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洙知道沒有那么簡單,但為了大局,只好遵從。幸好張方平蓋了鄭朗的印章,讓尹洙摸不清真相,真以為是鄭朗下的命令,若是知道狄青做的安排,説不定能連夜突圍,去揪狄青的耳朵。你小子膽子大,居然敢讓老子冒險!
渭州城慘烈的攻防戰繼續進行。
這時嵬名環犯下第一個錯誤。
紀質接到狄青命令后,分出一萬兩千軍馬,順著汭水退回華亭,又從華亭沿著一條羊腸小道,翻過大隴山,再沿瓦亭河奔向靜邊寨,從靜邊寨奔向籠竿城。
生生兜了一個大圈子。
嵬名環是派了斥候監視著這支宋軍的動靜。然而往南去,更進入涇原路的腹部地區。斥候不敢深入,只好回來稟報。這讓嵬名環產生一個錯覺,以為宋軍想借助渭州南方復雜的山區地形,秘密從渭州南門突然進入渭州城,拱衛渭州安全。
于是派了更多斥候,進入渭州城南方打探,又向元昊做了通知。
此時元昊也分出兵力,再下趙福堡。
從這里有一條小道,可以進入高平寨的南方,西南通達定川寨。元昊攻下趙福堡,不是為了平安從此道撤退,而是為了使物資用更快的速度從國內運到定川寨。
趙福堡已經是西夏攻下的第四個堡砦。第三個被攻破的堡砦便是定西堡。這四個堡砦被攻破,遭成宋軍傷亡多達兩千人,還有一千多避難的百姓遭到殺害。
養馬城、蓮花堡、趙福堡與定西堡接連被攻破,也使定川寨周邊地區真正成了西夏人跑馬之地。西夏人得到的物資很少,但是滿足了西夏的戰略需要。四堡砦被鏟除,可以減少宋軍突然秘密到來的可能姓。
接到嵬名環的請求后,元昊考慮再三。
而且因為渭州城中百姓的英勇反抗,嵬名環兵力在急劇減少,元昊咬了咬牙,又派一萬大軍南下。
這時,他心中有一個直覺,無論定川寨,或者是渭州城,那一處拿下,這一戰局面都會向著自己扭轉。這一路是圍,是困,是耗,渭州城中物資多,兵力少,才是真正發起進攻的對象。這樣做合乎情理,然而他心中卻有一份不安的感覺。
打到現在,從彭陽城之戰開始,戰爭僵持了十幾天,局面依然渾沌一片,至少看上去,宋軍十分不利,特別是渭州城。
西夏軍隊不停的強攻,給城中百姓帶來嚴重傷亡。
一開始尹洙發下大量賞賜,刺激了軍心與民心,經過三四天交戰,百姓終于有了一些經驗,傷亡逐步減少。但每天傷亡數量減少,總體傷亡數量卻在不停的增加中。
打到最后,渭州城中百姓死亡數字達到八千多人,還有幾千名百姓受了輕重不同的傷,幾乎家家戶戶都有親人死于這場戰爭之下。守城士兵折損了一大半,鄭朗家中十名侍衛也犧牲六人,余下四人因為掩護崔嫻,同樣受傷。
關健現在戰役沒有結束,死傷數量巨大,又看到一萬西夏人前來,所有百姓都想到一件事,西夏不僅是這四萬軍隊,在定川寨還有更多的軍隊,不知道他們會派來多少大軍。
盡管尹洙又撥出大量錢帛進行賞賜,崔嫻幾乎就坐在城頭,帶動著百姓作戰,城中的百姓士氣也漸漸下降。這才是最危險的,百姓戰斗下降,便讓更多西夏戰士登上城頭,反過來又加重百姓的死亡數量。
其實打到最后,看不到任何一個宋朝援兵到達,城中百姓也麻木了,幾乎是被動的迎戰。然后悲觀地等待城破那一天,等待著兇殘西夏人瘋狂的報復。
感到擔心的不僅是渭州城的百姓。
元昊也終于擔心起來。
開始來到定川寨,信心滿滿,準備將這幾萬宋軍逼到絕路吃下,但漸漸懷疑起來。
鄭朗與韓琦為了將這支西夏軍隊拖住,故意讓城中百姓與戰士為水吵架斗毆,又屢次三番做出想要突圍的樣子。起初是管了一些作用,減少元昊的疑心。
但一次玩相信,兩次玩還是相信,三次四次,誰個相信?
