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卿,坐,”趙禎和顏悅色地說道。快來吧,.!
交趾一戰過后,鄭朗在奏折上拼命地推功勞。
有諸位將士的功勞,也有諸位文臣的功勞,將士有武功,文臣文功同樣不可忽視,若沒有田瑜與程師孟等人的治理,沒有一個大后方,這一戰換誰來擔任將領,最終還會失敗。
只貶了一人,余靖。
說他對軍事不懂,明明安排他掌管后方物資調運,治理百姓,偏偏多次插手軍務,以致勞動江南西路與荊湖南路百姓,結果呢,軍隊還沒有集中起來,戰役已經結束,這些民兵家中生產反而嚴重耽擱。并且一度使鎮南關與永平寨有失,差一點導致整個戰役失敗。
不是刻意尋找余靖的麻煩,而是隱隱揭露一個道理。
西漢三杰!
蕭何乃是文臣、吏臣,主管后方,治理百姓,張良乃是一個謀士,隨劉邦出謀劃策,韓信乃是大將,領兵殺敵。由是漢得天下。重用文臣沒有錯,文臣乃是治理地方的,劉邦論功也將蕭何排在首位,這個后方在戰爭中很關健。可是劉邦會不會讓蕭何與項羽對決?
文臣中有懂軍事的,畢竟是少,自己也僅懂一個皮毛,每次戰役是與諸位將領協商,才出來的結果。但又有幾個文臣對軍事比自己更懂?
余靖已經犯錯在先,知錯仍不改,就是錯誤。
祖宗家法乃是重文黜武,本也沒錯,可這個黜一是地位,二是控制地方政權財政對武將節制,非是讓文臣去率兵打仗的。宋太祖發起多次大型戰役,用過范質、王溥率過兵作過戰?宋太宗也發過數次戰役,用過薛居正、宋琪、呂蒙正、呂端領過兵作過戰?沒有,何來的祖宗家法?
這是一個大命題,發展到最后。寧肯用外戚,用太監作為三軍主帥,都不愿意用武將作為主帥。
于是直接將這個命題拋出來,讓大家討論反思。
余靖悲催了。
事實余靖在兩廣。因為過軟,對兩廣未來發展會十分不利。此時兩廣非是史上兩廣,官員必須要能軟能硬,若過上幾年,兩廣漸漸穩定下來,余靖再去兩廣,還差不多。但此時決對不行。
至于會不會得罪余靖,以鄭朗如今地位,何必去管?
然后又說了一人之功,狄青之功。
若沒有狄青的思路,鄭朗十之八九還會選擇真正的自衛反擊,而不是奇襲升龍城。
接著又說了自己種種逾制的事,請朝廷處分。沒有功,反有罪。其實很無奈的。說有功,朝廷得賞賜,賞什么?再賞就是異姓王。在宋朝可能么?可能,人死了后也許能封一封,活著決對不行。
其實真的很不錯了,換作別的皇帝,鄭朗功高震主,早就被拿下。
周亞夫怎么進入大牢的?
漢景帝那樣的皇帝都不能容忍一個功高震主的大臣存在,又有幾個皇帝能容忍?趙禎成全了包拯,同樣成全了鄭朗。可自己得識好歹。功勞太高了,這些年鄭朗幾乎成了宋朝最亮的亮點。非是趙禎,換其他皇帝能不能容忍有這樣一個大臣位于廟堂之上?
趙禎看到奏折后笑了笑。
當然鄭朗的謹慎。知進退,他還是很喜歡的。就是不忌憚鄭朗,也不想開一個壞頭。未賞賜,也無法賞,也未責罰。
不管是誰的功勞,趙禎這次龍顏大悅。
第一次將番邦的國王。李日尊不是國王,可等于是國王,擒回京城獻捷。南方數戰,平滅儂智高,威震大理,滅掉交趾,也是自高梁河戰役后,宋朝武功最輝煌的時刻。
因此下詔全國大赦,又在大肆撫恤兩廣百姓之后,下詔免去兩廣百姓所有兩稅。兩廣的兩稅很輕,一畝地才四十文錢,可也不是小數字,五十多萬頃的地,僅是兩稅就達到兩百多萬緡。一下子全免掉。
接著私殿宴請狄青。
鄭朗突出狄青的重要性,也是有意突出狄青的重要性。現在朝中言臣大斗陳執中,狄青擺在一邊,陳執中斗完了,文彥博與富弼上臺,跟后又有韓琦,懂的,皆是君子黨,誰最扎人眼?
