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禎隱隱感到鄭朗與賈昌朝有些不合,解圍道:“朕也不知,你說來聽聽。”
“契丹人在軍事上多恥笑我朝懦弱,然見我朝袍笏之美,百官之富,肴果餼醪,炙膾甘珍,衣服器皿,薰澤光鮮,皆慕之,紛學華風。甚至互相競夸,包括契丹皇帝本人亦是如此,信仰釋老,學習儒家典籍,以中國自居。這種情況刺激了他們奢侈消費,于是需要更多金銀。然他們與我朝商榷數量巨大,許多銀子反而流通回了我朝。不僅是我朝給他們的歲幣,連同他們國內的部分產銀,也隨之流入我朝,這才是慶歷二年契丹禁止氈銀與我朝商榷的原因所在。宋祁說此困中國計也。非也,倒不是刻意針對我朝的,而是大量銀子回流到我朝后,他們國內缺少貨幣,不得不如此。”
“那與鐵錢有什么關系?”
“在契丹先帝圣宗時代,我朝與契丹商榷,數量不大,先前又多得我朝銅錢,貨幣用量足,雖契丹鑄造數種貨幣,最多者是重熙通寶,一直未投入到市場上。后來兩國修好,我朝許多商品流入契丹,銅錢不足,于是將這些錢投放出來,依是不足。我朝于河東鑄鐵錢,獲利巨大,契丹人看到機會,在邊境亦仿照我朝鐵器鑄成大批鐵錢,因為兌價比我朝的低,讓走私商人挾帶入境。現在市面上流通的鐵錢一半幾乎是契丹鑄造的。雖用鐵錢,看似朝廷獲得一部分利,可是使民間紛憂不斷,利弊參半,弊為多。結果契丹卻獲得更大的利益,因此,臣以為計,將市面上流通的鐵錢立即收回銷毀。否則必其契丹之害。”
這個問題有點復雜。
后來者只看到戰爭,卻不知道這幾個國家發生多起看不到硝煙的戰爭。特別是貨幣戰爭。
宋朝一直做得不是很好,無論與契丹或與金朝,都輸掉了這場爭斗。
若說貨幣,幾個國家貨幣皆不足。后世有人用清朝多少銀子相比較。這是不對的,清朝一兩銀子購買力遠不及宋朝。
因為貴,不可小用,也就是買零碎的商品時,金銀很難派上用場。但用途很多,不僅是用來制作器皿首飾,還便于賄賂、贈饋、布施、賠償、贖身、借貸。在商業上又有遠動、路資、物價支給、物價表示、憑費、蓄藏、大宗交易等用途,也可以作為賦稅交納、專賣收入、上供、進獻、軍費、賞賜、與國家一般用費。
雖不可“小用”,金銀已經在大規模的使用,產量在增加,一直供不應求,于是價一直在上揚,許多大戶人家便將金銀珍藏起來,導致金銀越發缺少。價上揚更快,直到平安監出現,價格才勉強穩住。
作為貨幣本身。銅錢還是主流。
因為錢不足,許多時候依然用絹代替貨幣交易,或者以物易物。所以后人一直無法準確統計宋朝收入,有人說宋朝最高收入達到一億八千萬貫,有人說一億六千萬貫,便在于此。
即便現在讓鄭朗統計,也無法有準確數字,有銅錢,有絹,有糧。有草,這是主要的,還有金銀錫鐵鉛,炭木料石玉,各種果蔬,文房四寶。各地特產,這也是宋朝的官方收入。
平安監出來,稍稍緩解,但大部分金銀銅用作器物首飾,沒有化成錢流入民間,即便化成了錢,也遠遠滿足不了宋朝龐大的經濟總量。并且用鐵錢換銅錢,宋朝是絕對性的虧本生意。以前契丹與西夏沒有發生戰爭,鄭朗一直未提出來,怕引起契丹的反感。直到戰爭爆發后,再也沒有必要任這個不好的勢頭下去。…,
趙禎轉向王拱臣說道:“你派人查一下。”
