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了準備好的稿紙,又道:“這是我的一番看法,有可能對,有可能不對,不對請各位指出,對我糾正,也原諒我年少無知,膽大妄為。”
說著再次鞠了一躬。
爭議可以,別攻擊我,我小,什么都不懂,又是野路子來的。第一次鄭朗覺得自己這個幼小的身軀原來也是一件好事情!這是先將丑話說出來的。可諸人皆不知,還以為他繼續謙虛呢。
人多,在后面聽得就不清楚,好在大家很安靜,鄭朗有意將聲音放大,半猜著,也能勉強聽出他說什么。
三舅哥說道:“大哥,真的不錯,這么多人,居然十分鎮定,我就做不到。”
“他在內宮中都沒有失態,這個場合又有什么,三弟,不要再說話,要開始了。”
三舅哥閉上嘴巴。
鄭朗打開稿紙,其實準備了兩天,不用稿紙也可以夸夸其談,但那樣就更顯得賣弄了。這個稿紙僅是做一個樣子的。開始讀道:“道家有老子,兵家有孫子兵法,而儒家大義散于諸經,詩長于詩樂,易長于卦辭,書春秋長于事史,禮長于禮教,非有專類理義書籍也。而后道釋方興,諸經羅列,儒家式微螢滅也。故昌黎曰,周道衰,孔子沒,火于秦,黃老于漢,佛于晉魏梁隋之間。”
僅一個頭,就讓大家愕然。
這句話意思很簡單,儒家書籍雖多,可沒有一本專門論述儒家“道理”的書,只有諸句,散于五經當中,但看五經,又有幾人專門搜集這些散句?看春秋無外乎看史,看禮記無外乎看什么禮,缺少一個專門的書籍論述儒家的道理,所以到了漢朝后,黃老方興,后面佛教東來,信仰佛教的人更多。因為人家有許多專門論述教義的經義,可供信徒宣揚,這才發揚光大的。
是不是很簡單?
是,但在宋朝儒學沒有興盛之前,就沒有人想過這個問題。連興盛后,都沒有對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做過思考,以至西方的大哲學家黑格爾在研究中國古代思想時,說了一句話:“孔子只是一個實際的世間學者,在他哪里思辨的哲學一點也沒有,只有一些善良老練的道德教訓,從里面我們得不到一些特殊的東西。”
勉強的承認了一些道家的東西,可對儒家卻認為分文不值。
僅一句,就給大家來了一個小小的震憾。
有的儒生抹汗。
不是沒有闡述儒學的書籍,有,但一直以來很零碎,比如注春秋,就是講春秋,注易,就是講易,可從來都沒有將儒家各義綜合放在一起去闡述。
鄭朗不顧大家驚愕的表情,繼續道:“斯如是也?道德經曰,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孰知其極!其無正?正復為奇,善復為妖。以證天地陰陽轉換也,天地晝夜交替,四季輪回,陰盛則陽之始,陽盛極陰自來也。故天地循環不息,生機不滅。引理其去儒家乎?非也。系辭有言,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見者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予曾用兩家言思之。儒家者,出世也,故飛龍在田,飛龍在天,利見大人。道家者,避世也,故虛消為善,盈實為惡。予不知乎?盈實不求不留,復求虛消乎?復以為道消如之五代者,為善乎?”
又是一說,維護儒家正統地位的。
兩家皆承認虛實陰陽之間的轉換,或者換到細處,沒有永遠的國家,沒有永遠存在的制度,盛有衰的時候,衰也有重盛的時間。等等。這是符合客觀邏輯的說法。
但兩家又不同,儒家刻意追求盛,留下盛,因此在乾卦中,龍在虛處,稱為潛龍在淵,勿用。從龍從深淵里出來,一直為吉。吉到盛處轉衰時,反為不美,所以亢龍有悔。然而道家卻刻意的追求這種消極。
兩下比較,高下立分。
有的沒有細說,但乾卦,只要是讀書人,就沒有不知道的。也無需細說,這段話僅是總領今天要說的大綱。
再次發前人所未言!
