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的老頭兒卻瞧呆了,任他想破腦子,也沒想到薛向說的禮物是四個烤白薯。老頭兒這一輩子雖沒收過禮,可逢年過節,縣里的,地委的,乃至省里的,都會來員探望他,不管他收不收,可人家總得送,再帶回去都又是另一回事兒。一來二去,老頭兒見過的禮物也是海了去了,唯獨沒見過拎白薯來給自個兒送禮的,便是那些得了他好處來感謝他的鄉民都不至于拿這玩意兒送禮。老頭兒正癡愣間,薛老三一個白薯已然落肚,又探手進去,帶出一個,剝開了,又啃食起來。大冬天的,又是凌晨,溫度本就極低,到這鐘點兒,晚餐基本全都在胃里打轉一圈,進了大腸,這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烤白薯,簡直就是無上誘惑。若是真金白銀,老頭兒憑借著幾十年鍛煉出的黨性,輕輕松松便能防御中心頭騰起的.可偏生這最不值得一提的烤白薯,他是忍了又忍,卻是再也忍不住,劈手奪過布袋,探手進去一摸,竟一手抓出倆,他也不學薛老三那般慢條斯理地剝殼,而是如破瓜一般,一手分作兩半,伸嘴便奔那黃瑩瑩的薯肉去了。老頭兒的“淪陷”,實在是太似那句“莫以惡小而為之”了,若是殺人放火的大罪過,尋常人皆不敢為,可偶爾隨地吐口痰,沖花壇里仍張廢紙,卻沒多少人有心理障礙。
障礙,也難保永遠不為。老頭的情況便是如此,一只薯子而已,他家床底下都藏了一袋兒,吃就吃了,能算什么罪過,甚至老頭兒都不曾往罪過方面想。可老話說,吃人嘴短,不管是海鮮燕窩,還是這薯子。
吃了你就抹不開面兒,這符合人類的行為心理學。這不,老頭兒三口兩口,啃完薯子。拍拍肚子。臉上現出愜意。
去端八仙桌上的倒滿白開的罐頭瓶兒,忽地瞥見薛老三怔怔盯著自己。饒是老頭兒一輩子胸懷坦蕩,也不禁被瞧得老臉脹紅。“咳。咳咳……”老頭兒干咳兩聲,似乎想轉移注意力,“你剛才說啥子來著嘛,新區工作難開展,找我把把關,品品脈,這個把關和品脈,我老漢肯定是不成地,可作為老云錦,老同志,老黨員,某些方面我還是可以談一談地……”吃人嘴短,老頭兒終究不能死不開口,雖然他所謂的某些方面,說來說去,就是讓薛向多多教育干部,要一顆公心,心懷人民,自然會博得老百姓的支持等老生常談,無甚營養。可只要老頭不再死咬牙口,薛老三便知曉機會來了。“您老說得對,戲詞兒都說,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實事求是地說,我雖不是像您一般的好干部,但心中還是有老百姓的……”薛老三話至此處,被老頭兒揮手阻斷,“你薛書記的事兒,我也聽到些,論本事,甩我老頭子十條街,招商引資多大的事兒,都讓你干成了,不用十年,肯定惠及德江,再一個,你來云錦這段時日的施政,我老頭子也看在眼里,可以說,是老百姓得了大好處,你差不多是這些年唯一讓云錦老百姓不齊聲罵娘的干部!”薛老三沒想到老頭兒給自己的評價還挺高,笑著道:“您老過獎了,既然話說到這兒,我也不藏著掖著了,新區草創,百業維艱,您老是我云錦黨員的旗幟,值此危難之際,我希望您為云錦管委會黨委班子,為云錦新區二十萬百姓,再發揮發揮余熱!”老頭兒的性格,薛老三已然摸得差不離了,跟他苦苦哀求,肯定沒用,這是個有公無私的人,只有打著官方旗號,動輒言百姓利,才有說服他的可能。果然,老頭兒老臉一僵,愣了愣,立時把頭搖得如撥浪鼓一般,“我老了,老了,除了尚能扶得動犁,牽得住牛,哪里還有什么余熱嘛,不說嘍,不說了嘍,老頭子困了,先去睡
說著打個哈欠,站起身來,“雪越下越大,這個樣子,你今兒晚上,肯定走不了嘍,你要是愿意擠,就跟我老頭子擠一張床,墊的蓋的,雖有些破,可都是剛洗的,干凈得狠,我老頭子也沒的病;你要是不愿意,就到灶口坐到,自己燒柴火烤。