這一困,漸漸快有十天。
就算城中宋軍有高人,這個元昊相信,自從府麟路一戰后,元昊不敢小視宋人,指不準就冒出一個勇將。也算這個高人指揮很出色,居然讓葛懷敏聽他的話。或者算他出色到無以復加的地步,算出自己會切響水溝的水源,提前做了準備,儲備大量食用水。但圍到今天,不僅人要喝水,馬也要喝水。城中僅是宰殺一些沒有作用的牲畜,一匹戰馬都沒有宰割,這是為何?
元昊終于覺得很不安,他隱隱嗅到一份陰謀的味道。
不過還是想不通,就算宋人當中有高人,提前儲水,這可是三萬多將士,外加幾千老百姓,大量戰馬,用什么來儲水?缸、袋、桶,或者其他。但這要多少水缸與水桶,才能滿足這么多天來,這么多人與馬的食用水?
不安終于得到證實。
對西南方向元昊一直沒有怎么關注。西南宋朝兵力并不多,要么從瞎氈處調來援軍。然而憑借瞎氈,他有這個膽量敢公開與自己為敵?這只是一只可憐蟲。
縱然調來軍隊,也正好讓自己打牙祭的。事實西南方向的宋軍并不多,加上秦州兵力,將四周所有寨砦的兵力擠出來,才調來兩萬余兵馬。鎮戎軍那邊元昊很關注,可因為彭陽未失,大部分寨砦將士還在,沒有足夠兵力支援定川寨,但有足夠的兵力派出大量斥候。元昊派出許多斥候,陸續被宋軍發現殲滅。因此,雖派出許多斥候,一直無法能打聽到真正消息。
這便是堅壁清野政策的好處,并且大量移民,將許多忠于西夏的部族轉移到后方,使元昊失去最得力的眼睛與耳朵。東線不是元昊關注的重點,迫于無奈,只好將斥候散于鎮戎寨、開遠堡與第背城一線。
繼續在猜著謎語。謎面終于漸漸揭開。
第一支宋朝援軍到達,來得有些遠,是從北方而來的,范仲淹突然率領兩萬五千名宋軍,從細腰城殺出,進入天圣寨,再進入沒煙前峽,將一支西夏押糧隊伍擊潰,徐徐進入高平寨中。
但這并不是最致命的軍隊。
致命的軍隊也不在西方,張岊無論怎么調集,只有兩萬來人,起的是堵截作用,不讓西夏人從西方撤退。盡管這里道路崎嶇難行,但有一條道路直接抵達沒煙峽,甚至還有一條小道直達天都山。
最要命的軍隊是在東方。
彭陽城中,張方平春風得意。
本身有了防守彭陽城之功,并且面對十幾萬西夏軍隊,主動率領軍隊兩次出戰,皆大獲全勝,殺敵無數,焚燒了敵人大量糧草帳蓬。主意全不是他出的,但他是文官,是彭陽城最高指揮官,無疑會拿下首功。
同樣的道理,將會用在下面一戰上。
下面一戰,通過與狄青的面談,才知道鄭朗將臨時指揮權交給狄青。但擺上不上臺面,明面處他還是最高長官,無他,他是文臣,是東路所有大軍中職位高最的文臣,名義上這支軍隊還是屬于他統領。戰后瓜分戰功,他依然會比狄青占據更多的功勞。不要説不公,這也是對狄青的保護,用一名武將總指揮這么龐大的戰役,言臣拿鄭朗沒有辦法,但對狄青能有n種方法進行打壓。
再到將與軍。
鄭朗與他談過將與軍,頗得張方平欣賞。
首先是將。鄭朗説西北有四大名將,狄青、種世衡、張亢與王信。狄青與王信頗有相似之處,但狄青歲數還不高,成長空間遠勝于王信。種世衡長于計謀,類似于西漢時的陳平,張亢則是一個地道的儒將。在文臣中,唯有他的軍事謀略最高。張方平説行知,你也算一個。鄭朗再三否認。西北之戰中鄭朗表現比張亢還要耀眼,但鄭朗心中清楚,頂多自己比普通文臣要好一點,這些戰功不能算的,開的是金手指,真正軍事能力哪里及得上張亢?
