則國有資產就有流失的風險,因此。適時發揮工會的監督作用,實乃高妙手段,既符合咱們的國情,又防止了泛自由化,真是一舉兩得啊!”
起先,周道虔以為薛向的奉承也只是奉承,哪里知道此人還真認真讀完了他的那篇得意之作。且一眼就摳準了全篇的題眼。
現在,周道虔就一個感覺,爽!
這就好比他苦吟數月,做出一首詩來。偏偏沒人抓住詩眼,完全不會欣賞,這時,相當于理論界李白的薛向。突然站出來,點出了他“全詩”的精妙何在。這種爽感,真的是只可意會,難以言傳。
兩人由一句寒暄之語,徹底引進了正題,當下,周道虔便邀請薛向坐下,滔滔不絕地陳述起了那豆腐塊上無法承載的內容,而薛老三思維敏捷,見識一流,每每言出,必然搔到周道虔的癢處,如是聊天,時間自然逝如流水。
四點二十分的時候,古錫銘終于忍不住第三次過來倒水,暗示周道虔該準備開會了,這次,古秘書做的十分明顯,故意借機碰掉了薛向的茶蓋兒,趁著薛向拾撿的時候,沖周道虔揚了揚手表。
周道虔猛然醒悟,笑著說:“和薛向同志一席暢談,獲益匪淺,不過,稍后我有個會議,再談,就只有改日了,對了,薛向同志此來,可有事么?”
周道虔到底是政治人物,薛向的來意,他雖不清楚,但知必與孔凡高有關,行署這幾日的風波,他是洞若觀火,若非薛向跟孔凡高對沖得天崩地裂,他焉能給薛向如此好臉色?
薛向道:“是這么回事兒,最近行署安排了我負責回收十八家工廠的拖欠利稅,但我認為鄉鎮企業的領導同志們,普遍法律意識不強,思想覺悟還有待提高,因此,我就想舉辦個普法學習班,考慮到周書記理論水平高深,就想讓您過去給做第一講,所以就冒昧前來了。”
周道虔雖猜到薛向此來,必是針對孔凡高,一時間,卻弄不懂薛向讓自己去上課,這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不過,起先,他還生怕這小子要求太高,會讓他直面孔凡高,卻沒想到竟是些許瑣碎,只要能給孔凡高添寫咯應,這點順水推舟的小事,他自無不允的道理。
得了周道虔的承諾,薛向便徑直回了行署辦公大樓,接著,便安排行署辦副主任江方平以他個人名義,給那十八家單位負責人,去了公函。
寶豐區西北近郊的位置,有一排幾乎廢棄的平房,四面樹幽草茂,偶爾還有黃鼠狼溜過,更這荒廢居所,陡添數分凄涼
而此處現在荒廢,可早先年卻是赫赫有名,不少蜀中大員都在此蝸居過,不錯,此處正是蜀中曾經最有名氣的三所五七干校之一。
如今,時過境遷,困龍俱都出海,這地方自然就荒棄了下來,雖然房子不錯,可終究沾了晦氣,又死過不少人,因此,倒無人愿意來此居住。
可今日,這荒廢的地方,卻陡然生出了不少人氣,這天,方不過早上八點,二十多輛各式車輛,就將這平房前的那溜硬泥巴地上停滿了。
二三十氣宇軒昂、體型較之常人,普遍胖出一圈的胖子們,三個一群,五個一伙,各自尋了蔭涼,聚集一處,閑談了起來。
“老賈,你夠早的啊,你小子可是在最遠的黑水,這會兒能趕到,豈不是五點多就出發了,照我說,你們黑水的路也真該修了,不說別的,單看你們那條破路,就是有金礦,人家也不愿來開發不是!”
“行了,老毛,你也是老鴉笑豬黑——自己不覺得,你們宜陽的路,未必有黑水的好走,你早到,不也就占了個比老賈道兒近的便宜!”
“老毛已經夠無聊了,你陳書記看來也好不了哪兒去,接老宋這茬兒搞球,他不就是惦記著行署的那批道路改善幫扶基金嘛。不過。你們可別忘了,咱們今兒來是干甚的,弄不好人家正磨好了刀子,在等著咱呢!”
