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住供精彩。
知善面露難色地說道:“鄭施主,有時它也不靈,要看香客的虔誠。”
“難道我不虔誠嗎?”鄭朗反問一句。
也讓人容易產生誤會,我幾個娘娘就信佛,我從小受她們影響,并且連學習都在用著打禪坐的姿勢,這不虔誠,何謂虔誠?其實鄭朗真的很不虔誠,但問一問有何不可?
知善哪里知道這過節,默然道:“好,鄭施主,貧僧馬上準備開金輪。”
不是什么香客都能看到金輪轉的,想要看,要么很有地位,要么捐了許多香火錢,太平州有一個姓劉的大戶人家前來求平安,看到金輪在轉,當時發下宏愿,愿意捐出一百畝良地給寺里,于是金輪轉得很快,越轉越捐,最后居然捐了四百畝地,成為太平州的“美談”。
僅是在太平州很了不起,但放在整個宋朝不算什么。四十年前,武將安守忠將自家四十八頃良田捐給廣慈禪院祈福,后面還有一個更猛的人,張镃將杭州的府邸舍為十方寺院,又將潤州六千三百畝地舍為常住田。
所以象臨江寺這樣有名氣的寺院,想動它十分困難。
知善開始吩咐小沙彌準備。然而他的反常態度,連四小也產生更濃厚的懷疑,原先知善聽聞鄭朗要看金輪還很高興的,又多次說愿意主動封掉求子觀音禪院。真封的時候遲疑不決,到開金輪時再次遲疑不決,為什么?
扭頭看著鄭朗,鄭朗暗暗向他們搖了搖頭。
今天過來是看一看究里。順便將禪院封鎖,現在達到目的。不能逼下去,逼得太緊,打草驚蛇。
不一會兒山上撞鐘寺里面的金鐘撞起,清脆的鐘聲在山林里回蕩著。四個和尚手持著木魚、鼓、磬、云板,走了進來。知善道:“鄭施主,請跪下來上香。”
“方丈,恐怕不當,我與陛下在一起時,陛下也不讓我跪下。今天為聽一聽鐘聲就跪下去,不知傳到京城。陛下怎么想?”
讓我跪啊?沒門!
但何嘗不是一種心理戰術,不能跪,一跪就是一種折服,甚至有可能這一跪,迷信的人連心靈自此被奴役起來。
“鄭施主,它是佛祖。”
它是一尊了無生機的塑像!但鄭朗沒有多辨,繼續道:“陛下也是圣人也,此乃是相國寺高僧說的話。故圣人見圣人不伏。我不跪伏于圣人陛下。為何伏于佛祖。佛自在心中坐,方丈著相了。”
“鄭施主不是圣……”
“方丈,你今天真的很刮噪!我信不信佛。豈是你來做評價的!豈是這一跪,就證明什么的!”鄭朗低聲慍怒地說。
“鄭施主執意如此,只好依鄭施主。”
鄭朗爭贏了,還是很恭敬的上三柱香。想要看它轉啊,不“虔誠”,就轉不起來,怎么看。
香上進香爐,四個大和尚敲起木魚、小鼓、磬與云板,略有些吵,可在這吵鬧聲中,巨大的金輪搖晃一下,慢悠悠的轉動起來。
鄭朗與司馬光、王安石他們就等著這時刻,看到金輪轉動,眼睛立即瞪大起來,看啊,風不用考慮,人推也不用考慮,外面沒有一個人,就是有人也夠不到這個高度,除非站在高椅上,況且金輪是如此的巨大,想要推動它,丁勝自己上去,也未必見得輕易推動起來。
也未見有其他的一些機械設置,前面除一個香爐外空無一物,大佛下面鏤空成蓮花狀,此時光線又很好,更是能看得清清楚楚,空空蕩蕩的,別無任何一物。
力學原理解釋不通,共振原理也不能解釋,共振只是響,不是動。
見到如此奇壯,魏家姐妹已經深深伏下去。不但她們,外面也進來許多游客與香客,陸續的伏在門口,喃喃祈禱。
香燒完,金輪停了下來。
知善道:“鄭施主,今天有可能你雜念太多,金輪轉得慢。”
看過了,鄭朗也不爭,道:“方丈,有可能是。”
走出臨江寺,魏氏姐妹跟上來,道:“狀元公,你們有沒有帶船?”
