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攻防戰繼續。
以前,越州知州魏瓘于兩廣任轉運使時,曾重筑廣州城墻,見百姓取水不便,乃鑿井畜水,又作大弩為守備。當時人皆怨其多事,卻沒有想到這些布置一一派上用場。
儂智高攻城益急,然廣州城城墻修葺完備,又有大弩守城,攻之不得,于是斷流水,然城中井飲不竭,復強行攻城,大弩輒中,包括整個兩廣,缺少兵器與盔甲,賊多著普通衣服,一中必斃命。賊勢看攻城不克,稍稍屈之。
廣州北邊的英州知州蘇緘聞聽廣州被圍,對其部下說道:“廣州與吾州密邇,今城危在旦暮,恬而不往救,非義也。”
英州也沒有多少兵士,蘇緘募壯勇百姓者合數千人,委印于提點刑獄鮑軻,于夜奮不顧身率軍南下,離敵二十里路駐兵。黃師宓兄弟為儂智高謀主,執縛其父,斬之,黃氏兄弟聞之喪氣。時百姓中有一些不肖子弟借機為盜,蘇緘捕得六十余人,斬之,又招懷其被儂智高強迫驅使的百姓,讓其復業,凡六千八百余人。
賊勢更弱。
然城中被圍日久,數次出城迎戰皆不勝。賊又用數百方舟從水路急攻南城,番禺縣令蕭注先自圍中出,募得海上強壯二千余人,以海船集上流,未發,會夜起颶風,蕭注乃鼓船帆,順風勢水勢而下,縱火燒賊船,火勢挾借風勢,煙焰滔天,很快儂智高手中的幾百方舟變成一團火海。蕭注于是強攻之,大破之,積尸甲如山。廣州南門水路由是打開。
即日發縣門,諸路援兵乃民戶牛酒芻糧相繼入城,城中百姓看到有生的希望,戰意始烈,多次擊敗儂智高的進攻。轉運使王罕也從外面募民兵入城,益修守備。儂智高看到奪城無望。宋朝援兵源源不斷抵達。放棄進攻廣州,由清遠縣渡江,擁擄來的婦女作樂而行,轉賀州,又不能克。于是將怒火發泄在蘇緘這支軍隊上。此時蘇緘會合洪州都監蔡保恭等人從江西帶來的軍隊,軍隊數量達到八千余人。蘇緘與蔡保恭據險而守,意欲控制賊軍返回邕州的道路。朝廷讓張忠為廣東都監,張忠來到軍隊,立即奪三軍而將之。輕敵迎戰,對部下說:“我十年前一健兒,以戰功為團練使,汝曹共勉之。”
兩軍交鋒,張忠擊賊將二人,馬陷泥寧,遂中標槍而死,宋軍乃敗。虔州巡檢董玉、康州巡檢王懿、連巡檢張宿、賀州巡檢趙允明等人全部沒于此役。
在陜西戰役中多有功勞的名臣蔣偕同樣犯了輕敵的錯誤。率軍追擊于賊至路田,大敗,南恩州巡檢楊逵、南安軍巡檢邵余慶、權宜融州巡檢馮岳、西路捉賊王興、萇用和皆沒。
唯一的好消息便是廣州城總算保住了。
這一戰中最大的亮點,便是宋朝的驛站遞傳速度,史載僅用五天,便讓消息來回,這是夸張的說法,但實際也不足十天。廣州告急消息到達京師,又從京城將命令帶回廣州。
御史中丞王舉正上書彈劾。
彈劾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年兩府有備,準備了糧食,然糧食在江南西路與江東兩浙,準備了兵士,然兵士卻在京城,由是嶺南糜爛。第一條不是針對鄭朗一個人的。而是整個兩府大佬。
