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住供精彩。
醉翁之意不在酒,鄭朗說得還不明白嗎?
不管皇考重要不重要,趙曙此舉是在破壞一系列維護封建統治的禮法。
看到鄭朗文章后,更多大臣加入進諫行列,有的用十三經里的章句進勸,有的拿歷史來進勸。暫時濮儀是沒辦法進行下去,然而趙曙不繼續也不表示反悔。
夫子說剛、毅、木、訥,近仁。
似乎趙曙都有了。
大臣怎么勸都不管用,難道不剛嗎?
自皇嗣時就在鬧,四拒十八辭,即位后屢屢發瘋不哭,侮辱曹太后,到現在的濮儀,一步步逼迫,難道不毅嗎?
不顧其他人任何想法,難道不木嗎?
動輒生病或者不言不語,難道不訥嗎?
實際鄭朗恨就恨在這一點。為親生父親爭一點名聲倒也罷了,為什么要做其他瘋狂的事,無論對曹太后的不孝,或者對趙禎的忤逆,或者尸骨未寒之即就將趙禎的嬪妃子女一起攆出皇宮,難道這也能原諒嗎?
若連這個也要辨解說趙曙做得對,那就不知道是什么想法了。
正是這一連串的舉動,讓鄭朗含蓄隱晦地借修儒學為名,講了孝慈,對趙曙出手,導致大臣瘋狂地反對與進諫,并且老天也來了報應。
八月,忽然老天降下一場特大的暴雨,一下就是好些天。與黃河無關,鄭朗治河,花了驚人的錢帛,但確實起了很大作用。這兩年不但黃河沒有決堤現象,甚至汴河、濟水到淮河,都很少發生決堤災害。
水勢是通了,能保住堤岸,但這時候又沒有大型水泵,一旦暴雨連綿,內澇是免不了的。
這場古怪的大雨下得無比的大。
大到京城成了一座水上城市,大街小巷變成長江黃河,許多房屋轟然倒塌,淹死了許多百姓與牲畜。整個京城在水上漂著。皇城也不例外。趙曙一看不好,不管外面如何,不能讓皇宮里到處充滿了積水,不講民情吧,這大半人深的積水,馬上宮殿都能倒下,砸死了宮人不算,又得要花多少錢重新修葺?
便將大臣喊到崇政殿。
只來了十幾個人,全部在忙著搬家呢。并且趙曙這樣鬧。大臣們也沒了多少心思。
趙曙就問道:“諸卿,怎么辦?”
文彥博皺了皺眉頭。
見微知著。
趙禎朝時也發生過一次嚴重的內澇。沒有這次來得急迫,內澇的水勢也不及這次高,但來得更綿長。然而那次趙禎每詔大臣議事,誰個沒有來?人心散了。
但什么也沒有說,他才是真正的不插入也不反對。
這時候就看到大家對水利的精通知程度,本來是有一次機會的,若是程師孟未下放,便不會出現下面的悲劇。程師孟下放了,看似歐陽修精通水利。外面人也是這么評價的。實際不是,鄭朗最后讓歐陽修將河工收尾,主要是怕韓琦與歐陽修會不顧大局,壞河工的大事。鄭朗做了保姆式的服務,所有的計劃羅列十分詳細,甚至具體到每一條小渠。再加上程師孟與周沆等良吏的主管,歐陽修收尾時出現浪費與耽擱了時間。才沒有出意外。但正是保姆式的服務,導致歐陽修失去了一次戡磨機會。即便主持過河工,對水利,歐陽修其實談不上多精通。
怎么辦?
