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朗大病初愈,精神依然萎靡不振,病怏怏行禮。
蕭耨斤看著鄭朗,神情很平淡,問:“聽說你與蕭惠定下親事?”
“是約定。”
“你今年多大啦。”
“那又何妨,雖然年齡是長二十有余,相貌僅是中姿,可男子終不是女子。況且契丹以勇武開國,對男子更不會計較相貌與年齡。”
“你有何勇武?”
“太后,論勇武,貴國之中,勝過我的不會有幾人。”
正好蕭惠到來,聽到這一句,不由愣住。
聽母親冒著一把翻飛的大雪再次來到行營,遼興宗那個頭痛,不提了。特別宋使馬上又要到來,在這關健的時候,母親若強行插手,自己會讓她害死的。趕忙派人通知蕭惠,小舅舅,去撲火吧。
蕭耨斤狂笑,笑完盯著鄭朗說:“你這么勇武,可與我身邊的任何侍衛比試一下,何如。”
手一指,身后一大排侍衛,鄭朗,自兒挑去,看誰瘦弱的,揀出來,比試勇武。蕭惠冷汗涔涔,這能比么?隨便挑那一個出來,也能將五六個鄭朗輕易的放倒。
“太后,你認為什么叫勇武?是摔跤,還是射箭,還是格斗?這不是勇武,這叫匹夫之勇。真正的勇武,是文能安邦治國,武能開疆拓土,這才是真正的勇武。請問太后,論此勇武,貴國之中有人能勝過我,可能有幾人?”
蕭惠眼睛珠子差一點掉下來了,難怪說武勇,原來是這個武勇。這樣說就通了,契丹國單方面也許有人超過此子,可兩者結合,恐怕契丹一個人也挑不出來。
“你為何僅行臣禮,不行晚輩禮?”
“這僅是約定,即便是真的。臣還是臣,只能行臣禮,不過太后若是喜歡,可以先行臣禮。明君臣之分,再行晚輩禮,”鄭朗說著,行了一個晚輩禮。讓這個女人弄怕了,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怕什么,怕神經病的!
大爺的,俺怕了你成么?
“饒了你這一遭,”蕭耨斤手一揮,退出去,還順手將蕭惠拖走,兩人一路走,一路爭執著什么。
鄭朗抹額頭上的汗。就憑借契丹有這個神經病太后,自己對契丹也不會有任何留戀。
郭逵低聲說:“真沒有想到,居然起了作用。”
“若再不起作用。這兩三個月就難熬了。馬倩云,給我煮茶。”鄭朗氣憤的喊道。馬家也不能小視,契丹樞密使馬保忠便是馬家子弟。
不但鄭朗感到輕松,遼興宗也感到輕松。本來還準備聽鄭朗的話,好好孝敬自己這個母親,改善母子關系,為天下做一個榜樣。然母親兩次一折騰,什么念頭放下了。估計鄭朗同樣弄得很苦,從母親鬧過后,也沒有再提起。
宋使到來。
來的這個人很有份量。
宋朝三方亂戰。戰火紛飛,但王拱辰很小心,這段時間他幾乎不作聲。三司使是一個很微妙的職位,宋朝的財相,進便可以榮為兩府相公。這是很重要的,那怕在兩府鍍一回金。資歷便會變得立即不同,薪酬也不一樣。例如鄭朗的薪酬與王拱辰現在的薪酬最少多了一倍多。