事實這些糧食與甲士不僅是為了嶺南,還有其他的用場,鄭朗未說,王舉正產生誤會合乎情理。…,
王舉正還彈劾了一件事,說自慶歷八年以來,黃河多次有險,北方水災泛濫,東南卻時有旱情發生,南蠻居然大肆反叛,此主臣主顛倒之象也。也就是北方本是旱情嚴重的地方,卻多次出現澇災,南方本是水資源豐富的地區,卻出現了旱情,一個小小的儂智高卻讓嶺南翻天覆地,整顛倒了。兩府兼帶對方職位,本是富弼因陜西戰役事起,便宜之舉。今西北軍事不起,鄭朗身兼樞密使之職,年又少,四年有余,故此上帝示警,陛下不可不戒也。
王舉正的話說完,整個大殿幾百名大臣鴉雀無聲。
這幾年越有事,越證明了鄭朗能力。
但王舉正偏偏反過來說,說鄭朗兼帶西府之職是不對的,正是鄭朗權太重引起了這么多災難。
不然怎么辦呢?功勞太高,行事低調,找不到鄭朗的把柄。
趙禎不語。
實際是不納。
然而下面的大臣一個個皆用眼睛盯著鄭朗。
鄭朗只是微笑,看不出來是好笑還是苦笑,笑完后站出班列說道:“陛下,臣也有一奏。”
“奏。”
“嶺南之亂,不僅是儂智高賊子野心,造成這一結果有種種原因。自古以來,江南多瘴癘,兩廣、福建、云貴、巴蜀皆有之,只是程度輕重不同而已。其中大理尤烈,故祖宗用玉斧手劃大渡河,不欲得之。得之道路遙遠,管理不便,大軍聚集徐行,天氣炎熱,受瘴癘之困,又易受瘧疾傳染,所得遠不及所失。嶺南亦是如此,柳州、潯州、象州之間的大藤峽號為不可久居之地,其中潯州最盛,惟近東南梧州部分地區稍舒可居,梧州亦多瘴癘之氣,自桂州陽朔至昭平,號為炎荒瘴癘區,這種特殊的地形造成嶺南各部族很少往來,與中央王朝也很難形成良性互動,多有割據傾向。故朝廷雖憐南漢百姓之苦,讓潘美伐之,然對兩廣多數地區僅是羈縻而已。瘴氣也使中原軍隊難以大規模的進入,故我朝平定南漢之后,想收復交趾,然臣工勸阻,我朝兵將多北方軍隊,對瘧疾與交州酷熱的天氣沒有免疫力,南方叢林中又多有瘴氣,思之再三,最終未出兵交趾。”
“這也成了我朝對嶺南的管理態度,僅有數營禁兵,駐兵少,武器少,多數州縣城連城墻也沒有,故賊起后,迅速糜爛十幾個州府。這是其一。其二為人患。監察御史蔣堂曾言。五嶺,炎瘴之地,人所憚行,而比部員外郎江澤三任皆愿官廣南,若非貪黷,何以至此?一句話靈活地道出中原對嶺南的看法。其實瘴癘并不可畏,多是積尸之氣,南地濕勢,腐氣不散。經久乃成瘴癘,若等瘴輕時焚燒積骨腐葉,廣植樹木,翻耕腐泥暴曬,便可以對瘴地改良。以前包括江南兩路都有瘴地,隨著人煙稠密,江南兩路可有瘴氣乎?福建瘴氣也烈,然今天除了窮山僻壤之外。又有幾處瘴地?再者就是水土不服。也可以醫治,多食豆腐與蘋果,居之久便可以適應當地水土。三是多有藥物可以醫治防治。危害百姓的不是瘴氣,而是苛政,故夫子曰,苛政猛于虎也。柳宗元嘆息孰知賦斂之毒有甚是蛇者乎!”