王堯臣因為母喪回家丁憂,空缺讓王拱臣補上,遷張方平為御史中丞。總體而言,趙禎還是以保賈昌朝為主,用賈昌朝來迅速平息君子黨所帶來的種種影響,特別是朋黨。
對此鄭朗不是很重視,但賈昌朝的種種做法,確實讓鄭朗很反感。
呂夷簡雖排斥異己,可不用種種罪名,讓大臣遭受公堂質對之災,況且還是立過功勞的大臣。賈昌朝就這么做了。先是歐陽修,后是尹洙。
鄭朗定了定心思,說道:“臣聽聞今年以來,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國庫略有節余,這本是國家的幸事,陛下一向克于己,善待大臣,這本也是國家幸事。可是陛下恩過于重,臣以為不妥。恩威需適度,過于恩寵,一旦薄之,除非德操佳的臣子,進退無辭。其余大臣未免反生怨懟之心。前者,即便陛下不過于優待,也會盡心盡責,忠君愛民。國庫略有所余,臣以為所用有三,一是備糧,防止有可能的災害,二是備庫,使國庫有所節余,以防不測。三是仁民,自陜西用兵以來,臣在鄭州聽聞附近州縣名目繁多,有加耗,加耗又有耗米、倉耗、省耗、官耗、秤耗、腳耗,康定年時頭子錢全部納官,不得本州公用,自戰事開始,部分州府又再次將頭子錢納作本州公用,剝削百姓,又有觸面,市例錢,起綱錢、使用錢、縻費錢、呈比起、勘合錢、索陌錢、漕汁、州用、修倉、加點、打卓,有些名目連臣苦思冥想都想不出來的。這僅是兩稅外的額加費用,折變、支移、和糴、和買、折帛錢、就連新法產生的免役錢也產生諸多免夫錢、身丁稅等種種名目,還有商稅與城郭稅等等,朝廷下詔書恢復原狀,可各地州縣依有官員在橫征暴斂。又有土貢,例如包拯在端州進諫硯臺一奏,土貢朝廷本須不多,例如端州硯、東南桔,然地方官吏卻借朝廷之名,又令種種名目,本是數百鮮桔,費用不多,褒獎之意遠大于嘗鮮用意,到了下面卻變成了一大弊端,給百姓帶來沉重的負擔。若國庫略有節余,請陛下派臣子商議,看這些名目可不可以逐一廢除,這才是仁愛之本。”
鄭朗說的這些是存在的。但也不能說趙禎朝很黑暗。
當然。若減少這些莫明其妙的名目,百姓生活會更好。
而且趙禎有一個最大的特點,也是壞習慣,存不住錢。戰爭伊始,宋朝各種稅務加上收入,一度達到一億三千多萬貫,后來減少稅力。給百姓緩解負擔。然各項開支達到一億兩千多萬貫,一直入不敷出。將宋英宗逼急了,嘗試改革。
可那時候韓琦與歐陽修主持朝政,兩人為了保住地位,變得厚顏無恥,那敢得罪許多權貴,發起改革。這些困難留給宋神宗。宋神宗做皇帝后,興沖沖地跑到三司里看賬冊。一看傻了眼,急得嗷嗷叫起來。這才不顧一切,王安石變法。逼的。
這一諫不僅是愛民那么簡單。
趙禎答道:“朕納之。”
鄭朗又說道:“前些年臣與宋相公商議報紙一事。宋相公離開朝堂,又發生諸多大事,此事不得行。宋相公前些時間寫信問我,臣今天提諫請陛下準許宋相公主持報紙事宜。只須立兩案,不得宣傳十逆行為,不得流于艷俗下流,若此,朝廷可以將一些可以公開的邸報與詔書通過報紙向民間轉達,使民間百姓了解朝廷動向,君主想法與命令。配合朝廷言臣監督一些官吏的不法行為。民間又可以利用報紙將百姓的想法寫出來,朝廷可用作參考與了解。這是于國頗有利的大事,等于是在替朝廷無薪而立無數言臣,輔佐國家,功莫大矣。”…,
報紙的事拖了很久,當時君子黨主政。鄭朗不放心,這項工具到君子黨手中,天知道會變成什么?