大家一起不發言。
趙曙說了一句常識性的話。先將西華門打開,將宮中的水放出去。
汴梁城有四條大河,最北邊乃是五丈河,出了東京城與金水河汴水匯合,下游直到水泊梁山。接下來便是金水河,原來金水河不通東京城,直接注入五丈河與汴水,但后人將它引入京城,直達大內西北,引入大內,用來洗滌或者灌溉大內的花草樹木。里城的南部便是汴水,正中是鼎鼎大名的州橋。再向南就是里城的南門朱雀門,然后是御街,朱雀門與太學之間是呈倒u型的蔡水。
這種地形決定了兩個因素,水運發達,水運發達便意味著商業發達。容易受到水災與內澇。
汴梁未做為京城之前,在隋唐朝就是發達的商業城市,為了避免災害,州衙設在汴梁城的高處。也不會高多少,整人京城地勢平坦,只能說稍高一點。
后梁、后晉、后漢、后周雖立都,未大修過,僅是將州衙草草修了一下,就算是皇宮。直到宋朝治都,才逐漸完善。還是以州衙為中心而建的,因此宋朝皇城雖絕對地立在中軸線上,卻向稍稍向北去了一點。
大內十幾道皇門,唯獨西華門最低,只要打開西華門,理論上是基本將大內的積水一起能排出去。
因為皆不懂,十幾名大臣無一人反對。
天大地大,皇城最大。
一聲令下,西華門放水。
這一放就不是那么一回事,水往低處走,一起沖向西華門。這本是計劃當中的,可水卻不是在計劃當中。
首先就是面積,宋朝皇城沒有紫禁城大,可也不小,包括后宮,還有諸司,紫禁城周長七里,宋朝皇城周長也有五里,面積也接近千畝。若是千畝面積的積水問題也不要緊。關健還有其他,一些人工小湖,還不要緊。還有一條致命的水源,金水河。
通向大內金水河是單獨引過來的,屬于支流,陡門不在皇城,也不可能在皇城,那多不雅哪。它在西北方向,若是金水河暴漲,陡門在哪里關上,現在也關上了。關健東南城內這一段并沒有陡門節流。
西華門打開,宮內積水向西華門沖去,包括城內金水河這一段水也隨之沖了過去。地形原因,中間高四周低。金水河水想泄走,必須沿著東邊再繞到南邊,沖入西華門。
有地方去了,嘩啦啦地流著歡快,水勢激蕩,巨浪排空,一路而掃,連帶著將大內東邊的侍衛營房一起沖垮,淹死了一大批侍衛與馬匹……自宋立國以來,皇宮里居然掩死了大批侍衛與戰馬。有沒有過?
皇宮水排出去,可到處是一片斷壁殘垣,以及人的死尸,馬的死尸,君臣更是目瞪口呆。
救災吧。
不但要救城內百姓,還要救皇宮,委托鹽鐵副使楊佐與入內押班張茂則維修西北班屋,權度支副使李肅之與景福殿使石全斌維修東邊班屋。又讓八名大臣與大使臣度工督役,殿前副都指揮使郝質、步軍副都指揮使宋守約提舉修造營屋。不僅是督皇宮的工,也度城內的工。城內同樣也倒了許多房屋。虞部郎中來令孫等八臣賜死諸軍民錢,葬祭其無主者。
淹死的禁兵與百姓僅是有名有姓的就達到一千五百八十八人,無名無姓的更多。
百姓不要緊,關健是在皇宮里居然淹死了好幾百名禁兵。
主要還是不懂水利,若懂,先從高處數門放水,等宮內積水稍小一點,再打開西華門,水勢不會那么激。也就不會發生這種悲催的事。
但就是發生了,趙曙也不懂。
翻看史書,還是宋朝第一遭,加上他自己心中也清楚,干的這些事兒確實不怎么地道。
害怕了,下了罪己詔,乃者庚寅大雨。室廬墊傷,被溺者眾,大田之稼,害於有秋。災變之來。曾不虛發,豈朕之不敏于德,而不明于政歟?將天下刑獄滯冤,賦繇繁苦,民有愁嘆無聊之聲,以奸順氣歟?不然,何天戒之甚著也?中外臣僚并許上封事,言時政闕失及當世利害,可以佐元元者,悉心以陳,無有所諱。執政大臣皆朕之股肱,其協德交修,以輔不逮。