但若退,也不過是一個小知州。所以王拱辰很小心,默不作聲,不得罪任何一方勢力,坐觀其成。可是他忘記一點,慶歷新政時,他是討伐君子黨的罪盔禍首。執掌御史臺,拿他沒辦法,執掌三司,有多少言官心中不服氣?而御史臺的大佬張方平不是君子黨的人,同樣不是王拱辰、賈昌朝的人。坐視屬下炮轟王拱辰。…,
幾炮一轟,從翰林學士兼龍圖閣學士權三司使貶為侍讀學士兼龍圖閣學士知亳州。
從頭銜上也能看到鄭朗為天下始重的原因。
鄭朗丁憂了,俺守古禮,什么官職都不要,一下子歸零。棄之如草履,出使契丹,不帶職不大好的,給俺一個龍圖閣學士吧。至今也只兼一個學士之職,再給,拒之又拒。弄得封賞鄭朗官職就象挖鄭朗肉一樣。
這便是清高,也能說是高風亮節。
但其他官員省怕身上官職結少了,就是學士也要結好幾個。看似榮耀,卻差了不止一籌。
前面到亳州,后面一些人還不甘休,繼續搞,說王拱辰營求內降,舉豪民鄭旭(地方上無官職,但有財勢,不守法度,凌壓百姓的人)。跳了大半天,什么好處沒得到,只是成就了賈昌朝。
所以朝堂又做了一次小調動,張方平為三司使,高若訥為御史中丞。
來使便是高若訥。
幾方人爭執,爭得頭破血流,高若訥說道:“陛下,還是讓臣去吧。”
他對鄭朗印象不錯,昔日歐陽修等人攻擊高若訥時,鄭朗在太平州替他說過好話,說過了,高若訥總體而言,還是忠直敢言的,不能說沒良心的黑話。然后屢次炮打歐陽修,打得讓高若訥心中那個涼快,就沒法子提。所以毛遂自薦。
作為御史中丞,又是一員老臣,他的出使顯然比曾公亮更有份量。
冒著嚴寒,來到中會川。
遼興宗做了接見,高若訥說道:“我朝鄭相公呢?”
“他陪梁王去了上京。”
“陛下,請帶臣去見他。”
“高卿,此時一把大雪翻飛,出門不便,不要說你是南人,便是朕也無法將車馬帶到上京,如何得見?”
高若訥心中罵了一聲無恥,說:“請派人將鄭朗帶到這里,我必須要見他,這是臣出使賀北朝元旦之外第二職責。”
“如果你要見他,請等春天到來時,朕讓他從上京回來。”
“那臣只好等了。”高若訥說道。不見到鄭朗,休想讓我回去。
遼興宗沒有辦法,將他打發走,但沒有限制他的自由。高若訥便問,一問真問了出來。前幾天鄭朗是離開這里,與梁王一道走的,包括他的侍衛隨從。還有四個服侍的妹妹,同行的還是魏國公蕭惠。去了哪里,一個個不知道。高若訥氣得噴血,這有一個時間的。無論宋朝或者契丹派出使者,必須先派人通知對方,讓對方好做準備安排,短有十幾天時間,長達兩三個月。幾天前,豈不是正好契丹得知自己要來中會川的時間?
不讓見可以,我就賴在這里不走了。
遼興宗將劉六符喊來:“你那邊準備如何?”
