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捷消息傳到朝堂,但少了最重要的一個人。
西北用兵三年多,特別是宋朝的冗,用兵費用更高昂,朝中諸位大佬確實很苦。中間呂夷簡功不可沒,換別人來,國家非得出亂子不可。所以后來章栥大捷,宋朝沒有乘勝追擊,財政無法維持下去。打不起來了!
這是一個讓鄭朗可憐又可恨的人。
真的很有才干,僅論才干,朝廷無一人做他想,鄭朗自己也不行,利用歷史知識可以使一些小聰明,可以提一些良好的建議,但象呂夷簡這樣事無巨細,一手把持全國大小事務,沒有出大漏子,鄭朗也做不到。看看呂夷簡倒臺后,全國的烽火吧,馬上就熱鬧了。
可惜無幾人能看到。
人老了,又是勞累過度,并且還分出精力,使一些權謀之術,身體垮得便快。一天早朝,在想著事情,加上年歲又高,別人三拜,他拜了兩次就站直腰板,沒有動彈。
一下子炸了營。
兩種情況,象八大王可以佩劍入朝,僭名不拜,有職有位但無權。呂夷簡有職位,但無這個位,還是老老實實的三拜九叩。于是許多憤憤不平的君子黨們上書彈劾呂夷簡。
只有進京準備趕考的一個考生張纮說了一句話:“是天將奪其魄,不久將要死了。”
精力熬干了,就象油燈油即將枯竭,燈還能繼續明亮嗎?不然這個權艸天下第一的人,怎么可能會失態。不久后,呂夷簡感到風眩,不能入朝。趙禎親自看望,將自己胡子剪下來說:“古人說胡子可以治病,今朕自剪之賜卿,望卿早曰康復。”
呂夷簡有多重要,馬上立顯。
無論晏殊,或者章得象,也有一些吏治之能,并不是僅會寫字做詞的,但國家正是多事之秋,四路大會戰,這是何等的大事,而且西北戰役拖得越久,對后方壓力越重,事務便越多。呂夷簡僅倒下幾天時間,政務立即出現積壓。
這一對比,趙禎怎能不看重呂夷簡?
但許多人想不通,認為呂夷簡這家伙都快要死了,還在繼續迷惑趙禎,于是一波更大的進攻即將發動。這次不是上一次,各個君子們皆立下赫赫戰功,資歷也跟了上去,深得人望……其實從渭州圍解,朝中已看出來,大捷遲早要到來,但沒想到居然能獲得這樣的大捷,差一點將靈州城都拿下來,一個個喜出望外。還有人略略不滿,王拱辰說道:“為什么不借機將靈州奪下,說不定西北之危,畢于一役。”
不是他一個人抱有這個想法,真不懂啊,后來宋朝跑到靈州城下,五軍大軍討伐,居然都不帶什么象樣的攻城器械,于是面對高大堅固的靈州城,攻啊攻,攻了幾月攻不下來,西夏調兵遣將,設計謀策,迅速潰敗。靈州城當真那么好攻打的,就是此時能攻下長安,都未必能攻下靈州!
“足矣,足矣。”趙禎眉開眼笑說道。
朕很滿足了。
高興,可惜國庫空虛,不然能下詔,來一個免去陜西賦稅的什么。
又說道:“該當如何嘉獎?”