前面是四大頂級名將,其指揮水平絕對不亞于元昊,至少在臨場指揮能力上,隱隱在元昊之上。但鄭朗也不否認元昊的其他能力,比如大局觀,對時機的把握能力,還有狗運氣,等等。綜合起來,這五人相仿佛。
鄭朗説了一句很公正的話,緣邊四臣不應當由文臣來擔任,而是換成這四將,只要這四將擔任緣邊四個觀察使,主持四路軍務,元昊會相當苦逼。假若這四將齊心合力,有可能會能殲滅整個西夏。
是假設,在怪異的宋朝祖宗家法之下,鄭朗有呂夷簡的權威,也不可能讓朝廷同意讓四將擔任四路觀察使,主持四路所有軍政財事務,那會吵翻天的。
其次是一流名將,好水川犧牲的郭遵、張岊、王吉,因年高而死的高繼宣,這些人指揮才能皆不在野利兄弟之下,并且前三者悍勇無敵,乃是一等一的大將之才。
然后是二流將領,這類人也不多,比如趙珣,楊文廣,有可能秦鳳路紀質,景泰,去年在府麟路押糧表現良好的田朏,折繼閔,王凱,還有郭逵。鄭朗説的這幾人,有的人世人還不知道,比如紀質,還有田朏,景泰。連張方平也不理解為什么將王凱排于王吉之后,這就是一個認知問題。王凱是名將之后,又是三軍指揮,算是不錯了,可想象王吉那樣取得奇跡般地的戰功,王凱還是很難做到的。
對于郭逵,張方平更懷疑,然而鄭朗慎重地説,此人不可小視,現在年齡還小,一旦成長起來,同樣會與狄青一樣,成為絕世名將。鄭朗還有一人未説,才是十幾歲少年的王韶,這人將在十幾年后科舉高中,可制試未中。現在不是關注的時候。
評完這三類將領,鄭朗説了一句話,想要領一方精兵,單獨行動,非此三類將領不可。換其他將領,準得會出現失誤。這才評第四流將領,更多,比如劉平、石元孫與犧牲的任福、王珪。此時軍中的曹英、向進,韓琦手下的許懷德,等等。這類將領有很多人,甚至王直王原兄弟,劉滬等將領都在其中。相對于龐大的宋軍諸將相比,這類將領還是很少的,他們有著各自的缺點,或不長于謀略,或缺少大局觀,或喜挾勇輕進,容易被敵人利用,可以用來做為一方偏將,但不可能交給他們指揮權,特別是大軍的指揮權。
第五類將領便是庸將,這才是宋軍將領的主要構成部分,沒有能力,沒有勇力,缺點更明顯,僅是能遵守上面調令而已。
第六類將領也是鄭朗所痛恨的將領,沒有才能,但因為家世,占據高位,最容易誤國。首當其沖便是葛懷敏,還有黃德和這樣的宦官監將。
這個評將譜,也就是鄭朗的用人譜。
再説到軍。
不提女真兵,那是特例,用來當炮灰的,一旦國家和平,鄭朗也不想帶這些女真人來境內,不是好事,反而容易生事,并且他們墮落起來同樣很快。一直略過不説。
最強的便是折家軍。
其次不是河北軍,而是經過戰火錘煉的西軍。西軍當中最強的當屬各路蕃軍,可這些蕃兵又有明顯的缺點,缺少對國家的忠誠度,不適宜打持久戰,用他們必須將他們放在刀口上,一次次的沖鋒,或者最后一戰而定乾坤。僵持時最好少用。
再到河北軍,河北軍因為缺少戰爭,戰斗力在削弱,但勝在河北人多喜歡練武,身體素質強。鄭朗還説了一件事,征伐西北用西軍,但想要收復幽云十六州,必須先將河北河東軍經過戰火錘煉,用河北與河東軍作為主體,切莫不能以西軍作為主體。在西北,西軍熟悉當地的環境氣候,又是保衛家園之戰,士氣高昂,到了河北,這些長處會立即消失,未必能保持原有的戰斗力。
張方平就當作沒有聽到,收復幽云十六州,誰不想啊,可想一想契丹的強大……夢想!
然后是京城的禁軍,現在京城禁軍還是可以用的,不過他們也在墮落中。
少數張方平不同意,但大多數張方平默認。
鄭朗的所謂四大超將,此時有三人來到彭陽城。
按照鄭朗的説法,每人都可以統領一路幾萬兵馬,況且是三個人。用吧,隨便那一個人皆可以放心任用。每人臨場指揮能力皆在元昊之上,三人組合起來,會發揮什么威力,頗讓張方平拭目以待。
還有軍,一千多女真人鄭朗全部調給張方平調換,以及瞎氈手下的三千軍隊,還有其他的精軍,延州調來的也是延鄜路最強軍隊。并且這里面大部分是騎兵。
不僅如此,還有數量。
延州意外一萬軍隊不算,老種時至環州后,對諸羌十分善待,單論撫待諸羌諸蕃能力,緣邊所有重臣中,鄭朗與范仲淹、老種當屬第一,其他無一人敢與這三人相比。
聞聽老種出師,許多羌人踴躍參加,連帶著剛剛臣服的滅蕃三部也派了一些壯士前來。細腰城一筑,這三部十分苦逼,又看到西夏人似乎有衰落的樣子,曰子過得很貧困,終于在夏天死了心,紛紛向范仲淹獻上忠誠。老種一路過來,又增加七千多各部蕃兵。涇州與原州后方組織動援的一些民兵,再將各寨砦擠一擠,兵力達到五萬四千多人。這是出忽元昊意料之外的,在元昊想法中,無論三路怎么擠壓,要留守各城寨,頂多能分出萬軍隊。實際除了渭州周圍的兵力,此戰宋朝在定川寨附近集中的總軍力達到十三多萬人!
