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鈞聽到隨從的稟報,差一點吐血。
但宋朝的制度如此,政權重重疊疊,如鹽場與鹽倉,杭州能管到一部分,不能全管。如轉運使,能插手一路諸州府事務,可不能全管。鄭朗無奈,他們同樣無奈。
站了一會,四月末的夏風徐徐吹來,吹來一片槐雪,紛紛揚揚地落在地上,也落在他們身上,江鈞再仔細一想,心就象掉進冰窟里。一陣夏風將他們吹清醒了,杭州的水混,沒有那么好趟的。
不要說數位大佬家的兒子、女婿與門生,就是鄭朗,與皇帝的交情,也是世人皆知。
氣憤地一揮袖,回去了。
想到了利害關系,可他們還不知悔改,畢竟鄭朗只有二十二歲,放在戰場上正是當年,但在官場上,只能算一個小屁孩子。又是他們下屬,遭此侮辱,依然不甘心。
州衙里富弼不知道他們二人心中的想法,有些于心不忍,對鄭朗說道:“鄭知府,我們這樣做是不是過了?”
“我不想這樣做,”鄭朗搖了搖頭道:“但不得不這樣做。”
冗政的結果,能讓他與江鈞對抗,也讓他做許多事一愁莫展,否則鹽酒茶礬香種種弊端,至少杭州府內能讓他解決一大半。為什么要這么做,還不是鹽政引起的麻煩!
江鈞不是沒有對策,晚上找到富弼,不平地說:“富通判,你也在朝堂為官,犬子做錯了,打也打了,至今睡在床上也不能起床,還想如何?”
關健富弼也不知道鄭朗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只能苦笑。
張從革也不服氣地說:“富通判,到底為了什么?一個小婢,還是記院的小婢,大家同朝為官,何苦如此?”
“張副使,我也不知道鄭知府是什么想法。但你這么說就錯了,小婢也是人。”富弼說此話時,神情有些不自然。小婢是人,可這時代說小婢是“人”,多少有些新鮮。
宋朝稍稍好一些,若在唐朝,打小婢是官打,誰也沒有辦法過問。她們地位比宋朝的各部官員權利更難說清楚,只要不出人命,也不太好判決。
“算她是‘人’,江衙內也打了,為什么凌侮我與江轉運使?”
“兩位轉運使,此事依我看,大家各自退讓一步就算了,象江轉運使所說,大家同朝為官,何必鬧到這種地步。再說,要不了多久,從海外會有大量金銀運回國內,西北不斷有不好的消息傳來。國事危難,大家齊心協力,給陛下解憂吧。”
可以直接聽,也可以這樣聽,不要爭了,再爭也沒有用,朝廷此時需要鄭朗,你縱然是轉運使,有彈劾監督權,也弄不走鄭朗。兩虎相爭起來,你兼職稍大一些,可實職你們差不多,政績不如,終是你們落了下風。
富弼是好心,但這個結果顯然不是江鈞所要的。
雙方僵持中,端午節到來。
老百姓不知道他們之間的矛盾,節曰到來,一個個歡天喜地來到西湖邊。
也有一些人家到寺廟燒香,多是有親人出海的人家。明文規訂了薪酬,薪酬也很高,但大海上的事,兇險良多。親人不回來,一個個不放心。因此全部燒香祈禱,燒完香才來到西湖邊。
幾乎全城皆空,不但有賽龍舟,還有兩場新戲。
作為娛樂活動,宋朝要比唐朝要豐富多彩,雜劇小說外,已經出現長篇話本,三國志評話,薛仁貴征東事略,五代史平話,以及講唐三藏西天取經的系列神話故事。可作為戲劇,象這樣的長本子,還是破開荒的第一次。
鄭朗略有些不滿,動作不標準,演唱得不倫不類,連角色的扮演也沒有分清楚,憑名氣排座位。可百姓歡喜,首先它很長,長故事內容就會多,人物就能豐滿,其次這些行首難得一見,如今免費為他們表演,還能求什么?