得到鄭朗那么多字稿。也不要求百分之百相似,只要百分之九十相似,便可以偽冒鄭朗的書信奏折。這都多長時間哪,遼興宗很焦急,況且還有一個五月之約。再不動手,時間也來不及。
劉六符說道:“陛下,差不多了。”
“去吧。”
“喏,”劉六符會意。下去安排。
鄭朗是離開了中會川,不是耶律洪基與蕭惠拖走的,而是蕭耨斤下的命令。讓他拜會耶律與蕭家在中京的家長。耶律與蕭是契丹兩大貴姓,姓耶律的未必是皇家,姓蕭的未必是后家。只是皇家必須姓耶律,后家必須姓蕭。除了皇家與后家外,還有其他尊貴的家族。鄭朗拜會的是蕭耨斤其家阿只古家族,這個家族太龐大了。所以盡管她長相不好,遼興宗還是將她納進后宮,正是安撫其家族的。蕭燕燕也是為了安撫其家族,讓遼興宗與她同房。皇后蕭菩薩哥一直善待她,也是懼怕其家族。什么金雞的傳說。那都是假的,只有這個家族才是真的。…,
也可以不安撫,殺,但那不是明君的做法,只有耶律洪基這個傻蛋才敢這么做。做了,契丹末落也就來了。
可以想像。鄭朗這一拜會,拜會了多少“長輩”,心中苦逼得不行,俺們并不是你們蕭家的女婿,干嘛呢。但心中明白,恐怕宋使又到了,想辦法將自己支開。這中間有遼興宗的影子在里面,母親蕭耨斤恰好被遼興宗當作槍桿使喚。
避開就避開,這時候他也不想見宋使,若是讓契丹疑心,提前重戒,自己想逃都逃不了。
另一邊一封信一封奏折遞到高若訥手中。
信是給高若訥的,奏是是給趙禎的。
上有私章,有官印,大意差不多,我陪梁王去了上京,發生諸多不好的事,恐怕讓皇上失望,大約臣不會再回宋朝。什么原因不回宋朝,信上沒有說。
高若訥與鄭朗幾乎沒有來往,字跡無法分辨,但印章能分辨出來,不會是假冒。
他向遼興宗問道:“鄭朗在貴國發生了什么事?”
遼興宗思考,過了好一會說道:“什么事也沒有發生,若是發生,只有一件事,他看中魏國公家的小娘子,長相美麗動人,聰慧伶俐,多次親自教她學問,寫字,兩者之間正在準備談論婚約。”
“不可能!”
“此事已在我契丹廣為流傳,不相信,你隨便問那一個人。朕還能虛言相待南使?”
高若訥揪住一個坐在末位的臣子問:“可有此事?”
這個大臣答道:“南使,休得無禮,貴國鄭相公已經與魏國公談過婚約,只是對方年尚小,兩人來往緊密,終不是談婚論嫁之時,故到明年才能正式訂婚期。”
這話說得很含糊,原來約定是明年鄭朗投順契丹后,才能訂下婚約,讓他改成婚期,很容易讓人造成誤會,明年這個女子才及笄,今年還不能成親。高若訥氣得發昏,不是不可能,鄭朗是一個很正常的男人,出使都快一年時間,能熬得住嗎?其他女人碰也便碰了,碰了契丹小國舅家的女兒能不負責任嗎?
若是如此……
他長嘆一口氣,不能再呆在契丹,還是回去,與大家伙商議。
不顧元旦沒有到來,有沒有失禮,粗暴地告辭,迅速離開中會川,返向宋朝。
遼興宗與諸臣大笑,這一逼,再加上那封偽造的奏折,南朝皇帝必然沉不住氣,坐出什么。最后鄭朗有家難回。除了契丹,還有什么地方可收容他?
笑完后,下令道:“準備移駕。”
冬捺缽結束,到了春捺缽。
此地在混同江與長春河。離宋境很遠,鄭朗想逃都無法逃回南朝。也可以松一松,暖暖鄭朗的心。否則這種軟禁式的自由,此子必然不喜歡。
新年到來,契丹準備春捺缽,高若訥已回到京城。
不敢隱瞞,盡管他對鄭朗印象不錯。若是為一個美女,叛逃契丹,他同樣不能忍受。爭斗可以,對外必須一致。況且鄭朗以君子自居,更不能叛變。
說完將奏折遞給趙禎。
趙禎根本就沒有看,對太監說道:“將它燒掉吧。”
“陛下。”
趙禎對高若訥說道:“你問幾位相公,他們有什么看法。”
高若訥扭頭看著幾位宰相,吳育與大宋臉含笑意。連王貽永與陳執中同樣在笑,龐籍與賈昌朝面無表情,狐疑地問:“幾位相公。為何發笑。”…,
“高中丞,你說的是那個魏國公家的女兒吧?”吳育問。
“是啊。我親自詢問的,兩人相處十分親密。”
趙禎再也忍不住,爆笑起來。
“陛下,為何也發笑?”