說罷,撩開布簾,徑自轉回里間。薛老三并不阻攔,亦不尾隨,安安靜靜地坐著,盯著搪瓷鋼新倒的熱水騰起的熱氣,怔怔出神。他實在想不明白老頭兒緣何拒人千里,腦海里老頭兒的履歷歷歷在目,這樣一個近乎雷鋒同志的老黨員,無欲無求,活著的目標和價值,似乎就剩了助人為樂,可他為何不愿配合自己的工作呢。且聽老頭兒方才對自己的評價,還是極高的,由此可知,在老頭兒眼里,他薛某人還算是好官一個。再者,先前,他站在籬笆前,驚動了狗窩里的狗,大聲狂吠,警醒了老頭兒,老頭兒打開門后,下意識地那番話,充分證明了他薛某人所猜不差,老頭兒在當地就是擁有崇高的威望,要不然何以那般自信。這下問題就出來了。一,老頭兒是雷鋒一般的干部,別無他求,對云錦的老百姓,是無私奉獻;二,老頭兒也認可了他薛某人是好官,可還是拒絕了自己的要求,甚至不待自己張口道出如何相幫,只說了希望老頭兒發揮余熱,老頭兒便甩袖而去。三,老頭兒威望崇高,有這個能力影響當地百姓?這一,二,三,一捋清,薛老三心頭的迷霧越發沉重了。一個有能力,且有意愿,能助好官為百姓造福的老黨員,緣何不愿出手相助?無論怎么講,都講不通的,三點是矛盾的。要么老頭兒非是大公無私,知曉云錦是一攤子亂麻,不愿沾這攤麻煩;要么老頭兒,是沒那么強大的影響力,不愿丟丑露乖;薛老三心頭方浮起這兩個念頭,立時又被他甩頭否決了,一個無兒無女的老鰥夫,一個放棄了高官厚祿的老黨員,哪里會怕麻煩,老頭的履歷上映襯得絕對是光輝到極點的一生,這樣的人物,如何會怕麻煩,如何會死保自己名聲,而不愿為民謀利?這根本說不通!難道老頭兒認為我虛情假意,不愿造福鄉梓,這也不對啊,老頭兒對自己評價甚高,且老頭兒在官場中待過,知曉政績對自己的意義,應當明白自己即便不是好人,也得給云錦的老百姓興福謀利啊。一個個假設被提出,又一個個飛速被推翻,這一刻,薛老三腦子轉得像是上滿了勁兒的發條。越想越不得要領,薛老三只覺頭都要炸了。王二娃老前輩,是他好容易發現的瑰寶,解開云景困局的關鍵旗子,此子若活,他在云錦的局面頓時會出現根本性翻轉。且當時,一看老頭兒履歷,薛老三壓根兒就沒想老頭兒會不愿出手相幫,在他看來,自己和老頭兒是同一路人,原本就該相扶相助。可現在竟是這般結果,他在巨大的困惑的同時,又是深深地失望。薛老三怔怔坐在桌邊,時間無聲無息流淌,不知過了多久,東方的天際,騰起了一抹魚肚白。東方隱隱發白,天依然昏暗,可對薛老三這感知驚人的國術宗師來說,那一抹白,和天亮無異。呼,薛老三舒一口氣,使勁捶了捶發酸的腦子。想了一夜,卻是沒有答案,可薛老三不準備放棄,即便是賴,也得賴出個結果。蓬的一聲,薛老三推開了木門,撲啦啦,刺骨的北風,卷著雪花,撲面而來,激得薛老三昏、脹的腦袋,頓時一輕。他脫了大衣,斂心懾神,拉開弓馬,在籬笆院里,推起了拳架。起式,攔雀尾,單鞭翅,提手上勢,白鶴亮……一副太極拳架子走完,勃勃氣血在全身游走數遍,一夜疲勞頓時消散。呼吸著冰涼的空氣,沐浴涼沁的雪花,薛老三頓覺神清氣爽。瞧了瞧雪地上,繁復的腳印組成的渾圓八卦,薛老三快步踱到墻邊,拾起掃帚,撲啦啦,便沖地上的積雪,使起了力氣。他這邊方揮動掃帚,咿呀一聲,籬笆那頭的人家的大門洞開了。昏暗的晨光下,步出個中年,扛了厚重的棉襖,帶了狗皮帽,一邊系著腰帶,一邊將嘴里的煙袋嘬得火星飄飛。聽見薛向這邊的動靜兒,那中年吃了一驚,老遠便道:“娃叔,你這是搞么樣撒,早都說好了撒,您老這哈兒里的活兒,我全包了撒,起了個大早,都是想給掃個雪,還是讓你趕了先,你再朗格搞,以后,我也不要你給我家幫忙了,上回逢著火燒云,你幫我家連夜補種的活計,我算錢給你好吧,你老這樣弄,不是讓我被人戳脊梁骨嘛……”天色尚黑,薛向這國術宗師目力驚人,此種光線下,能洞徹纖毫,可尋常人眼里,只能瞧見人影兒,壓根兒看不清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