本來是好意,趙禎這次親熱的私宴,卻起了相反作用。
不僅如此,隨著一些名臣年齡增長,作風越加保守,可他們身負天下重名,例如韓琦、文彥博、歐陽修等等,這些會給鄭朗帶來極大的掣肘。
現在歌舞升平,包括鄭朗在內,無一人察覺到其中的危機。趙禎也未想到,與狄青一邊私宴,實際也談了一些事,比如兩廣軍事的編制。規模擴大了,再僅留八營禁軍是不行的,這個鄭朗未插手,得問狄青。
狄青很老實地說道:“陛下,以臣之見,最少駐守十五營禁軍,鄭相公在廣南西路訓練一支輕騎軍,一半留在廣南西路,這近兩千名輕騎必須塞入禁軍。再有三萬多民土兵配合,兩廣就不會再有失了。”
土兵也就是民兵,略混亂,不過與保丁與鄉兵還是有所區別。陜西的鄉兵是當地軍隊,有自己屯田,有一些薪酬,只是比禁軍略低。兩廣的土兵待遇不及陜西鄉兵,卻比保丁略高,同時保丁以大小保為編制,土兵卻是正式設指揮與都,指揮使與都虞候皆是朝廷真正武將,不過安撫當地蠻人,都頭多用蠻人擔任。也與廂兵不同,廂兵以服勞役為主,土兵專事就是訓練,配合官兵捉盜,甚至戰斗。總體來說,養一名禁軍大約相當于養五萬土兵。
狄青的建議會使兩廣軍費略高,可在朝廷承受范圍之內。
趙禎額首,又談了談西北與河北的軍事,以及增加特務營的斥候諸事,讓狄青回去了。聞聽此事,許多士大夫心中產生異樣的想法。
現在未發作,言臣正在炮打陳執中,這次主炮手換了一個人,一個更厲害的人,歐陽修……
趙念奴丟下手中的毛筆。看著梁懷吉說道:“我的字寫得如何?”
“好。”
不好梁懷吉也會答好。梁懷吉本身悟性高,寫得一手好字,還作一手好畫,并且詩詞歌賦。皆略懂一點。當然,他可不敢搶趙念奴的風頭。
“恐怕還是不行,”趙念奴將鄭朗原先留下的字拿出來觀閱。
此時趙念奴也非是彼時趙念奴,漸漸長大成人,懂得是非,因此最后幾年她很少找鄭朗,僅在臨行前殷殷一別。梁懷吉也非彼時梁懷吉。大了,也就懂事了。
他心中在苦笑,姑奶奶,你怎么念念不忘呢?
就是鄭相公,恐怕這些年累死累活的,善長的琴字畫皆放下來了。緩聲說道:“其實駙馬也不錯,聞聽殿下喜字畫,于是平時多喜吟詩。練習草、飛白、散隸,又善寫水墨竹石,因生性散淡。平日寓興即寫,興闌即棄去。”
“他有什么資格說生性散淡,附庸風雅罷了。”
“也非是。”
“非是什么……你可聽過他……他練過飛白體?”
這玩意兒是蔡邕發明的,武則天手中正式發揚光大,許多書法大家先后用飛白體寫過書法作品,不過后世對這種飛白體評價頗低,又難學,加上鄭朗嫌其過于嫵媚,出來許多古古怪怪新體,唯獨不見飛白體。
趙念奴不是說不飛白體不好。而是譏諷李瑋想練習飛白體是討父親歡心。
梁懷吉不語了,非要拿那個人相比,這個未來的駙馬爺苦逼了。
他小心地搖了搖頭。
不管駙馬好不好,你與鄭朗那是不可能呆在一起的。宋朝就是國破家亡了,你們也不可能有任何緣份。
“小吉子,陪我去母妃哪里。”
“喏。”梁懷吉陪著趙念奴來到苗貴妃處。拜見了母親,說道:“娘娘,我要出宮。”
“何故出宮?”
“我去鄭相公家,向杏兒討教書法。”
京城也喜傳播小道消息,鄭朗名聲益重,從小到大的事跡全部被人翻將出來傳揚。江杏兒同樣不例外,被無數粉妓向往。于是許多粉妓對文人墨士倒貼,示圖以后也能博一個相公,結果產生許多杜十娘,讓人啼笑皆非。還有江杏兒的字,同樣是鄭朗所教的,教她的書體與教女兒的書體十分相仿佛。年漸長,字寫很越發漂亮,坊間多有傳聞,也傳到內宮。
她瞟了一眼女兒,根本不知道女兒的心思,說道:“去可以,盡量少去,以免惹人說閑話。”
“是,娘娘最好哪,”趙念奴躺在苗貴妃懷中撒著嬌。
眼下趙念奴仍是一個乖寶寶,孝順父母,趙禎身體不豫,曾經服侍左右,親自替趙禎洗腳,祈求上天以自己身體代替父親生病。
因此到了及笄之年,趙禎仍不想將長女出嫁。
但苗貴妃有苗貴妃的想法,丈夫一直無子,讓她心中隱隱有些擔心,現在鄭家一門皆女,女兒去忌諱不大,又有那一個守護騎士,偶爾走一走,將來對自己女兒有好處。
趙念奴高興地離開母親寢宮,走了出來,只有梁懷吉在后面愁眉苦臉。
走到荷花池,迎面碰到一個靚麗的少婦,趙念奴親熱地喊道:“表姐。”
少婦一彎腰,施了一個萬福說道:“見過公主殿下。”
“不用多禮哪,表姐,”趙念奴親熱地挽起她的手。
少婦就是鄭朗時常想起的高滔滔。
趙禎久無子,將趙允讓的兒子趙宗實收養在皇宮,又收養了一個女子,乃是曹皇后的外甥女,也就是這個高滔滔。兩人歲數相仿,青梅竹馬。直到趙禎生出第二個兒子,并且又活了很長時間,趙禎以為平安無事,以防萬一發生,又將趙宗實送回王府。但不久第二個兒子死了,第三個兒子死了。
趙禎心中擔心了,對曹皇后說道:“我們過去收養的宗實與滔滔都大了,我們為他倆主婚,你看如何?”