兩制官員先是草詔,說是執政大臣其惕思天變。
為什么會發生這樣的事,正是你與幾個宰相沆瀣一氣帶來的。
趙曙一看,不能寫,一寫說不定連自己都保不住幾位宰相,于是說:“淫雨為災,專以戒朕不德。”
王珪軟了,改成了執政大臣皆朕之股肱,其協德交修,以輔不逮。
韓琦逃過一劫。
一場大雨,“證明”了許多事。
呂大防進言,為什么會有這場大水,八條原因,主恩不立,臣權太盛,邪議干政,私恩害公,西北連謀,盜賊恣行,眾臣失職,刑罰失平。不僅是濮儀之爭,國家已經亂了,王法不公,有邊患,百姓也不安份了,主要原因就是皇上你沒有做好,還有那幾個權相又奸又邪還違例地掌控著過多的大權。
司馬光說得更有針對性,三條,對太后不恭(你是蠢子),對兩府弄權不查,不聽臺諫善言。
賈黯更說白了,二三執政建兩統貳父之說,故七廟神靈震怒,天降雨水,流殺人民。看到趙曙不聽,正好生病,于是引疾求去,這一病病重,臨終前還遺奏數百言,讓趙曙早以趙允讓為濮王,而非是什么皇考,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呂誨說,《五行志》曰:簡宗廟,廢祭祀,水不潤下。乃者濮安懿王一事,始議或將與仁廟比崇,終罷追封,不及燕王之例,禮失中而孝不足,是亦幾乎慢也。為什么有這場水害,就是濮儀過了,上天在懲罰。
趙曙忽信忽疑,不敢吭聲。
水災過后,暫時太平無事,趙曙未再暗中授意韓琦提及皇考一案,但也未定落趙允讓止授一王追贈。
韓絳倒是中規中矩進了一諫,不僅是水災,國家財政漸漸不良。西方用兵,再加上這場水災,財政漸漸更加吃緊,皇上,你還是將某人召回來吧。
慈善會剛成立不到兩個來月,就來了這場水災,表現十分完美,前后籌得款項達到兩百萬緡有余,及時地用在災民身上,幾萬戶百姓受益,也及時緩解了一部分朝廷財政壓力。
但還是不夠的,兩百萬緡錢放在災民身上,確實使許多災民解脫出來,但放在一個國家身上。算那一門子。
在大災害面前,趙曙居然聽了韓絳的話。
可此時司馬光卻默默不言,偶爾也與鄭朗書信來往,鄭朗寫得不清不楚,但說了一句話,黃河不發生數次決堤,朝廷就不會有勇氣進行那么大的河工。沒有儂智高,朝廷就不會讓自己南下。司馬光明白了,不爛到一定時候,讓上下都感到巨大壓力。鄭朗是不會出山的。
詔書下達,鄭朗根本不會出來的,以丁憂拒絕。
過了一個來月,水害過去,趙曙漸漸再度遺忘。
九月下旬,同知諫院蔡抗因過崇趙允讓,指陳切至,涕下被面,趙曙亦感泣。蔡抗認為趙曙大約改悔。又以京師大水,推原大臣過錯。殿前說對,于是詔書改為知制誥判國子監,罷了諫職。
十月,以司馬光與呂公著為侍讀,非是給趙頊侍讀,而是給趙曙侍讀。司馬光接詔后,先是愕然,一會兒恍然大悟,立即上書道:“臣在諫職已有五年。前未有如此之久者,惟求知竭報國,因此與人立敵甚眾,四海之內觸處即能相逢,常恐他日讓子孫無容足之處。然不敢無故求出,不意想到朝廷更加獎擢,仍居舊任。既荷寵祿,則卒無得出之期,禍敗罪誅,必不可免。愿賜哀矜。收還新命,許臣待制河中府,或者襄虢晉絳一州(此五州府正好有缺)。”
詔不許,但免去了司馬光諫職。
范純仁大驚失色,私下里找到司馬光說道:“君實兄,此乃大道垂危之時,你為何離開諫院?”
司馬光嘆了一口氣,說道:“非是我不想諫,也不是不想維護國家體制,禮法,堯夫,你想一想,連老天都不怕,還能說得好嗎?”
范純仁先是張口結舌,后是一愁莫展。
司馬光又道:“有沒有寫信給鄭公?”