趙禎也不怪,高若訥在契丹想詢問,不大可能,契丹人能讓高若訥輕易得到真相么?說道:“那家小娘子與鄭卿是有來往。”
“是啊,契丹不知禮儀,臣擔心鄭朗會做出不好的事。畢竟離家已有一年時間。”
“你,你,”趙禎笑得氣喘不過來,最后說:“那家小娘子才多大,你可知道?”
“大約十四歲。”
“錯了,高卿。僅七八歲。”
“啊,那,那……”
“這中間肯定有什么誤會,別急,只要鄭卿脫身回來,真相便會一一揭開。”趙禎說道。鄭朗說他有辦法,但趙禎怎么不擔心,還有為什么從契丹傳出兩種消息。于是派斥候借著商榷名義,潛入契丹,也打聽到一些情況。當然,不可能知道契丹那一個大臣家中有什么親戚關系,有什么子女,可是鄭朗在教蕭觀音讀書寫字,斥候肯定會注意,密探問了此女的情況。才幾歲,君臣也沒有多注意。倒是另一條消息讓君臣很慎重,原來另一條消息是契丹太后放出來的,這個太后瘋狂如此,不知道對鄭朗有沒有影響。似乎對宋朝倒是一個好消息,然趙禎在鄭朗沒有回京之前,也沒有心情思考這個利好消息的作用。卻未想沒有想到高若訥說鄭朗今年要與此女成親,幾個宰相誰不感到好笑?
高若訥得知真相后,瞠目結舌,說:“契丹太無恥了。”
趙禎沒有作聲,看著殿外,殿外鋪著厚厚的積雪,不過積雪開始融化,春天不知不覺地靠近。
元宵節將近,崔嫻對幾個娘娘說道:“我們去京城看燈會。”
四娘娘說道:“朗兒還未回來,我們那有心思。”
崔嫻附在四娘娘耳邊說:“官人就快要回來,我們此次去京城,正是為官人回來,做最后的準備。”
“朗兒什么時候回來?”四娘激動地抓住崔嫻的手。
“四娘,不能說啊,官人回來便是宰相,他做宰相,就會妨礙別人做宰相,有人會不服氣的。咱們什么也不能泄露。”
“那你去京城……”
“這是官人臨行前布的計策,等官人回來,娘娘便知道了。”
一聽是兒子的計策,四娘娘也不過問。一家人再次來到開封城,崔嫻派人喊來呂公著,對呂公著說道:“這里有一封密信,請你將它轉交給吳相公,讓吳相公轉交給陛下。此信十分重要,關系到官人順利回家之大計。”
呂公著慎重地將信接過來,又奔到吳育家中。
畢竟是婦道人家,只能如此拐彎抹角。
吳育接過信,心中不是滋味,他曾說過,什么都要放在臺面上的,不準有什么私下的小動作,這又算什么?想了想,于信封上寫上一行大字,然后鄭重地放在抽屜里鎖上。
到了朝會時,吳育走出來,說道:“臣有一本奏。”
“奏來。”
“奏在這里,”吳育從袖里將這封信拿出來,但寫字的一面放在下面,遞給太監,太監又遞給趙禎。吳育看到信到趙禎手中,退下。趙禎狐疑地看著他,這不符合吳育的作風。下面的群臣也感到不解,一個個盯著吳育,吳育鼻觀口,口觀心,什么表情也沒有。其實他心中也在好奇,可不敢拆開那封信。
趙禎玩味地將信拿起來,翻轉過來,準備拆卸,忽然盯著上面的字,手哆嗦了,很簡單的一行字,崔娘子獻陛下扎子,事關鄭朗返回事宜。他不笨,腦袋一轉變,鄭朗說二月三月離開契丹,臨行時又再三請求自己,在適當的時候配合,這個配合肯定不是指要相信他,還有其他布置。但至今沒有。算算時間,估計真相到了揭開之時。無心早朝,手一揮,讓群臣散朝,回到后宮,小心地將信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