馮元用一塊硬板托在手下面,一邊聽一邊用草書速記下來。記到此處,多少也有些汗顏。心里想到,這小子果然有些門道。
劉處身旁的幾個官員已經向劉處拱手了。那是恭賀!劉處搖頭,別急,最后你們向我恭賀,那才是恭賀。
鄭朗繼續往下讀道:“儒家浩瀚無際,其之予所能悟也,僅舉一例。下說仁義。說卦曰,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兼三才而兩之,故易六畫而成卦,分陰分陽,迭用柔剛,故易六位而成章。”
易經從乾坤兩卦開始,減陰減陽,分出八卦,又用兩儀分之,演化成六十四卦象。但是不是象孔子疏注易經那樣,將天道分為陰陽,地道立為柔剛,人道分為仁義,兼三才而兩之,成了六爻之數的?未必。
甚至上古六十四卦,也經周文王手中一變,序列變掉了。后人看到的易,非是伏羲之易,也非是文王之易,只能說是孔夫子的“易”。
孔子的易對不對,鄭朗也不去管,他要的是孔子的易,對儒家仁的闡述。
有的人隱隱感到又有驚人之語出現了。自古以來,仁義一體的。可用了孔子的疏注,這里,仁與義是對立的!
劉處開始用衣袖抹汗,小子要來了。
但誰敢說他講得不對?
不服氣,自己翻翻易經去,黑字白紙寫得分明。
馮元自認為遍讀五經的,聽到這里,都震住了。小子……野心不小啊。
但還有幾人嘴張了張,欲要反駁。鄭朗哪里給他們機會,又道:“此言非予首倡也,漢書·文藝志亦曰,諸子之學辟猶水火,相滅亦相生也,辟猶仁之與義、敬之與和,相反而皆相成也。陰陽、柔剛、仁義,皆相對而相生也。辟若乾坤,陽顯于明,陰生于下,謂之乾也。陰彰于明,陽潛于下,謂之坤也。”
兩者是對立的,但又是相伴相生的,就象世間的事,沒有十全十美,沒有十善十惡,乾坤是大陽大陰之卦,明處是大陽大陰,但暗處滋生對立的陰陽,所以卦象才能輪轉起來。這才符合天地運轉之道。
這一解釋,就無法可辨了。
事實是如此,有可能放在一千年后,這個理論繼續會存在。
不服氣又怎么著,只有干瞪眼的份。
實際后世的辨證觀,也有類似的邏輯推理,但不會象現在又是陰又是陽的說得讓人感到玄乎。然而性質卻差不多。
大舅哥與三舅哥對視了一眼,眼光都有些訝然。
這僅是開了一個頭,可豈止是說仁義,已經在等于講“道”了,但不是道家的道,是儒家的道。
“何謂仁,夫子曰,愛人。何謂愛人?子貢曰如有博于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夫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堯舜其猶病者!”
分別出自論語的顏淵與雍也兩章,什么叫仁,去愛別人,子貢問,如果能幫助所有人過上好日子,能不能說它是仁?孔子答道,豈止是仁,那是圣了,就是堯舜也沒有做到。
當然儒家也有許多弊端,但不讓后人反復曲解,有許多積極意義的,就不拍馬屁,可取性也比更消極的道家要強,對于一個國家與一個社會來說,也更有實用意義。
“何謂民?夫人又曰,君子而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君子何為,非是士大夫也,以道德分之。故夫子又曰,我欲仁,斯仁至矣。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
在這里,鄭朗將孔夫子美化了。在孔夫子的眼里,所謂的君子還是指上層人物的。并且還有類似的言論,什么不要與比自己不好的人交往,不要比自己品德差的人交往,不要比自己地位低的人交往,等等。所謂的己欲立而立人,而達人,是指了所有老百姓,但首要前提是自己,上層人,然后才推廣到所有人。
但對此,孔子不是很自信,也不大相信所謂的小人能夠認識到“仁”。
這句話有人也許意識到漏洞,可時代不同,在唐朝,還有門閥,還有部曲存在,能反駁,但在宋朝,從寬松上說,實行了某種意義的人人平等,就是佃戶雖然日子過得很苦,但他們也有一定意義的人身自由,非是唐朝可比,比如老太太出身也就那樣啦,還有后面那個宋仁宗那個商人女兒的寵妃,出身同樣很賤,但皆榮耀**。所以明知道鄭朗在美化孔子,又不能言。
可鄭朗下一句說出來,全部嘩然起來。
“陽陰柔剛仁義相對相成也,相克相生也,有愛亦有恨也!故之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