“朝廷得之兩廣,官員多不愿前去兩廣任職,朝廷用人。一為南方士子,相比于北人,他們更能適應南方的氣候。二為貶斥之官,其中多為貪墨者,去了嶺南,天高地遠,貪墨更烈。朝廷本意兩廣乃是羈糜之所。為安民心,一直輕徭薄斂,包括對各個羈糜部族僅是拉攏,甚至不惜用錢買安。然經這些官員之手,變了味道。滑州知州梅摯曾在景祐年間擔任知昭州(今廣西平樂縣),見到嶺南一些官員不法行為,心中痛惜,于是寫下《五瘴說》,仕有五瘴:急征暴斂,剝下奉上,此租賦之瘴也;深文以逞,良惡不白,此刑獄之瘴也;昏晨醉宴,弛廢王事,此飲食之瘴也;侵牟民利,以實私儲,此貨財之瘴也;盛揀姬妾,以娛聲色,此幃薄之瘴也。有一于此,民怨神怒,安者必病,病著必殞,雖在轂下亦不可免,何但遠方而已!仕者或不自知,乃歸咎于士瘴,不亦謬乎!”…,
“昭州乃是嶺南瘴氣肆虐最嚴重地區之一,史載至昭州、梧州及左右江,瘴氣彌盛……其瘴春日青草,夏日黃梅,秋日新禾,冬日黃茅。又有日桂花、菊花者,四時不絕,而春冬尤甚。故朝中士大夫指其為大法場,言殺人之多也。然在梅摯眼中,大法場殺人卻遠不及官瘴之害也。我朝為取錢財,谷則有租,絹則有庸,酒則有榷,茶鹽則有征,又有坊場之錢,樓店河渡之錢,前世所以取於民者,今盡行之矣。若再有貪官污吏胡作非為,如何了得?”
趙禎動容,不由傾側了身體。
鄭朗繼續說道:“嶺南百姓有一傳說,說中原通向嶺南路上有一泉,名曰貪泉,官員前去多飲此泉之水,故一個個變得貪婪無比。其實那有此泉,只是嶺南百姓看到朝廷派一個官員前來,貪得無厭,兩個官員前來還是如此,三個官員前來亦是如此,象梅摯那樣的官員少之又少,心中不解,故有此說,用官員在路上喝了貪泉的水來解釋這些官員一個個貪得無厭的原因。儂智高兵起之時,僅數千人,一路而來,部分兵士乃是儂智高脅迫之外,大多數皆是附從之民。韶州兵士居然主動殺死知監鄧驤以回應,為何?”
鄭朗娓娓而談,神情平靜,然而卻揭示了一個大問題,很大很大的問題。
“朝廷對嶺南本來采取了平和政策,薄征輕斂,多數地區劃為自治性很強的羈縻州縣,朝廷連官員都不曾派駐,又對各個部族酋首進行拉攏,看到他們種種不法行為,寧肯息事寧人,也不多言。雖仁有余,威終不足,故各個生蠻多無法無天,進而產生得隴望蜀的想法,儂智高便是如此。但各個官員到了嶺南,貪肆暴虐,百姓多怨恨之。各部族酋野心勃勃,各地百姓怨恨,能不產生儂智高乎?一個儂智高不足慮也,大不了朝廷派大將重臣,率數萬禁兵,足以能將其平滅。但從利州路、梓州路、夔州路到荊湖兩路的西北峽區,再到嶺南,朝廷三分之一以上的面積皆是如此,并且越發展越惡劣,隨時就能產生一個儂智高。而北方有西夏之逼,契丹之困,吐蕃唃廝啰與我朝雖相互利用關系,但敵意不烈,可能保證其數子亦是如此?因此,朝廷要改變其政策了。臣在觀看,若是余靖與楊畋前去平叛無功,臣想請陛下恩準臣與狄青一文一武,共去嶺南平叛儂智高,狄青主兵,臣去主政。治理嶺南兩到三年。若有功,再前去處理梅山蠻事宜,以及夔州部分地區的惡蠻首,大約七八年時間,只要朝廷配合,臣能保證讓南方危機消減。”
一口氣說完,然后看著王舉正說道:“王中丞,你身為言臣之首,宰相做得不對。可以從容進諫,包括我主持兩府事務時間很長,有違祖制,皆可以從容彈劾。但不可胡亂戴上天象與兵戈,雖國家多災,這是北方水土惡化所致。故我在中書執政數年,明知百姓重斂,仍然沒有放開多少稅務。一直在斂財。想大治黃河。國庫必須有充足的錢帛,想用兵,國庫里也必須有充足的錢帛。國家有錢帛儲蓄一億緡錢后,各個糧倉儲糧已滿,才可真正輕斂百姓,亦為此故。可是言臣一昧以倒下宰相為己任,不分青紅皂白,未免不妥。幾年間。從夏竦開始,宋庠、陳執中、文彥博,多是良臣純相,再到我,言臣固然威風,然而宰相執政時間過長,有違祖制。宰相執政時間太短,同樣不能很好的使執政之策連貫性的執行,也是有違國家正常良性的發展,請三思。”…,
說完,退回班列。
其實即便鄭朗到了今天,歲數在兩府中也是很小,但一番話如長者言,溫善良純,諄諄而言,王舉正嚅嚅不能言。
鄭朗留了面子,其實王舉正彈劾自己,一個是臺諫大臣的壞習慣,喜歡倒宰相,二是王舉正與包拯的恩怨,臺諫死掐時,自己未插手,因為包拯進諫,自己在趙禎面前很夸獎了一番,大約王舉正也不喜歡。加上自己執政時間長,也確實到了要下去的時候,所以才有今天對自己的彈劾。
還好,自己做得小心,王舉正也不喜歡胡說八道,沒有潑多少臟水,只說了一句君臣顛倒之象。
趙禎才醒悟過來,大聲說道:“不可,那有首相前去嶺南剿賊之舉?”