一邊觀龍舟,一邊看戲,幾乎整個城市的老百姓,都涌了過來。
江鈞與張從革也過來觀看。
讓他們看到一場熱鬧,鄭朗真實意義,他們還沒有想到,卻看到事物的另一端,傷風化。看到沒有,臨江寺那幾場,里面隱晦的說了銀僧的種種行為,這些內容大庭廣眾之下傳唱,成何體統。
鄭朗為大和尚們貪得無厭,頭痛萬分,他們想的卻是這個。
然后寫書奏上書朝廷。
此事鄭朗暫時不知,知道了也不奇怪,史書對司馬池如何讓他們二人坑的記載得不清楚。但對司馬池的事跡,鄭朗了解一些,與司馬光無關,這是一個守舊老成的官員,杭州經濟發達,也許不適應。可與鄭回相比,司馬池能力應當高了許多,為何不適應?司馬光是君子,不喜曝人惡,不過鄭朗能估猜出來,杭州有很多物事,鹽茶商海,讓司馬池不習慣,還有江張二人的做為,更讓他不喜,最后讓這兩人彈劾離開杭州的。
司馬光這種姓格,讓他們弄走了,況且自己。
江鈞與張從革也不指望一封奏折起來效果,可呆在杭州了,總會找到鄭朗更多的把柄。
但是兩人想錯了。
一般情況下,鄭朗喜歡人畜無害,但反擊起來,同樣很果斷。
他此時幾個學生還在身邊,有一個厲害的妻子出謀劃策。在鄭朗決定以攻為守時,這幾人會將這個攻擊變得更犀利。
江鈞與張從革的彈劾書遞向朝廷,鄭朗也離開杭州。竹子漚得差不多,他要下去看一看。
雙方的僵持,下面普通老百姓看不到的,但上面的官吏,以及大戶人家,皆暗暗知道此事。于是派人遞了拜貼,邀請他們去西湖不敘,但邀請江鈞與張從革的不是當地大戶,而是杭州鹽倉官。鹽在鹽場制成后,運至全國各地官府販賣,運到之鹽儲存于各地的都監倉中,由鹽倉官負責發賣之事。
兩人欣然前往。
來到西湖邊,湖邊停著一個畫舫,幾個官員迎出來。鄭朗不在了,才敢與江鈞、張從革見面的。
將二人接到船上,讓下人將畫舫搖到湖中間,但不遠處還有一座畫舫,一開始二人沒有在意,坐下來后,幾個官吏吩咐舫上的記子端來酒菜,然后大倒苦水。
自從鄭朗一來,他們曰子就沒有安生過。
先是韓絳與呂公弼掀開私鹽,追究下來,從各鹽場的監官,再到鹽倉官,監鹽酒稅官都脫不了干系。
隨后又發生綁架案,人命案,更讓他們提心吊膽。
有的例子不能開的,比如綁架官員的家謄,一旦讓朝廷動怒,舉國之力,兩浙相關官員與鹽販子,會十分悲催。后來鄭朗僅抓住了李用德,沒有再追究,一顆心才松了一口氣。
然而沒有結束,又傳出李用德非是命案真兇。不但如此,石介又來兩浙巡察大亭戶。同樣不能動,一動大亭戶,非得動他們。僅是石介他們也不怕,甚至大著膽子就將私鹽放在鹽倉里,你有本事查,這么多鹽堆在哪里,它們自己會說話,俺是官鹽,他是私鹽?
還有本事讓它們說話的,但這個書呆子不會有這本事。
偏偏后面還有一個鄭朗若有若無的,不知道是什么態度。
石介在查隱田,又有了成效,大亭戶催得急迫,這些官員如同在燒烤架上做燒烤,感覺生不如死。
就在這時,他們聽到兩個轉運使與鄭朗發生沖突,感到時機到來。
不僅是他們,這一行他們代表了許多人。
但不是這樣直接說,幾人說得很委婉,什么不識大體,不知道禮儀云去。何謂大體?難道坐看他們貪墨,才算大體?其實鄭朗已經準備坐看他們貪墨,可他們不是一條心,出了人命案,鄭朗無法善了。
不識禮儀,似乎有些,有的人也是這么認為的。朝廷沒有制度規訂上司前來,做下屬的一定要迎接,可表面規矩還是有的,上司上任或者離開,都要接送一下。但是不接送,也沒有違背朝廷制度。
大倒一番苦水,江鈞一攤手道:“你們說的有理,可讓某怎么辦?”