王拱辰又說道:“臣以為有功必獎,有過必罰。緣邊四路發動此戰,計動用禁兵、蕃兵、義軍與弓箭手、鄉兵計達接十八萬之眾。如此規模戰役,開國以來,也罕有過。除了龐籍外,其他三位緣邊大臣全部沒有上書稟報朝廷。雖捷,但開了一個惡例。”
說得似乎頗有道理。但里面暗藏著一個玄機,此戰功勞最大的便是他所說的緣邊三臣,龐籍很悲催,再次成了一個喝湯的。也沒有十八萬人,在王拱辰想來,決戰之時,定川寨有十三萬多人參戰,彈箏峽有近兩萬將士參戰,還有各地的守軍,那么就是十八萬人。其實各地守軍抽之一空,就算將這些守軍計算在內,也不過十六萬幾千將士。讓他生生變出一萬多人。還好,沒有將參與守城百姓計算在內,否則會變成二十萬人。
十八萬軍隊擊敗元昊十二萬軍隊與十六萬軍隊擊敗元昊十二萬軍人,比較一下,依然有一些差距的。
富弼嘆息一聲,說道:“前方戰事混亂,誰能在數月前就料敵機先?不能料敵機先,又如何向朝廷稟報。若按王拱辰之言,前線大捷,將臣無功反有了罪。若是以后國家有事,誰還能替國家浴血奮戰,守衛疆域?”
雙方立即爭吵起來。
這是一個很不好的兆頭,可惜無人察覺……
趙禎吵得頭痛,有氣無力地說:“諸卿,莫爭,早在楊守素進京時,鄭朗就上書稟報這場戰役的發生,只是害怕消息泄露,影響戰事,朕一直未說。”
之所以爭執,正是因為這個戰功!
以王拱辰為首的大臣不想鄭朗、范仲淹、韓琦、尹洙與張方平得到這份戰功,而以趙禎富弼為首的君臣,卻肯定了這份戰功。
全沒有說到點子上。
不僅是害怕泄露,還有一條,對將從中御的譏諷,稟報朝廷,朝廷就會商議,同意罷,不同意詔書一下,遵從還是不遵從?不但從廟堂上嘲諷了將從中御,到了涇原路本身,鄭朗在定川寨,還將軍權放給狄青,主動繞過將從中御這一弊癥,軍隊變得更機動,行兵布策更靈活,這才取得大捷。
可偏偏就沒有一人去想。
晏殊睜開老眼,說道:“陛下,有功必賞,象三路將臣這樣行事,也需警戒,下不能再為例。若議,以臣看,應議幾位邊臣上書中的免役法,此乃變革之舉,想要實施,利弊必須商議妥當,才能頒發。”
和稀泥啊,兩邊皆不開罪,趁機將話題引開。
提到免役法,所有大臣一起沉默不語。
不是很懂,不敢插言。
韓琦、范仲淹與張方平、鄭朗皆書奏提到免役法。
是王安石免役法的改進版。
原法第一條是衙前重役和承符、散從官、弓典、典吏等役,不再由上四等鄉村戶輪差,改為雇募第三等以上戶充當,隨役之輕重而定祿之多少,應募弓手者須試武藝,典吏者試書計。
這里王安石試圖撫慰上戶情緒,做得有些拖泥帶水,在他想來,差役做得好也是一個有臉面人做的,所以還是用三等以上戶充當,做得不干脆。這些差役,是好的,不照顧,各地地方官吏也給了上等戶,不好的,就是照顧,上等戶也不會情愿充當。不需要照顧情緒,反而增加成本。請一個三等上戶做衙差,要多少錢才能讓他們滿足,但請一個廂兵與一個五等戶做衙差,又需要多少錢?所以做了簡化,沒有戶等,只有一條,文吏要試一試書計,也就是識一些字,懂一些算術,弓手等需要會一些武藝。是從五等戶選撥,還是從一等戶選撥,直接略過。
增加一條,國家冗兵太重,三等上戶不愿意擔任衙差,可一旦實施募役,對于許多貧困戶與廂兵卻是一條出路。特別是廂兵,經過一段時間訓練,有紀律,有一些素質,用他們擔任衙前,正好取長補短,又能減少國家冗兵之弊。