“帶了。”
“能不能載妾等到太平州。”
讓鄭朗一攪和,求子不成,要回江寧,此時臨近中午,此地無車無船,只好求鄭朗,也不怕。若鄭朗是壞人,天下間再無可相信的人。
“那就一道。”
幾小與呂三叔還在思考,司馬光茫然若失地說:“鄭大夫,不大好辦啊。”
不是山上的事要證據,這個金輪不將它的法破掉,百姓會繼續膜拜,到時候有人一個煸風點火的,民變就能發生。
“司馬三郎,不難,”鄭朗呵呵一笑,又道:“但我在想另外的事,這個金輪倒也巧妙,若有七八樣這種奇跡,放在蕪湖縣城里,會不會吸引一些游客?”
“游客?”
“有了游客,再有幾樣東西讓他們參觀,能在哪里逗留,一逗留,客棧、食店,都有了生意,甚至購一些小物件,地方上就富裕起來了。地方百姓富裕,朝廷也可以多征一些稅。以前我與陛下說過開源的事,這才是真正的開源,而不是替國家斂財苛民。”
“這個主意好,為什么不向陛下進諫。”
“難,爭議多,實施不當,有可能適得其反,擾了民花了經費沒有效果,得不償失。必須我自己來墊付這筆錢,以免其他州縣官員胡亂學習。”
“那個金輪為什么轉的?”王安石問。
“回去對你們說。”
“你們在說什么呀?”魏小娘好奇地問道。
對這個小姑娘,鄭朗無視之,沒有回答。
“難道那個金輪轉。是另有他因?”
“我說過另有他因?”
“沒有。”
“是虔誠之心,你沒有聽到剛才那個方丈說的話嗎?”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一會兒又上來說道:“不對,你們說話很不虔誠。”
“再說三道四,我要將你們丟下去,不帶你們回太平州了,讓你們自己走回去。”
小婢挑著幾個奩柜急切地說道:“那不行哪,這太陽大,走到太平州,奴一定會累得趴下去。”
幾小一起笑起來,呂公著心好。道:“你們不要多問,鄭大夫是為了你們好。三個月后你們就知道了。”
上了船,順流而下,鄭朗盤坐于艙板上,其他幾小沒有學他,坐在船艙里看書。魏家小娘子又好奇地問司馬光:“為什么你們不稱狀元為先生?”
“先生不讓我們稱呼他為先生。”
“為什么呀?”
對這個好奇寶寶司馬光很無奈,放下書道:“他說自己歲數太小。”
少女盯著鄭朗看,然后點頭道:“是好小。”
“比你大。”
“只比我大兩歲,”少女不服氣地說。
“所以先生不肯我們用先生的稱呼。”
“那么他盤坐于地。為什么你們不盤坐于地?”
“鄭大夫是在學習。我們沒有他的記憶力,象他那樣學習是畫虎不成反類犬,鄭大夫不鼓勵我們盤坐默想。”
“那個寺里倒底發生了什么?”
“查案子。案子未了,暫時封鎖起來。”
“不對,你們好古怪。”
司馬光無輒了,只好用手堵住耳朵,只顧讀書,不聽她的發問。
魏大娘子微笑地看著十妹胡鬧,家中兄弟姐妹多,十妹最小,于是一起寵著,至今未訂親,這幾個小郎性格不同,相貌不同,但有一個共通之處,皆帶著濃濃的書卷氣,脾氣也好。
想與船艙里小狀元有什么,那不可能的,人家都成了親,若不是丈母娘古怪的死了,連妻子也帶到江南。可就是他幾個學生,似乎也不錯啊。
她心中亂想了一會兒,看到鄭朗睜開眼睛。
魏小娘子又好奇地問道:“鄭狀元,你剛才在默想什么學問?”