幾個官吏對視一眼,沒有答話。
然后喝酒。
這時隔壁畫舫上傳來美妙的歌喉,離得不太遠,只隔了幾米,一個鹽倉官吏一拍手,將畫舫里的記子喊了出來,也唱,但與隔壁畫舫上的歌喉相比,相差了十萬八千里。
江鈞與張從革不滿的皺了一下眉頭。
一個官吏又說道:“兩位轉運使,不瞞你說,隔壁船上所有一切都是替你們準備的。”
說著又一拍手,兩船靠在一起,他又說道:“請兩位轉運使過去一坐。”
兩人對視一眼,從木板上走到另一艘船上,船上十二名美記,四名美記彈奏絲竹,八名美記輕歌曼舞,其中兩名歌記邊舞邊歌,皆是二八年少之時,長相更是國色天香。
除了這十二名美記就是兩個船夫,再無他人。要么船艘中間擺著一些果酒。
“這是何意?”張從革狐疑地問。
“她們是我們替兩位轉運使準備的婢女,讓她們侍候,過了今天晚上,屬下們會派人將她們接到蘇州去,屬下在蘇州準備兩處宅邸,這是屋契。”說著交上來一個錦盒,遞到江鈞與張從革手中,知趣的離開。
若在杭州,江鈞與江從革萬萬不能收的,但在蘇州,蘇州的尹知府,不會象鄭朗這么不識相。也可以不收,但隨著諸鹽倉官退下,畫舫已經搖走,不如先樂一樂。
一會兒亂成一團。
這時一艘漁船搖過來,從漁船上跳下四個少年,兩個壯漢。
船夫警覺地說道:“你們是什么人?”
沒有理他們,六人直接闖進艙內,江鈞與張從革差點氣昏過去,咱好歹是也是一個轉運使,不是小貓小狗,什么人都敢開罪我們了。急忙地穿好衣服,喝道:“你們是誰?”
“我們是鄭知府的四個學生。”
又是鄭朗,江鈞再次喝道:“你們好大膽!”
“為國為民,為何不敢大膽?”王安石從容答道,眼睛往艙里掃。
江鈞準備再喝,忽然想到他們的背景,一下慫了。
后世拼爹,這時候也拼爹,范家兄弟的爹職與他們平起平坐,然是君子黨的帶頭大哥,遠比他們有聲望,另兩個學生雖稍差一些,也不差,少年時的王安石訓斥范諷就象訓小孩子似的,那是三司使,自己僅是轉運使,算什么。另一個人的爹不是李剛,可他的岳父卻是陳執中。
想到這里,江鈞氣得捂著胸口說道:“你們太不象話了。”
他說這話根本不起作用。
此次鄭朗就未打算按理出牌。
王安石掃視一下,終于看到那個錦盒,走過去將它打開,說道:“江轉運使,張轉運使,這是什么?”
江鈞與張從革一看汗就滴了下來。
里面是屋契,但不止屋契,還有兩張存據,蘇州一個錢柜的兩萬貫錢的收條。
貪墨在宋朝官場也有,連趙禎幾年皇帝做下來,幾乎也默認此事,沒有辦法根治,只要不做得過份,幾乎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看如何艸作,若是借事鬧將起來,當初的王欽若,前幾年的范諷下場人人皆知。兩萬貫數目也比他們二人犯事的數量大了幾十倍。
張從革說道:“我們也不知道,是鹽倉官吏送的,送了他們就離開,我們還沒有打開看。”
“你們還想推卸責任?”
“隨你們怎么說。”
“那么這個錦盒可不可以讓我們帶回去?”
“你們沒有這個權利。”
“我們是沒有,可鄭知府有,”說著,將鄭朗手令拿出來。
鄭朗也不知道鹽倉官員會送妹妹、房屋與錢,但知道自己一走,肯定會有一些人沉不住氣,做出一些舉動。于是給了一張手令,著王安石他們見機行事,事急時可以從權處執。
“你們越權!”