鄭朗與韓琦四人皆上書了冗兵之患,自戰爭起,國家八成收入用在冗兵上。宜大規模的裁兵,必須將國家禁兵控制在六十萬以下,廂兵控制在四十萬以下,淘汰其老弱,戰斗力提高,國家又減少大量財政支出。
這里幾人出現一些分岐。
鄭朗與范仲淹是直接裁兵,諸寨砦修好后,鄭朗就著剩下的四萬八千幾百名士兵,不增也不減,實際是裁去大量軍隊。范仲淹則說了很多,暫時不會減裁,最后借著西夏削弱之時,想辦法奪下橫山,在這之后,借著橫山之險,涇原路與環慶路、延鄜路形成整體,環慶路保留三萬軍隊足矣。然而韓琦卻在吵鬧,說其他數路兵力充足,秦鳳路兵力卻很少,俺不是在后方,也有用的,涇原路用兵,我可以隨時提供支援。秦鳳路有兵,與吐蕃的結盟才會更有威懾力。真不行,增加鄉兵吧,為了甄別,在他們臉上刺字,防止他們逃避兵役。
裁兵可以,別裁我的兵。
由此可見,各人的心地,韓琦私心重了。
現在未考慮裁兵,而是考慮這條免役法。接下來便是第二條,耆長、戶長等仍由第一二等戶輪差,為期一年,應役期內免納役錢十五貫。壯丁由不納役錢的第四五等戶輪差,為期半年。
鄭朗也做了修改,一二等戶改成一二三等戶,選人更廣,壯丁增加補貼,為五貫錢,不是免費征役,而是有償應役,役重或者特殊情況延期,出外者,分別再給一些錢帛補償。
通過這一條,已經將它定姓為一個便民的良策,而不是一個斂財的良策。這么做是方便百姓的,而不是變著法子替國家謀財的。有這個定姓,引起的紛爭必然會減少一半。后面還有類似的條款。
第三條,三等以上戶不再服役,就要依其資產交納免役錢,核心所在。城市坊郭戶分為十等,上五等者戶舊無差役負擔,也要按戶或資產減半出錢,女戶、寺觀戶、單丁戶、未成年戶,自三等以上才征收助役錢。
依然做了修改。
王安石斂財斂瘋了,導致越是大戶越是悲催,因此怎么減半有了講究,鄭朗以十開始減,比如一百貫家產開始征免役錢,一戶一百抽二,五貫錢抽十貫。到一萬貫不是抽掉兩百貫,而是一百貫。十萬貫不是抽掉兩千貫,而是五百貫。一百萬貫抽掉的不是兩萬貫,而僅是兩千五百貫。
與后世不同,收入越高征稅越重,可真正征了多少稅進入國庫?很是疑問。況且這是封建年代,不公平也沒有辦法,必須讓大戶人家配合。他們反對,就等于鄭朗所說的那個天下在反對。
還是有些混亂,比如說一千到兩千貫收入的甚至還不及一千貫收入征的免役錢多,那么想辦法增加自己財產或者減少自己財產吧。相信下面老百姓自己會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后一條措施是照顧一些人,以鄭朗之意,寺觀戶應不在照顧行列,可已經開了一個頭,很難得。于是將寺觀戶改為第四等起,而不是從三等才征收,也略過五等戶。
但又增加一條,對于牛馬等耕種牲畜,不得計入財產。
全國姓的缺少耕種大牲畜,必須保護。有的百姓為了逃避以牛計算財產,刻意不去養牛。于是全宋朝一直缺少耕牛,使耕種效率下降。
第四條是以一州一縣之力供一州一縣之費,以一路之力供一路之費,諸路各從所便為法,確立役額人數,預算役錢收支數量,除足用的雇值外,為防災荒欠擱,多取二分,稱之為免役寬剩錢。
這一條也做得不好,比如現在的杭州,讓杭州實施這一政策,所有人會笑得合不攏嘴,可那些貧困州縣怎么辦?因此,將全國州縣細劃,劃為五等,這個五等是指鄭朗嘴中所說的三等。貧困州縣不能實施,也實施不起來,邊境弓箭手負擔沉重者同樣不能實施。余下的州縣分成五等,一二三四等預留四三二一分,五等僅自保支出,不得額外征收。