“沒怎么寫。”
“你們這一家……”司馬光說不下去,主動要求退下,是存了私心。能勸好趙曙,他還是想勸的。然而這么大天災面前,才過一個月,趙曙又在打小主意,自己還能勸好么?上書說禍敗罪誅那是夸大其詞,但若繼續呆下去,成為某些人眼中釘肉中刺,必然不會有好下場。面對范氏一面,司馬光自感慚愧,改了口氣說道:“寫一寫信問問鄭公吧。他會給你答案的。”
這是六師弟,不然司馬光根本懶得解釋。
各有各的想法,曾公亮也感到象韓琦這樣折騰下去不大好,于是進奏,先朝樞密使兼侍中,在平章事、集賢殿大學士之上,今文彥博至,乞班序如故事。
想用文彥博來分韓琦的權。
從之,文彥博也位于韓琦班前,不過文彥博十分聰明,站班于前,可一聲不吭,韓琦對也罷錯也罷,與俺們沒關系。俺們不參與,但也別指望俺與韓琦做對。
年關將近,宋朝與遼國兩國要派賀使賀對方的元旦節。宋朝此次派的賀使比較多,一共三人,一個知諫院傅堯俞,另兩人乃是侍御史趙鼎與趙瞻。詔書一下,三人不得不準備出發,呂誨急了,上奏說道,臺諫者人主的耳目,中外事皆得風聞,蓋補益聰明以防壅蔽。臣馬天圣景佑間,三院御史常有二十員,其后益衰減,乃是執政者不欲主上聞中外之闕失,然而也不下十幾人。
這里說的僅是御史臺,還不包括諫院。
御史臺機構不僅包括言臣,還有檢法,主薄,推直,管勾,令史,知班等官吏,后者沒有言事權,僅是御史臺的副從官員。真正有言事權的是一名御史中丞,一名侍御史,兩名殿中侍御史,六名監察御史,這十名言臣是最基本的也是必不可少的。除了這十名言臣外,還有臨時的言臣,稱為里行,御史里行使、殿中里行使、監察里行使,多者十幾人,少者僅幾人。
呂誨說的二十幾人,就包括十幾名里行。自從張貴妃死后,趙禎有點倦政,大病后更加倦政,比如慶歷時太監絕對不敢對政事指手劃腳的,張貴妃死后,太監就能了。
若不是考慮到鄭朗帶來的影響,后期數相當中,龐籍做得最好,很快因為做事就必須得罪人這條定律下去,后期文彥博與富弼,再到韓琦,一個比一個差。真比較起來,并不及賈昌朝與劉沆或陳執中。宋朝積貧積弱正是從文彥博二次為相,開始逐漸積留,韓琦與趙曙將它推向巔峰。
鄭朗強行推薦龐籍,使情況稍稍好轉,改變的也僅是經濟,言臣并沒有改變,諸相不想聽言臣的羅嗦,越來越少。當然,也不能將責任一起推向富弼韓琦,主要還是皇上不作為,包括趙禎晚年的不想作為。
但無論怎么說,不提諫院,就是御史臺也要保留十名言臣,這是底線。
然而呢,現在御史臺言臣僅有五人,就這個五人,還讓兩人出差。諫院那邊也不對,原來除了知諫院外,還有其他言官。天禧時有左右諫議大夫,左右司諫,左右正言六名諫官。不久缺而不置,天娥手中再設,知院六人,以諫議大夫,司諫與正言充任,其他官員充任的稱為知諫院,也就是說員額最少得有六人以上。
現在呢,變成兩個人,就這兩個人,司馬光遷領他職,剩下一個活寶傅堯俞居然還讓他出差契丹。人數不對,再說奏章,原來封章雖說不能十上十報,最少能報五六,現在封章十上,報罷。自古言路壅塞,未有如今之甚,臣私自為圣朝羞之!
書上,報了。
不要要言臣嗎,給你一個言臣,邵必權知諫院。
呂誨傻眼。
不能說邵必是壞人,但他是那一邊的人,看看履歷就清楚了。趙禎崩后,選為潁王府翊善。這也不能證明什么,例如韓維。關健是后面,于群主殿中對,趙曙訪世事,邵必對之,趙曙夸獎道,學士真國器也。于是讓他與歐陽修同修起居注。他與歐陽修乃莫逆之交,這樣的大臣到了諫院,還不清楚嗎?
一個不夠,再來一個,以給事中天章閣侍制彭思永權御史中書,不能證明他與韓琦、歐陽修有什么關系。但以前在濮儀案上此人一直沉默不言,天知道他與二人有沒有什么不詭的關系?
邵必沒有誤會,對彭思永還真有些誤會了。當時呂誨、呂大防以及范純仁三個言臣心中的悲憤無法道出。元旦節到了,三人忍無可忍,范純仁呆呆地聽著外面的鞭炮聲,又想到了司馬光那句話,連老天都不怕,還能有什么辦法?不過他多少沾著范仲淹的性子,老天都不怕,但俺們要盡到言臣的職責。
在趙曙臨去世一年前,最黑暗的時刻終于降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