遠不是主婚那么簡單。
曹皇后思考很久,最后同意。
所以民間有天子娶婦(兒媳婦),皇后嫁女的說法。
此次婚禮辦得很熱鬧,然后又將趙宗實接到皇宮。
曹皇后從小時候一直生長在皇宮,與趙念奴關系很好(史上宋英宗對瘋掉的趙念奴不斷加封也因為這一緣故)。兩人說著話,趙念奴忽然說道:“表姐。我不陪你說了,我要出宮。”
“去哪兒?”
趙念奴猶豫了一會兒答道:“我想去楚國公府上,向他的嬖妾請教書法。”
“那好啊,我聽說那個崔氏乃是一名巾幗須眉。有名的才女,帶我一道去吧。”
唐朝的公主最奔放,在皇宮外公開設府,與大臣文士交游來往,吟詩和賦。到了宋朝漸漸嚴謹起來,皇帝經常于內宮召見大臣議事,但嚴禁任何大臣進入后宮。
但理學還沒有盛行。包括對貞操的觀念也遠不及明清那么嚴重,最厲害的便是上元節,有的青年男女借機進行野合的都有,若細心看一看,一些橋墩子下面,或者一些僻靜的樹林里,只要派衙役在上元節那夜進行搜捕,保證能搜出一些野男女。
因此未嫁的公主也能出宮。包括宮里的一些貴人,多是燒香拜佛,或者省親。不得與任何大臣往來。那怕是年幼時的趙念奴,要與鄭朗相見,鄭朗當時嚇得心驚肉戰。
這種風俗與民間截然不同。
相對于內宮,實際北宋民間風氣依舊保留著一些唐末的影子,甚至女子可以進私塾讀書上學。這也是宋朝皇室自矜的地方,唐朝皇室后宮很淫亂,宋朝皇室要安靜得多。
之所以如此,那怕鄭朗不在家,女兒前去鄭家對女兒甚至對自己將來都有好處,苗貴妃還遲疑良久。
但高滔滔身份不同。她非是真正的嬪妃,也非是太子妃,身份模棱兩可之間。做為太子妃,萬萬不能去鄭家的,做為一個普通的王妃,偶爾淑仕女間的碰面也未嘗不可。去也能。說不能去也行。就看對趙宗實如何定位了。
可當真如此?
趙念奴猶豫不決。
高滔滔又說道:“殿下,我在宮中也著急,難得的機會,帶著我吧。”
苦磨一番,這是一個以后讓金大俠交口稱贊,讓鄭朗感到頭痛萬分的婦人,趙念奴哪里是她的對手,一番勸說后,感覺有些不妥,最終卻答應下來。
兩個女子上了玉轎,在幾名侍衛保護來,悄悄來到鄭家。不敢高調,怕惹來麻煩。
鄭家幾個婦人又來到京城,是為一件事而來的,只是因為鄭朗突然發起與交趾人的戰爭,這件事停下。
天氣還到真正炎熱的時候,一家人仍留在京城。
平時鄭家上下做人很低調,不惹是非,而且在崔嫻管理下,包括諸親戚也一再嚴令,不準讓他們在鄉里做下惡事,更不準仗勢魚肉百姓。隱然有當初鄭朗大娘娘之風,但比大娘做事更果斷。故京城多說崔嫻乃是鄭朗的賢內助。
還是原來的宅子,未擴大,不過在門口擺放著一對石獅子。
小黃門扣了扣門。
門房看到是小黃門,連忙迎出來,一聽是公主駕到,又慌忙進去稟報。
崔嫻聽了也納悶,并且也不大喜,實際她也偶爾被曹皇后召到內宮敘談,可是公主親臨,性質還有所不同的。但不好不迎接,而且丈夫又是這個公主的“守護騎士”,論起來還有些淵源,李用和在世時與丈夫關系又不惡,稍稍遲疑,最后讓下人大開中門,親自迎了出來。
但崔嫻當場愣住。
高滔滔與趙念奴并排站在一起,僅離了一個小小的身位,皇宮里禮儀很嚴格的,這代表著那名少婦身份比趙念奴并不低多少。是誰?
施過禮后,看著高滔滔,趙念奴說道:“崔娘子,她是我表姐。”
崔嫻臉色就掛了下去。
高滔滔大步走了過去,微微一笑,說道:“崔娘子,水滿則盈,月滿則虧,于其讓他人盈虧,不如自己來盈虧,因此我與公主殿下一道登門拜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