“知行合一。”
“就這個啊,好簡單,知道的與做的合一就是了,真……”笨字差一點說出口。
“是啊,我很笨,這個問題想了一年有余,還沒有想好。”
幾小眼中卻泛起光來,司馬光與王安石站起來,說道:“請鄭大夫賜教。”
“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
四句話,除嚴榮有些迷茫起來,其他三個少年全部凝神沉思,過了許久,王安石道:“妙言。”
多好的話,看看孟荀做了什么事,一個性善,一個性惡,置易經相對而相生于何地!所以說無善無惡乃心之體,有善有惡乃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不對,道:“鄭大夫,非中庸也。”
“正是。”鄭朗嘆息一聲,清初有一些明朝遺老怦擊王陽明,說正是他的心學禍害了明朝,這句話說得有些過。但思想的確有很大的片面性,良知覆蓋認知,輕忽認知之心邏輯分析功能。以心性為本,偏心狹隘的唯心主義,使他的心學帶著濃濃的主觀有失偏頗的缺陷。道德情感交待不明,對道德的內在動力認識不清。
而知行合一正是寄托在他這四句真言上,因此也帶有許多缺陷。
用意是好的,等知道了才去做,何謂知道?一輩子也休想提知道二字。不知道就去做,更是盲目行事,不足取。那怎么辦呢?知道了不切實際,不知道不能做,于是說,此須識我立言宗旨。今人學問,只因知、行分作兩件,故有一念動,雖是不善,然卻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說個知行合一,正要人曉得一念發動處,便即是行了;動處有不善,就將這不善的念克倒了,須要徹根徹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潛伏在胸中:此是我上上言宗旨。
所謂的行,一個念頭發動便是行,那怕有不善的念頭。立即中止,因為你已經做了!這樣將行的難度降低。
輕輕地將這幾句釋完。又道:“若如此,良知之心能動能靜,看似好事,時久必然會出現知而不動,好心不辦事,或者一味糾纏于善惡之間,還不如學而致用更加客觀。”
呂公著忽然說道:“我懂了,大夫之言,乃是世上根本難有一個絕對的標準。比如善惡。比如知行,比如陰陽。然……”
“然而我們卻打算制訂一個標準,是不是?”鄭朗問。
“是。”
“其實知行合一,拋去主觀思想太過分明外,還是有許多可取意義,正如標準,何謂標準?只能說盡力使它接近真理。所以我想到了這句話,以及它的意義,為去蕪存精。思考很久。”
知行合一與鄭朗思想很相近。鄭朗修儒學,也是將它從夸夸其談,變向實用性。包括他釋的仁義、禮、忠恕與中庸。不過想要采納知行合一,必須對王陽陰的知行合一,做更大的手術。
嘆了一口氣道:“好難。”
“是難,”魏小娘子忽然道,難怪一想一兩年,原來如此啊。知行合一,她聽“懂”了。可越聽到后面越是茫然,繞來繞去的,不知道幾個人在說什么。
自己聽都聽不懂,肯定很難。
鄭朗與四個少年一起扭頭看她,然后爆笑。連沉穩的呂三叔,也讓這個小姑娘逗笑起來。
沒有理這個好奇的大波妹,鄭朗說道:“我考慮過許多理論,經有因革,不必引用講解。繼絕學,倡道統。經所以載道。經所傳者,義也。六經皆我注腳。宇宙在我。知行合一。六經者,道之所寓。理即氣之條理,言知只在物。性因心而名。唯有知行合一,為最佳。比如此次我們到江南來,就是將學的放在行當中,通過行再完善自己的學。”
其實這種知行合一,已經偏離了王陽明的知行合一。
四個少年更好奇,偏偏他們記憶好,聽得仔細,一起問道:“鄭大夫,剛才你說了那么多,能不能詳解一下?”
王安石回味一下,沒有寫在紙上,更沒有標點符號,但可以通過鄭朗說話時的停頓辨別,道:“鄭大夫,剛才你可是講了十種儒學理論?”
“莫急,再過一年吧,我們專門討論,然后總結,再著書如何?”
“好,”四個學生齊聲答道。
必須有一個實踐認識過程,這也是鄭朗在臨來江南的路上反復說過。
魏大娘子已經將魏小娘子拉到船頭上。
“五姐,為什么拉我?”