黑水縣肥皂廠的賈廠長話音方落,他這個圈子的人又聚攏了幾分,高大的皂莢樹,也被急得一晃,揉碎一地光影。
海豐縣雪糕廠的陳書記眉頭猛地聚攏,狠很掐滅了煙頭。哼道:“不管咋說,我們雪糕廠就是沒錢,這本來也是事實嘛,老子連現管的縣長和書記都頂了,不信在這兒能翻了跟頭。”
“老陳。你也別咱這兒賣嘴,你要是真敢一定到底,大清早,顛顛兒往這趕作甚,你該搬了涼床,往樹下一放,一邊搖著芭蕉扇。一邊吃著你們廠那能咯掉板牙、砸死老鼠的雪糕,你哼哧哼哧,頂著個大太陽,往這兒跑啥?”
駁斥的陳書記的。正是他的老冤家,同是海豐縣的另一冷飲大亨——汽水廠的鐵書記,這二位當初先是為了競爭雪糕廠廠長,鬧了對頭。爾后,又為霸占縣里的冷飲市場。又互相下了不少爛藥,算是德江本地,一對著名的冤家。
鐵書記這火兒一點,陳書記這炮仗就著了,一會兒功夫,樓就歪,原本的商討對策,徹底變成了無畏爭吵了,滿場的你操我爹,我日你娘,煞是熱鬧。
好容易勸住了二人,賈廠長痛心疾首道:“老陳和老鐵,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也不看看今兒是來干什么的,值此存亡危急之秋,還鬧這些意氣,實在是不像話,我敢說,今天這個什么狗屁普法學習班,就是那娃娃助理弄出來的,普法普法,那娃娃乳臭未干,懂個屁的法!”
陳書記被賈廠長假大義之名,批了一頓,心下很是不快,嗤道:“你老賈再說的天花亂墜,不也是乖乖來了,人家領導就是領導!”
鐵書記狠很抽一口煙,瞪著陳書記道:“屁,我看現在是修z主義刮歪風,竟弄出二十四歲的行署領導這荒唐事兒,哼,若不是通知上,寫明了周書記做第一講,孫子才來呢!”
“大伙兒扯這些有什么用,領導再年輕,關咱屁事兒!可今天這事兒很明顯,那娃娃領導坐不住了,搬出了周書記做大旗,待會兒,周書記若開了口,咱們到底如何應對,這得拿出章程啊,可別給人各個擊破!”
接茬兒的是宜陽自行車廠的宋書記,他也是在座縣鄉企業中少有的幾個副處級干部,又因為他的宜陽自行車廠是拖欠大戶,這回,聽說周道虔都出馬了,他的心情很是沉重,這會兒,大著嗓子戳破了關鍵,無非是想趁著還沒上課,先結成廣泛同盟。
的確,周道虔到底不是薛向可比,這些普通縣鄉鎮企業領導,前者于他們而言,幾乎就是高高在上的伸直,他們干一輩子,幾乎也不可能有直面周道虔的機會,而如今聽說周道虔出馬,他們的心緒自然再不可能像彼時欺負薛向這菜鳥那般毫無壓力了,而是沉重異常。
這不,宋書記話音方落,便是聚在周邊的三堆人,也圍了過來,各自嘰嘰喳喳發表著看法。
這幫人都是人精,人前,絕不會坦露心跡,以免讓人推出去作了出頭鳥,而是皆各自抱怨自己的廠子情況不好,生存壓力大,一會兒功夫,彼此都明白了各人心意,很明顯,到底是善財難舍,即便是面對周道虔這尊大神,這幫人也不打算松口。
畢竟周書記官雖大,畢竟不是現管,縣里恐怕也不愿這利稅直接被地區抽走,再加上,眾人報團,必定法不責眾,這幫人頓時竟有了直面周道虔的勇氣。
八點五十分的時候,一輛明珠新下線的桑塔納,駛到了平房前,其實不用看那一號車牌,單是這全地區獨一無二的汽車,所有人都知道周道虔到了。
普法講座的會議室,明顯是現布置的,弄得極為倉促,也極為簡陋,幾十張老舊課桌,一方斷了半截的講臺,講臺中間再置一張頹了皮的長桌,作主講席,九點整,一場由德江一號作為主講人的普法教育講座就開始了。
周道虔參加過不少會議,近年來,官越做越大。經歷的會場也越來越奢華,陡然換到這么一間勉強能避風雨的瓦屋,主講這么一場講座,他竟覺得十分新奇,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在公社小學教書的時光。
