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光道:“鄭公,若再親字,恐士大夫們不同意。”
本來齊天圣王就怪怪的,再加上一個親字,與皇考有什么區別?
鄭朗說道:“君實,無奈也,若不加親字,陛下肯定不同意。國家繼續僵持下去,不但危矣,政令不暢,也苦了百姓。權宜之舉吧,皇考乃是太陽,諸王乃是星星,濮王有生育陛下之恩,最大限度地謹守禮法,讓濮王變成這一輪月亮。若是其他士大夫反對,請你將我這句話帶傳。以國事為重!”
鄧保吉高興地說道:“這個提議好啊。”
鄭朗淡淡一笑。
就是這個提議,趙曙也未必同意,是現在提,若是幾個月前提,想通過是做夢。
但鄭朗肚子里面在大笑,不知道若干年后,吳老先生寫西游記時,有沒有注意到這個贈號。若沒有注意,那才好玩的。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天色日暮,晚風吹來,已經變得十分清涼。今天是無法回去了,鄭朗將兩人留下來休息。
吃過晚飯后,司馬光找到鄭朗,說道:“鄭公,恐怕除了那個齊天圣親王,其他兩個提議根本無法通過。韓公與歐陽修不可能讓言路重開的,至于清查各地官府欠賬以及公開,更是不可能。若那樣僅是授人口舌,韓公不會做出這種傷及自身之舉。鄭公,大宋何去何從?”
鄭朗不答反問:“君實,聽聞你從京城來,許多官員前去相送?”
“鄭公,是有此事,我估摸了一下,最少有兩百多名官員前來相送,讓我盡力勸你赴京,”司馬光說著又一笑:“鄭公,我數次離京,唯獨這次離京最為風光。”
“不用急。這也是我的錯,以前將你們壓制,是金子,早晚會發出光芒的。”
“我不急,是宋朝的臣子,不能只為自己名聲著想。但我心中自有數。此時韓公與歐陽公把持朝綱。又有文公在西府暗中側應。鄭公不進京罷,一進京文公必與韓公聯手,加上陛下對鄭公有猜疑,反為不妙。”
“中的也。”事實就沒有這三人,鄭朗也不會赴京的。
“鄭公有何打算?”
“你來看這幅畫,”鄭朗打開一幅長軸,偶爾也散散心,不撫琴了,便練練字作作畫。趙禎一死,其實對鄭朗來說,未必是壞事,心靈枷鎖全部解開。數年下來,書法頗有長進,畫嘛。只能稱可。這些長軸乃是鄭朗歷經各地的風景,從杭州到西北,再到河北,兩廣與荊湖南路,以及京東、江淮。打算以后放在趙禎神主廟的。
此幅長軸乃是漓江風光圖,有山有水有船有石,正是桂州優美的風光。鄭朗說道:“少年時,我曾繪畫花卉來比喻改革的困難。但花與花若手藝高超,還能做修改。但是用此幅山水畫能不能將它改成花?”
“不能。”
“國家也是如此,也有我的錯。昔年為相時,擁有兩府之權,可為省事,不敢對制度深碰。后來又有龐籍相助,國家越來越重的積弊被多方掩飾下去。一旦有變,這些弊端全部顯露出來。”這里鄭朗評價算是公平的。在儒學里打了幾十年的滾,不能稱圣,但思想境界無疑升華了許多。若是換在早年,馬上韓琦與歐陽修想死都來不及了。
鄭朗說智,他自己目標也僅是一個智臣,而非是圣人,那多累人啊。何謂智,是以德操為主,但還有一條聰明淵博,這個聰明并不排斥計謀。修的是儒學,修的也是智慧!