因此,還得宋庠這樣的老好人來主持,會更公正。
“咦,朕怎么不知道?”趙禎奇怪地問。
鄭朗草草說了一遍,先是官辦,但不禁止私辦,可以刊登詩詞歌賦文章,經義,小說,野史,甚至八卦,這是必須的,不然吸引不了讀者。然后是新聞,便是鄭朗所說的可以公開的邸報大事,民間議論,收益便是賣報紙的錢,以及。一說,又將君臣雷倒。好在宋朝已經出現一些原始的,廣布旗幡,上面書店家名稱,招攬顧客臨門,講開了,能理解。
對言論宋朝很寬松的,趙禎默想了一下,說道:“準。宋卿,你回去后寫一個草呈上來,眾卿商議草行。”
“喏,”宋庠大喜,這也是功績,他老實,爭不過別人,這是他難得的立功機會。
鄭朗繼續說道:“上次藍元震與臣談到種籽事宜,臣上過一道奏書。”
“為什么你不相信官員?”賈昌朝冷不丁地問道。
“賈相公,很遺憾,朝廷需要官員,但對官員我持悲觀的情緒,我兩位母親先后去世,心情不好,否則此時我會寫出仁義論,對人性的看法,我持中平意見,但利己主內,利人往外,真正能做到為了國家,為了百姓,不顧自己利益的官員很少。你說不相信,我也認同。比如賈相公自任首相以來,種種做法。”
你自己都做了首相,一屁股的臟東西未擦干凈,叫下面官員怎么干凈?
其實鄭朗提議很理智,不經朝廷批準也可以落實。朝廷在里面僅起著一些節制作用。培育種籽,已看到成效,但對官員鄭朗是持著悲觀的情緒,因為他看得更多,無論那一種制度,想讓官員做傳說中的包青天,太不容易了。特別是中國官本位思想很嚴重,宋朝稍好一點,可貪官污吏仍然有不少。所以提議將這件事交給私人去辦。
但有三個條件。第一是善戶,第二按照種籽質量分成四等,售價是當地糧價的兩到五倍,第三不得用任何強制手段,逼迫百姓購買種籽。
善戶就是一些有良心的大戶,不是所有大戶都是霸道的豪強,宋朝有許多大戶善待佃農,興辦鄉學義學,救濟貧困百姓,甚至有的大戶在災害到來時,拿出重金購買糧食,主動配合朝廷賑災。規模不亞于后世。
鄭朗少年提議后。頗得趙禎贊成,前后接待五六批善戶,關健此時鄭朗沒有擔任首相,否則一君加上一首相。這種普善的思想更為盛行。但趙禎這幾次接見,也起了帶動作用。各地都有一批善戶做了感人的事跡。
再到技術性的問題,精耕細作,選最優良的種子,封閉式環境種植,以免花粉受干憂,性質就是后世的種子公司。盈利為輔。改善種籽為主,所以善戶成了首要的前提。若事成后,朝廷再給予一些嘉獎。直接避開官府這一環節,以免產生不好的弊端。但到賈昌朝這一環節,卡住了。民以食為天,怎么想起來賺這個錢?
不要說扭不過來這個彎,但在這時代,確實難難以扭過來。
“再議。”趙禎說道。這時,他不希望鄭朗與賈昌朝發生沖突。
但今天鄭朗講了很多方面,有進勸主君的。有關系軍事、外交、稅務、財政與農業方面的,隱然有首相的風采,趙禎很欣慰,說道:“鄭卿,你久未來京師,朕在儒學上有些困惑之處,前去邇英閣替朕進講吧。”…,
大家識趣,自動告辭。
君臣二人走向邇英閣,趙禎問道:“卿丁憂于何時?”