剿賊不可怕,也放心,鄭朗用兵遠在余靖之上。
但嶺南那是什么地方?弄不好就能中招,一中招準得完完,一個國家掰得過來的良臣,怎么能葬身于嶺南?
鄭朗只好站出來又說道:“天下臣工以去嶺南惡之,故嶺南不得良臣,臣為天下臣工之首,不以身作則,如何言他人?況且嶺南剿賊事小,治理才是為大。他人前去,臣心中也不放心。故臣懇請之。”
大殿里又鴉雀無聲。
許多后進的年青臣工一起用尊敬的眼神看著鄭朗。
趙禎心情大壞,鄭朗等于用話自自己嘴巴堵上,急得從龍椅上站起來,踱來踱去,最后說道:“散朝吧,鄭卿,你留下來議事。”
諸臣魚貫退下。
趙禎將鄭朗帶向邇英閣,在路上說道:“鄭卿,你不用自疑,以求避嫌。”
鄭朗答道:“有三,其一臣當時身兼兩府相職,有西夏的一些安排,便于便宜行事,故臣受之。如今得功,國庫漸漸豐盈,西夏與契丹交惡已深,執政也有四年多時間。但不能再位于兩府任職,非是為陛下故,而是為后人故。萬一后人當中有君王遠不及陛下明智,臣子又似李林甫之流,把持朝政不得退,今天用臣是利于國家,他日則成害國之例。故臣必須要退。其二,攘外必須安內,故諸葛亮親自流不毛之地,七擒孟獲,蜀地后方始安,才能六出祁山。再看看契丹,先準備用兵阻卜,而非西夏,亦是此理。這些年,從夔州路到嶺南,始有叛亂發生,一起便成大患,朝廷大臣能文武兼備的人不多,范仲淹等人雖有文武才,但年漸高,去嶺南惡地不合。要么韓琦,還要靠他震懾西夏。只有臣才是適合前往的唯一人選。吏治之道,或者有臣工在臣之上,經營之道無幾臣及之,嶺南最需要的便是善長經營方面的大臣。其三為國家長久計,國家幾十年的大治,人口繁衍猛烈,北到河北河東,南到福建,人口稠密,僅有京西路人口數量稍低一些。必須要重新開源,而自湘水以西、五嶺以南,幾有國家三分之一的面積朝廷僅羈縻之。湘水流域雖美,仍有梅山蠻之逼,不得開發。嶺南雖遙遠,可有龐大的郁水體系,水流量幾勝過黃河,未必朝廷不得不得利。有此三,故臣必須前往,親自主事。”
“雖如此,朕如何心安哪,”趙禎嘆息道。
這些年,從西北到契丹,再到貝州,若再到嶺南荊湖夔州,鄭朗幾乎都將自己推到最危險的第一線,趙禎心中很是愧疚。
來到邇英閣,君臣二人坐下。
趙禎說道:“鄭卿,給朕進講你寫所撰寫的仁義吧。”
第二本仁義因為模糊善惡,鄭朗怕引起爭議,一直沒有讓它面世,被趙禎得知后,讓鄭朗獻給他。指的就是這本仁義。
鄭朗開始講解。
趙禎盯著鄭朗,聽著聽著,忽然眼中略略有些濕潤。心中想到,上古的那些大賢們也不過是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