這些多余的錢,一是為了防止災荒欠擱,二是撥出一部分補貼貧困州縣,但力役負擔沉重者,或者邊境弓手多者州縣財政。
均衡全國貧富差距。
反正朝廷別指望用這筆錢。
其實也是在為朝廷節省,如今朝廷一年為了補貼邊境的弓箭手,花費大量錢帛。不然定川寨一戰,也不可能攏來那么多軍隊。將他們整個軍隊聚集,外加延州一萬兵力,也不過十六七萬人。
正是大量弓手,成了變相的鄉兵,再加上部分蕃子加入,增加了軍隊數量。
這種免役法,比史上的免役法更溫和,也更有積極意義。
張方平也是王安石變法的反對者,認為過于激進。然而看到鄭朗這些免役法后,半響不語,然后叫好。
面對這種免役法,一些人想反對,都無從反對起。
終是新法,是在變,贊成的大臣一時半會也不敢發言,于是大殿冷場。
趙禎笑了笑,說:“各位回去后,仔細想一想,將它完善,散朝。”
是完善,不是考慮對否,也就意味著趙禎同意了。
回到宮中,對張氏說道:“張美人,托你吉言,前方大捷啊。”
打了三年多,中途又受了契丹人的惡氣,終于讓趙禎揚眉吐氣。
“恭賀陛下。”
趙禎拍了拍她的香肩說:“備駕。”
還得去呂夷簡府上。
呂夷簡讓人扶著跪迎出來,趙禎將他扶起,說道:“呂卿,你好好休養,不要出門迎候。我們進去敘事。”
“喏。”
趙禎讓太監將呂夷簡重新扶回病床上,將今天的事逐一說了一遍。
“恭喜陛下。”
“朕想問一問你的看法。”
“臣以為鄭朗做法很妥當,靈州城一時半會攻不下來,從渭州將物資運到靈州太遙遠,而西夏境內若要聚集,也能聚上二三十萬大軍,遲則生變,反而不妥。一放一收之即,鄭朗拿捏自如,臣也很欣賞。”
趙禎狐疑地看著呂夷簡,承認他有治國之材,可他的小心眼成了他最大的缺點。鄭朗連轟了他好幾炮,為何替鄭朗說話。這就是呂夷簡的精明之處,君子黨是想法設法將他弄下臺,鄭朗不同,只是就事論事,加上有可能與富弼關系良好,所以說了幾句牢搔話。可他與君子黨們走的不是一條路。又是大捷,還有與自己兒子有著藕斷絲連的關系,何必壓制此子?
不產生打壓的想法,評議就十分公道。
又說道:“臣觀此免役法,以為很妥,韓琦說天人合一,乃言大欺主也。但這是微調,不動祖宗祖法,可以做一些改良。臣以為此議必是鄭朗所提,與韓琦商議,而韓琦奪其功,故首倡此言。”
“朕以為也是。”但趙禎嘴角洋溢出笑容,呂夷簡沒有打壓鄭朗,卻在變相的打壓韓琦。
呂夷簡又說道:“陛下,臣還以為臣重病在床,陛下問臣誰可任兩府者,臣當時想到一人,無奈困于西北,如今能將他召回京師。”
“誰?”
“鄭朗。”
“他年齡太小,難堪重任。”
“參知政事可以為之。”
“參知政事啊……”趙禎有些猶豫不決,不是他不想,是怕大臣們反對。不是樞密副使,而且當初的樞密副使只是臨時之職,很快去了陜西,也不負自己期托,報了自己一個大大的紅李子。但東府副相實權遠大于西府副相實權,還是常職,又喃喃道:“呂卿,有些不妥。”
“陛下,臣觀鄭朗用人,頗得民心,士心,又手攏著涇原路所有軍政財大權,與其他數路首臣,以及諸將關系默契,不得不召啊。陛下,可知道周亞夫是怎么死的?”
“說說看,”趙禎好奇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