問得很古怪,二娘情有可愿。但鄭朗七位母親當中,一個大娘,一個四娘,必須很隆重的丁憂。真宗有制,二十七個月。最少還有一年多時間,若講究一點。二娘也要丁憂,那么時間更長。
但鄭朗明白趙禎的心情,如實答道:“恐怕丁憂期滿,很難。張亢為了得知準確情報,借用臣的名義,將郭逵派于契丹皇帝身邊。契丹兵敗,契丹皇帝對臣會更期待。為我朝計,臣也必須早遲一往,正好契丹新敗,三軍奪氣,是臣去契丹的好時刻。若拖得久,契丹恢復元氣,必然進行一些報復。以契丹國力,若是小心謹慎,與西夏作戰,勝多負少。那時候,臣想從契丹逃脫回來,恐怕很難。”
“鄭卿,若是不準呢?”
“不妥,此時我朝必須與契丹進行假和,以換取他們對西夏人的仇恨。若因為臣故,讓契丹嫉恨,對國家不利。臣答應是出使,若契丹抗臣,是契丹理虧,其錯不在于我朝。即便臣用計脫逃。”
“朕還是很擔心,對了,你的中庸有沒有重修?”
“臣心情一直不好,中庸事關儒家學問,沒有心情,不敢去修。不過打算這次回去后重新整修,至于仁義,臣沒有想好,則沒有膽量修撰,以免貽誤他人。”
“仁義?”
“主線臣想好了,先說人性的善惡。”
“卿認為人性是善是惡?”對此儒家一直有爭議,孟子認為人性是善,荀子認為人性是惡。于是后人眾說紛云,沒有最終的一致答案。
鄭朗答道:“以善惡來評說人性過于片面。龍生九子,各有不同,但皆是上古神獸。遺傳是一部分,但后天成長更為關健,因此無論孟子或是荀子,皆重視后天的教育。但臣以為人之初,未必是性本善,也未必是白紙一張。一是受父母遺傳影響,二是人性的本能,物競天擇,萬物為了成長生存,一個個在進化,人更是如此,為了鞏固自身的優勢,以及傳宗接代下去,人性偏向利己的一面,也未必是惡,但利己主內,利他主外。故臣在仁義對立共生后會著重寫一。”
“道家的一?”
“不是道家的一,道家認為天地輪回,從無到一到二到萬物,最終歸于虛無。臣的一沒有那么長遠,仁中有義,義中有仁,不能簡單地用黑白觀看待,是一個很復雜的對立共存互生,這是儒家的一,與道家那個一無關。”是有些讓人迷糊,這樣一來,至少善惡的界限沒有那么分明,確實,若寫起來,比鄭朗的所謂鄭氏中庸更復雜。
趙禎想了一會,也是迷糊一團,忽然啞笑,這個,還是讓自己這個大臣去想吧,省得動腦子。二人進入邇英閣,趙禎問了幾個儒學方面的問題,這也是一種優待的表現。不然怎么辦呢,給官爵,人家不在乎,給錢,人家無所謂,只能君子相交,以誠待人。
走了出來,一個少女正在借著秋風放風箏。
看到鄭朗,小蘿莉用大眼睛盯著他。
鄭朗只好停下來,說道:“見過公主殿下。”
“好象這不是騎士禮。”趙念奴說。
鄭朗狐疑地看著趙念奴。
趙念奴說道:“我問過挑筋教徒(指在開封的猶太人),他們說過騎士的故事。”
開封城有許多猶太人,但趙念奴生長在深宮,天知道她是從什么途徑得知西方騎士禮儀的。鄭朗好笑地單腿跪下,行了一個騎士禮,說道:“臣見過公主殿下。”
趙念奴這才高興地在他身邊走來走去。
小姑娘長大了,很是美麗,但鄭朗忽然想到歐陽修那首詞:
江南柳,葉小未成陰
人為絲輕那忍折,鶯憐枝嫩不勝吟。
留取待春深。
十四五,閑抱琵琶尋。
堂上簸錢堂下走,恁時相見已留心。
何況到如今。
自己對這個小蘿莉肯定沒有歪念,可身在宋朝,這些士大夫們喜歡捕風捉影,胡說八道,若傳揚出去,自己有嘴也講不清楚,還是回避為妙,站起來,對趙禎說道:“臣有孝在身,來京已是不妥,還要趕快回去。”
匆匆忙忙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