“……國家法律和我們每個人都息息相關,人人都在法律的保護下生活、學習和工作。南潯同志指出:‘搞四個現代化一定要有兩手,只有一手是不行的。所謂兩手,既一手抓建設。一手抓法制。’這告訴我們,法制建設和經濟建設應當并舉,法制建設應提高到現代化建設這一戰略高度來抓,沒有社會主義法制,就沒有社會主義現代化。他還指出:‘加強法制。重要的是要進行教育,根本問題是教育人……”
周道虔的理論水平很高,再加上又有當老師的經歷,這一四十五分鐘的講座,被他用教學的方式,擺事實,講道理。既深入淺出,又別開生面,便是只拿他當大旗的薛老三,也覺得受益匪淺。
四十五分鐘時間很快就結束了。周道虔作罷最后陳詞,底下掌聲響成一片。
周道虔含笑走下講臺,再次和同志們一一握手,直到最后重重一握薛向的大手。便言說馬上要去省里開會,隨后。就在地委辦隨行人員的陪護下,告辭離去。
周道虔來時,如攜雷電,去時,卻緲若云煙,所有人都傻眼了。
初始,老宋這幫人皆以為周道虔此來,是為薛向站腳助威的,定然會說些風雷赫赫的話,可哪知道周道虔壓根兒就沒提半個錢字,如同做了回游戲一般,就急匆匆走了,如此結果,太有顛覆性了,讓老宋等人積攢的一肚子說詞兒,卻無地傾瀉。
而薛老三卻對周道虔如此行事很滿意,周某人雖沒有在講座上威逼眾人還錢,更沒撂出狠話,但他能如約而來,便算幫了他薛老三的大忙。
畢竟,站在周道虔的角度,他沒必要淌這趟渾水,試想,若是他周書記開了口,還是被老宋等人頂回去了,這該是何等尷尬,反之,即便是薛向最終也沒要到錢,也算不得他周某人丟臉,作壁上觀,才是上位者的最佳選擇。
卻說周道虔驟然離去,眾人癡楞半晌,漸漸便起了竊竊私語,未幾,討論聲如潮,隨后,這幫人互相散了一圈煙,各自抓起公文包一夾,就兜頭朝外行去,壓根兒就沒把依舊在后排就座的薛老三看在眼里。
老宋,老陳幾人打頭,剛行到門口,發現兩條黑色制服的大漢,如鐵塔一般,橫在門前,阻住了去路。
眾人整莫名其妙,薛老三終于慢慢悠悠地開腔了,“同志們,這是要去哪兒啊,咱們的普法學習班,才完成了第一課,遠沒到結束的時候,這么急匆匆地離去,這是想蹺課啊!”
“薛助理,我廠里還有個會,我請假!”
早年做過民警的老宋,隱隱嗅到了一絲陰謀的味道,當下,便婉辭相試,看能否脫身。
薛向呵呵一笑,說道:“同志們這個普法學習班,是我在行署專員辦公會上接下的任務,我必須不折不扣的完成,普法是大事兒,方才周書記在講座上,也已經指示過了,咱們基層企業領導干部,一定要有法律意識,一定要依法經營,開辦這個講座,就是要切實幫助同志們提高法律意識!既然行署和地委,都是這個意思,那這個普法學習班,就必須辦下去,任何人都不得以任何理由曠課,因為在我看來,曠課就是法律意識淡薄,和拒絕法律約束的表現!”
圖窮匕首見!
這會兒,眾人誰還不知道問題大條了,誰都沒想到此前還是吉娃娃的薛助理,轉瞬就化作藏獒,惡狠狠地撲了上來。
“薛向,別以為老子不知道你打得什么主意,你這是綁架,是勒索,我要到地委告你!”
鐵書記是老頭子,老頭子通常都好倚老賣老,薛向雖然官大他好幾級,此刻,他急怒攻心,也就顧不得這些,直接喝罵開來。
薛向抽出一支煙叼上,“我就說嘛,這個普法學習班有必要開,看看,看看咱們的鐵向紅同志,連綁架。勒索的話都說出來了,這分明是把我薛向當了土匪強盜啊,按鐵向紅同志的說法,那參加我這土匪,強盜開辦的講座,并做了第一講的周書記算什么?”