兵力已遠在定川寨西夏兵力之上。
而且宋朝自澶淵之盟后,再也沒有動用過這么多的軍隊進行過大會戰。
這將是一場史詩般的戰斗,而自己又是其中主力指揮。
為什么鄭朗命令庫官將那些財帛捂著,用錢的地方多了海去。因為通訊不便,否則鄭朗還要讓尹洙無論多危險,錢帛也要節省著用。
朝中大臣彈劾鄭朗不向朝廷請示,動用了這么多軍隊進行大會戰,幾乎將三路老底子都扒了出來,那一個敢請示?韓琦知道,説了沒有。范仲淹也知道,可説了沒有?不敢説!打了再説!
主要將領齊聚一堂。
老種看著王原與王直,呵呵樂了,説:“王直,王原,做得不錯,沒有侮辱鄭相公的威名。”
他是長者,有這個資格評議。
王直與王原只是傻笑,王直又問道:“什么時候動手?”
大軍終于來了,王家兄弟很高興。可心中又有些焦急,渭州城盡管發動所有百姓,仍然危在旦夕。早曰出兵,渭州城的危機才能熬過去。渭州城失不失王直兄弟沒有多想,但是有他們的主母,以及鄭朗的兩個女兒在城中。
種世衡看出倆兄弟的想法,再次呵呵一樂,説道:“你們忠心,快了,我們在此正是商議攻打定川寨的事宜。這么多軍隊集中在此,消息瞞不了多久,此地也不敢久留。”
諸將分次序坐下來商議。主要還是張方平、王信與狄青、種世衡,其他人不敢插言。
但一起看著狄青,他在鎮戎寨,離定川寨最近,對定川寨的情況也最為了解。
無論種世衡,或是王信,都明白知己知彼的重要姓。
狄青也不推辭,本來他就被鄭朗授予總掌三軍的實權,掃了一眼諸人,説道:“這是刺探探來的定川寨敵寇兵力分布圖。”
從懷中掏出一張大地圖鋪在桌子上。
幾十人腦袋立即伸過去觀看。
這將是最有用的第一手消息。
狄青又説道:“本來敵人兵力雄厚,因為分兵前去攻打渭州,三天前再度分兵一萬,前去渭州,又想圍困定川寨,以防我軍突圍,兵力雖厚重,看守定川寨四面八方,平均每處的兵力實際已經攤薄。”
這條信息對于大多數人來説是沒有作用的,然而老種盯著地圖,眼睛卻亮了。
狄青看著種世衡的表情,十分無語。上陣作戰種世衡遠不如他,但坐鎮后方謀劃能力,自己眼下絕對趕不上種世衡。正是因為此人反間計,導致野利兄弟被殺,否則以野利兄弟的能力,親自率軍攻打渭州,那么渭州城會更加危險。沒有賣關子,繼續説道:“諸位,敵人最大的短處便是糧草。昊寇也知道他這個短處,所以糧草沒有單獨設營,而是存放于大軍中間。無論是在渭州,或是在定川寨,存放糧草的地方皆是重重設圍,嚴加看守。”
張方平開始意會,説:“狄將軍,你的想法是想先打敵寇的糧草主意。”
“正是,上次渭州被圍,我做了兩個方案,為了征求鄭相公的確認,曾親率一千將士,親自前往定川寨,僥幸寨中反應快,派出重兵配合,兩軍會合,我將信平安送進寨中,又順利撤出來。那時我就看到敵人的兵力攤薄,包括存放糧草的這座矮丘,雖厚,但只是相對的厚,實際只要兵力充足,它還是很薄。這一戰,第一步就要燒去敵人的糧草!”
“好主意,此乃周亞夫破吳王濞,曹孟德破袁紹之策也。”
“張知州,周亞夫是誰?袁紹是誰?”狄青不解地問。他在看春秋,可春秋上沒有記載。此時更沒有三國演義,三國的歷史對于宋人來説,與南北朝歷史地位相差無幾。兩戰狄青都沒有聽説過。
“……”張方平差一點噎死。
自己飽讀史書,但臨軍作戰,兩眼茫茫,人家只讀過幾本書,可人家偏偏就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