“不要打擾他們,他們在談一門輔國助民治萬世的大學問。”
“就他們啊……”魏十妹扭頭看了看船艙里幾個十幾歲的少年,嘴巴張得大大的。
“有志不在年高,無志空活百歲,”也是鄭朗曾經引用過的一句話,如今在宋朝廣為流傳,為少婦再度引用過來。
“難道他真是天上的文奎星下凡?”小姑娘納悶地又看了一眼鄭朗。
“我也不知。”
船很快到了太平口,碼頭就在太平口,上了岸,不遠就是當涂縣城,也是太平州的州城。比起蕪湖青戈江碼頭,太平口碼頭熱鬧多了,停泊著許多船,東下西上的皆有,有貨船,也有客船,還有一些漁船。
鄭朗道:“魏大娘子,魏小娘子,你們就在此換船吧,我這艘船是從鄭州雇來的,今天讓他們回去。”
“謝過鄭知州。”
“勿謝。”
魏十娘忽然走到鄭朗面前問:“鄭知州,你是不是天下的星星?”
鄭朗哭笑不得,看著大波妹,真的好大,使鄭朗忽然想起某位童顏的“老師”,道:“我不是天上的星星,僅是地上一粒砂石。”
小姑娘皺著鼻子說道:“哼,我才不信呢。”
被她姐姐拉走了。
一行人又被她逗樂起來。
回到家中,家中坐著一位等他回來的客人,王知州。
相互寒喧過后,王知州道:“鄭大夫,張家六子我處罰了一下,交出所有侵占的湖澤,另外補稅賦五百緡錢,同時杖一百,你看如何?”
這案子講不清,若嚴格要求,僅太平州最少就有五十戶人家犯了案。這樣的處罰,算是很重。
但不是他判決就判決的,一會兒交接時,除了清點賬目,查看核對州庫物資,還有對一些案件質疑,以及其他一些程序核實,才能完成交接。不查清楚,萬一有個什么,新知州就必須為上任知州揩屁股。
鄭朗若咬住自己對張家六虎判罰不公,自己交接不了,甚至有可能會受牽連。
“你說呢?”
“我認為此罰為公,以后鄭大夫接任,也要以無為而治民,若凡案重判會有騷動,必然不美。”
“于是在知州任內,放任張家六兄弟成為六只惡虎?”
王知州臉色微變,鄭朗說得很不善的,但不敢辨,道:“非是太平州一州,每一州皆有這樣的人。張家算是好的,僅是有錢有勢的鄉紳。有的人家是權貴豪門,地方官吏時常苦不堪言。唯有敷衍二字。不相信,鄭大夫以后會拭目以待,若一味力求公平,地方必然騷亂不休。”
“你是好心,但你不懂的。我不會去做那種混資歷的官員,更不會做目光短淺之徒。前幾個月我寫過一篇策論,說做人如登山,不能盯著遠處,必須盯好足下。然不能始終盯著足下,有時也要停下來,看一看遠處。不僅腳踏實地走好每一步路,還要有一顆遠大的心。眼光能看多遠,就能走多遠。”鄭朗半是勸戒半是譏諷地說道。
“受教,”可是王知州不以為然,心里想到,我若有你的才華,也會有遠大的心,但我不是你,不混日子怎么辦?
“王知州心情我了解,想早點交接,這樣吧,判他補賦稅三千緡錢,灘涂可以耕種,名份必須是朝廷的,而非他的私人財產。”
“不行哪,張家請了太平州一個最憊懶的訟鬼,叫猴三,一旦判罰過重,經這個訟鬼一糾纏,案子沒有數月時間休想了結。”
訟鬼,又是一個宋朝不好的群體!
鄭朗心中對這個混資歷的王知州更加不滿了,都是什么啊,湖上斗毆,臨江寺死人,張家六霸,惡訟鬼,有些憤怒地說:“你讓他家補賦稅五千緡,或者從頭一直清算下去,該補多少賦稅就補多少賦稅。否則我立即回京,對陛下稟報,太平州的新知州我無法勝任了。上任知州混時光,使太平州成了藏污納垢的地方,我治理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