誰都知道鐵書記方才失言了,可沒想到薛向的反擊竟這般犀利,直接搬出了周道虔,這下。誰還敢亂說,盡管姓薛的就是干的綁匪的活計,可偏生沒人再敢明著罵土匪。
若是這幫人有后世的見識,此刻,保準得齊齊在心里嘆上一句: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自行車廠的宋書記干笑兩聲,勉強緩和了氣氛,說道:“薛助理,普法自然是大事兒,參加普法學習班,也是應該。漫說我們大小都是個領導,還管著百十人,就是普通百姓,也有參加普法教育的義務。我就想知道,薛助理所謂的普法學習班,到底有多少期?如果法律知識合格了,是否就不必參加學習班了?最后。到底學到了什么標準,才算合格!”
薛向深深看了老宋一眼。暗道,此人還真是心思縝密,轉瞬就窺到了關鍵,好在他算計已久,綢繆妥當,自不會被老宋的問題難住。
便聽他道:“第一,普法學習班不按多少期算,而按課時計算,至于多少課時,我也不清楚,有可能兩天,有可能四天,也有可能一個月,甚至還可能一年;第二,的確,只要是法律知識合格了,就不必繼續參加上課了,本來嘛,普及法律知識,才是咱們的根本目的,既然已經合格了,自然無須繼續上課;
第三,南潯首長說,衡量咱們工作的得失標準,是人民群眾滿意與否,而我要說的是,衡量同志們的法律知識是否合格,自然也只有考試一途,凡是通過考試的,咱們就算合格。我打算在今天晚上,就開第一次考,既算是摸底考,也算擇優考,本來嘛,我也希望通過這次考試,弄清大家的法律知識到底處于何種水平,為今后的備教,摸清方向,與此同時,為免自問法律知識過人的同志被誤傷,所以,這第一次考試,能通過的,就可以不參加這普法學習班。而又考慮到同志們的工作性質,以及相信同志們的聰明才智和學習能力,我也不好太過耽誤同志們的時間,因此,這考試就每兩天舉行一次,所以,我方才才會說,具體須要學習多少課時,我也不清楚,法律知識畢備的同志也許今晚就可以走,而聰明的同志,也許后天就走了……”
“狠,狠,狠,損,損,損……”
薛向話音落定,這六字真言,便齊齊顯現眾人心頭,勃勃呼,直沖天際,郁郁呼,遍塞蒼冥。
一邊的戴裕彬也驚呆了,他萬萬沒想到自家首長的領導藝術,竟然如此鬼斧神工,怎一個牛字了得!
望著滿場怒目圓睜的大眼、小眼,薛向心中卻沒多沙得意,他也是純系無奈,才想出這種辦法。
當然,這種辦法,也非全得自那討債混混,而是從那處偶得一點靈感,再聯想到后世,各種各樣,或對付上訪群眾,或收拾拖欠大戶的學習班,才有了薛老三的這個普法學習班。
燈火幽幽,蚊聚成陣,周道虔先前進行普法講座的會場,現在卻成了簡易考場,一幫四五十歲的老爺們兒,一人一桌,一桌隔開半米,各自對著一張試卷,邊使勁拍著蚊子,邊拼命咬著筆桿子。
看著這幫手握重權,不可一世的官老爺,對著試卷,苦哈哈地使力,負責巡考的曹偉,簡直爽透了。
說起這曹偉,也不是別人,正是當日,薛向在德江倉儲分廠邊的巷子里,遇到的那位寶豐區綜合治安大隊大隊長。
方才,負責堵門的,就是曹偉的這幫手下。而這幫人,正是薛向從寶豐區綜合治安辦,臨時借調的。
薛向這行署領導,含金量再低,到底也是領導,再加上他頂著二愣子的名聲,和孔凡高都干了幾仗,盡管外界普遍不看好他的前途,可他真朝下級單位的下級單位發話了,人家也不敢有二話,就這么著,曹偉這幫人,就被薛向臨時借調了過來。
而薛老三之所以選擇這個連編制都沒有的治安大隊,也正是看中了其不占編。不在體系內,不會牽扯到太多的藤蔓,與此同時,用熟不用生,他對曹偉多少有些了解,知道此人對自己的敬畏,現在用他,必然會讓其覺得是受了自己的青睞,搭上了領導。如此,曹某人必然使出全力相助。
而事實也果如薛向預料那般,這曹偉平時連區里領導都見不著,陡然得了行署領導看中,哪里還不拼命表現。他帶來的隊伍,被他訓練得簡直就跟國防軍戰士一般,紀律真是嚴明到了極點,倒讓薛向高看不少。
曹偉手中的蒼蠅拍,恨恨拍在了肥皂廠賈廠長的桌子上,但聽他猛地喝道:“嚴肅考場紀律。不許交頭接耳!”