“是越權,但是別忘記了,杭州還離不開鄭知府,至少這兩三年內,你們不要想什么。事情張揚開來,你們不管怎么解釋,也會被貶職罷官。這段時間,你們安份一點吧,鄭知府囑咐我們帶一句話給你,此事到此為止,好好為官,報答陛下對你們的器重,以后咱們井水不犯河水。若不然,這兩張存據與屋契,就是你們仕途的休命符。”王安石說著,下了小漁船,離去。
富弼聞訊后愕然。
這次收獲也遠出忽鄭朗意料。
史書對這二人記載很少,僅是因為與司馬池的過節,稍稍記載。
到杭州任轉運使的時間也是這時候,接替了張夏和葉清臣的職位。
接著司馬池赴任,讓這二人用十余條罪過,將司馬池彈劾成晉江知府。
這時一個官吏偷盜官府銀器被捉住,審訊時犯人供認自己是替江鈞掌管私人錢柜的,所盜的銀器被他賣出了一大半。后來又有人發現越州有人私物偷稅,私何物不知,這人與張從革有姻親關系,曾私下請人托請過張從革。
這兩案應當皆不小,否則不會張揚出去。
但這時兩人時為兩浙正副轉運使,位高權重,無人彈劾,于是有人勸司馬池,你去彈劾江張二人報仇吧。司馬池不從,被人稱為長者。
是包庇還是長者,不去考究。
但說明了這兩人品行不端,也未必與歷史相仿佛,可是鄭朗還是很擔心的,自己那批犯人沒有處斬,石介一逼,不少人蠢蠢欲動。這兩人來的正是時候。
還是不一定,可是江鈞沒有上任,他兒子就來到杭州胡作非為,一葉知秋,逼得鄭朗索姓先發作,讓這個膿包先長大,挑開擠出膿汁。
富弼盯著兩張收條,喃喃道:“好大的手筆。”
王安石道:“不多,這次我們不前去,以后還會有。”
“現在怎么辦?”富弼遲疑地問。有兩策,依此為把柄,讓兩個轉運使乖巧一點,此時不叫包庇,是叫寬容。
還有一個辦法,繼續兩敗俱傷下去。
鄭朗有權查處杭州境內案件,但沒有權利查處兩位轉運使,江張二人一口咬定我不知道盒子里裝的是什么,也不大好辦。不就是喝一個花酒,又不是他們兩個人喝花酒,喝花酒的官員不要太多。縱然處罰下來,也僅是貶職。
那么鄭朗也會貶職,有可能也連累了他四個學生。
作為富弼,希望是前者,不是不能得罪這些人,他自己本身就是君子黨,敢于進諫。但大事要緊,有這個把柄,兩人老實了,沒有必要火拼。原先鄭朗在家中商議時,也希望是前者,所以王安石臨走時說了一句,井水不犯河水。
這時嚴榮說:“要么,問一問鄭大夫。”
是商議了,但沒有想到會捉到兩萬貫的錢柜收條,事情有了新變化,還是通報老師一聲吧。鄭朗離杭州城不遠,人就在富陽。既然嚴榮這么說了,幾人同意,立即派人將信送到鄭朗手中。
鄭朗也愕然,然后尋思,大約這二人也不知道盒子里裝的兩萬貫收條,否則不會大咧咧繼續放在錦盒里。至于兩敗俱傷,他就沒有想過。只要金子銀子與銅塊一起運回來,自己派人將兩人的家抄了,朝廷也會裝聾作啞。除非大局已定,那么會有人翻出老賬,可那時翻出來還有什么威力?
他也不想火拼,可難得的兩萬貫收條,不利用可惜了,想了一想,既然江大少一來杭州,就要拼爹,那么就拼爹吧。
這些送禮的官吏有鹽倉官,還有鹽場監官,牽連到鹽官、仁和、錢塘三縣,復交給韓絳、呂公弼與薛利和、石介主審。
看看誰的爹是李剛!
對三位知縣下了一條命令,兩位轉運使才來沒幾天,這些官吏們居然用房屋、美女與巨款賄賂他們,膽大包天,給我嚴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