賈廠長露出討好的笑容,“誤會,誤會,我就是找老宋借橡皮!”
曹偉冷哼一聲。得意地繼續在行子里邁著八字步,只有偶爾瞧見坐在講臺上假寐的首長,微微睜開眼的時候,他挺起的脊背。才會又彎下去。
一場考試,持續半個小時不到。所有人便交了卷。
而薛向也不回避,當堂批改,十八份試卷,十分鐘不到,便被他批改出來了,結果,自然是無一人合格。
你道薛向怎么改的這般快,原來這家伙設計的試卷上的題目,俱是全選題!
畢竟,這幫企業干部,雖然普遍比鄉鎮干部的文化水平高,但這把年紀,幼時正逢戰亂,這文化水平自然也是參加工作后學的,所以這高,也就高的有限,薛向若是出問答題,這幫人估計直接就歇菜了,而讓人一絲希望都看不見,弄不好就會逼人暴走,而若出選擇題,則蒙對的概率又太高,因此,才選了選擇題。
而這家伙為圖批改省事,還弄了后世的答題卡,讓眾人拿橡皮將答題卡上的選項涂黑,爾后他取一張同樣的答題卡,將正確選項挖空,如此,改卷時,只須將標準卡和答題卡重疊,數黑點即可。
可薛老三終極目的,從來就不在普法,而在要錢,如此一來,他這堂堂京大高材生,又怎會放這些人通過考試呢。
當然,他也不會明著出那些壓根兒就不可能答對的題,他出題,皆從生活瑣事出發,是人人皆接觸過的事兒,有些題確實一眼可辨,而有些題,他又故意在四個選項上,玩弄似是而非的文字把戲,這幫家伙能過關那才怪了呢。
批改成績出來了,普遍得分,在四十到五十分之間,眾人得了成績,心中俱泛起也說不出什么滋味兒,一來,覺得自己文化程度竟然如此驚人,京大高材生出得卷子,自己居然都能做對這許多,如此一來再努力一把,離及格也不太遠嘛;
二來,又覺姓薛的是個活土匪,麻痹的,中午一人發了兩斤饅頭,一壺水,就折騰開了,晚飯更是連饅頭都來不及吃,下完課,這小王八蛋就組織了考試,真是要把人往死里折騰啊!
可再折騰,眾人也知道,事已至此,強權操于人手,逃是逃不出去的,也只能在這兒跟姓薛的周旋著,靜待外界局勢變化。
這會兒,沒有人心里慌張,更沒有人打算還錢走人(事到如今,誰不知道薛向為的是錢),大部分人均是一個心思:哼,不信姓薛的能翻了德江的天,他難倒就不怕激起民憤么,他難倒就不知道廠子里,沒了老子,就得全亂套么,到時候,等廠子里亂了套,德江大亂,除非姓薛的跪下來求,否則老子還真就不走了。
“什么?薛向讓,讓那些人考,考試?”
孔凡高難以置信地看著宋昆,仿佛方才聽了出天方夜譚。
宋昆抹了抹額頭的汗水,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他可是一大早,頂著太陽,直接狂奔上了六樓,來給孔專員通報的這個消息,這會兒他胸腔子都快炸了。
孔凡高將自己的茶杯推了過去,宋昆感激地推了回去,一抹額上的汗珠,急道:“是的,薛助理太無法無天了,他竟派兵拘了宋廠長等人,專員,您可要發話啊!”
孔凡高重重一巴掌拍在桌上,罵道,“都說老子領導風格野蠻。現在才知道,薛向這完全是活土匪啊,我看這幫混蛋,是不經冬天,就不知道春天的溫暖,活該!”
“可是……”
“可是什么,你叫我怎么管?”孔凡高毫不客氣地打斷宋昆的話,眉眼間青氣畢集,“姓薛的在行署班子上。找我要權力,我硬頂住了沒給,你說我現在再去管這個,豈非是給薛向遞把柄,屆時。他干脆撒了手,反過來說我不支持他工作,你讓這個爛攤子給誰來收拾!”
“可他拘禁基層企業的領導同志,這是無組織無紀律!”
孔凡高冷笑一聲,“無組織無紀律?你說的?難道學習法律知識有錯么,這幫人拖欠利稅,不就是法律意識淡薄么。再說,周書記都出席了,并還講了課,在德江。姓周的就是組織,你說薛向無組織無紀律,好使么!好一個薛向,還真是又滑不留手。又刺人得緊啊!”
“老宋,慢點。慢點……”
宋夫人看著老宋一口趕著一口,玩兒命一般往嘴里塞著豬肉酸菜餡兒的餃子,慢慢地,眼眶就紅了,這得是遭了多大的罪啊,她可知道自家男人吃飯,是最講究細嚼慢咽的,眼下,不過幾個餃子,就讓他饞成這樣。
呼,呼,老宋吃得滿嘴生風,手里的瓷缸也慢慢被他舉成九十度朝下,一缸餃子短短兩分鐘就下了肚,末了,他竟還意猶未盡,伸出舌頭,不住舔著缸沿。
看著宋書記如此模樣,宋夫人終于忍不住嗚嗚地哭了起來,“老宋啊,這是咋了啊,你不還是廠長么,怎么能被這樣對待,不行,我得去地委鬧去,這不是耍流氓嘛……”
“嚎喪個屁,老子還沒死呢!”吃飽喝足的宋書記,滿臉戾氣,唬得宋夫人立時噤了聲,“你要是還想當廠長夫人,就給老子閉嘴,少摻和老子的事兒,還有,你馬上去找老蔣,讓他馬上帶出納過來,快!”
“找老蔣作甚,老文不是副書記嘛,又和你走得近,叫他過來不好嘛?”宋夫人滿臉茫然。
“呸!”宋書記重重吐出一口濃痰,“什么他媽的走得近,當面叫哥哥,背后掏家伙,你還不知道呢,老子才住進來三天,這王八蛋已經上竄下跳,躥到行署來了,要不是老蔣告訴我,老子還被蒙在鼓里呢,哼,這個老蔣也不是好東西,小陳也跟我說了,這個龜兒子也往上跑過,只是敵不過姓文的王八蛋會鉆營,他跟老文又是死對頭,知道老文上去了,沒他好果子吃,這才跟老子通的風,報的信,都他媽一路貨色!”
“什么!”
宋夫人大驚失色,她一介婦人,哪里知道自家老宋不過才進來三天,背后就發生了這么多故事,一想到老宋有可能要被搞下去,她直覺天都要塌了。
別看老宋不過是區區一個副書記干部,只管著一個上千人的自行車廠,可這里頭的實惠可大了去了,后輩子侄提干,體面富裕的生活,由其是在自行車廠內,如女皇一般的優越感,這些都是宋夫人無論如何也不愿意舍棄的。
“啰嗦個屁,馬上滾,按老子的吩咐做,不然,你他媽的就準備回去下田割谷子吧!”
老宋那句“割谷子”,比什么都好使,宋夫人蹭的就立起身來,朝外頭奔去。
還未奔出房門,又被老宋叫住:“對了,錢,錢,給老子留些錢!”
“你要錢做什么?”
宋夫人嘴上如是問,手上卻絲毫不敢遲疑,掏出個粉色的錢包,正待點出些票子。
哪知道宋書記卻急不可耐,劈手奪過錢包,掏出張大團結,塞給宋夫人,“留著坐車,媽的,還問老子要錢做什么?你當活土匪的飯能白吃?水能白喝?就連睡他媽的光板床都得收錢,還有考試試卷費,鉛筆費,橡皮費,黑,真他媽黑啊,你還是趕緊讓老蔣帶小陳來吧,不然,咱們家沒準兒能給活土匪收費,給收垮了!”
宋夫人再不敢耽擱,她是真怕了,老宋只在這兒住了三天,一個文雅書生,就變得滿口老子,媽的,操,要是再待幾天,這人沒準兒能瘋了。
當下,宋夫人一陣風似地撞出門去,出門就奔了就近的電話亭,可哪知道一連奔了五里路,沿途所有的公用電話,都被如她一般的婦人給占領了,稍稍一聽,便能聽見各式各樣的腔調,正在表達著同一個意思:快些送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