幾個月后,若是誠心想踩韓琦與歐陽修,甚至就象踩一只螞蟻那樣容易。
但到他這境界,雖氣惱,已不屑之。
講的還是國家:“我若再度回到朝堂象以前那樣調節,若換一個稍稍不好的人,治平年間故事又會再次上演。此次我不回去則已,一旦回去,必須對一些制度動手。這會引起很大的爭議,因此刻意我坐看這幅畫成為一幅糟糕透頂的敗筆,大家不得不棄之。改革的難度也就隨之減輕。”
實際鄭朗很清楚,若沒有自己推動,三月濮儀之爭結束后,隨之而來西夏派使求和,財政危機逐漸緩和。但這個沒有必要對司馬光說的,也沒有第二個穿越者,誰也不知道自己在中間扮演了一個什么樣的角色。
反正經自己推動,趙曙在史書上已經徹頭徹尾成了一個昏君形象。
即便自己提議給趙允讓一個齊天圣親王的名號,也暗暗替趙禎報了仇。私人感情的因素,又是讓他無可奈何的皇權,這種心理略略有些阿Q精神。
又道:“我兩道提議十分公正,中書不會同意,只會增加朝堂的分裂。我明年進入朝堂,推行改革會變得容易,此叫不破不立。君實,我也在學你了,變得腹黑。”
“鄭公,我還好吧,不算是腹黑,你不要打擊我。”
師徒二人說罷,相視一樂。
但只能與司馬光與王安石說一說,其他幾個學生說了,未必能理解,說不定反過來會規勸自己這個做老師的。
笑完后鄭朗正色說道:“可兩條要記住了,打破的僅是廟堂一些丑陋現象,而非是整個國家。如同繪畫,一幅畫成為敗筆無妨,但不能將繪畫的手砍去,或者將將繪畫用的紙線布帛全部燒掉,或者將筆墨紙硯一起扔到河里。那不叫立,而是叫純粹的破。其次坐其圖畫敗壞,但心中最少有十成把握重新繪一幅更美好的圖畫,否則就不能坐視它破掉。”
“鄭公,言之有理也,”司馬光額首。
史上司馬光正是按照鄭朗第二種方法做的,將王安石的改革全部罷廢,又沒有能力重新繪制一幅更美好的圖畫,轟轟烈烈的黨爭開始。
“大約要等多長辰光?”
“最少一年丁憂,無論有沒有時機,我既修儒學,孝是萬善之首,若一年丁憂都不能守滿,必被天下譏。”
“是啊。”司馬光贊同地說。
“君實,既然你來了。我順便說一句,說一年時間,其實僅剩下幾個月,說短也不短,說長也不長,你也要想一想。順便寫一封信問問介甫。大家群策群力。不過此事須暗中進行,以免一些人產生不好的想法。”
“喏。”司馬光警覺地說。
師徒二人說了許久,這一天晚上司馬光很開心的,又住昔日住過的跨院里,這里,給他帶來太多太多的溫暖,還有少年時的向往憧憬。最讓他開心的還是老師心情的變化。仁宗剛死的那些時間,似乎老師的心都死了。時至今天,方才回過魂。
他想得有些錯。那種傷痛并不是時光能抹殺的,僅是深深地藏在鄭朗心靈深處。
第二天早上離開,司馬光才隱隱感到鄭朗心中那縷傷感。
很客氣地將鄧保吉與司馬光送出來,鄭家未怎么動,要么就多修了一些房屋,是趙念奴母子與幾個小公主住的。出來便是一道堤埂。埂上長滿了野菊花,潑辣地在晨曦綻放著朵朵金黃,還有狗尾巴草,長成了白茫,埂下又有一溝渠,溝渠里有一些野蘆葦,也颯颯而白。蒼黃還沒有降臨到大地,然隱隱天地有了一份蕭索之色。
這一段路還是昔日的辰光,再往前去便是翻天覆地的變化,一戶挨著一戶。鄭朗沒有再送了,站在一片颯白里,忽然抬眼看著西方鞏縣的方向,涼風吹來,衣袂翻白,白發飄飄。司馬光似乎看到鄭朗心底處那份寒冷。
司馬光與鄧保吉回到京城,一一轉述。
許多大臣不同意,首先這個追贈就很是古怪,宋朝的規矩,除一些意外因素,一般皇上的親兄弟死后以國封國,比如燕王,鄭王,秦王等等。疏一點的就是郡王,再疏就是國公,郡公,縣公,候。幾代一過,若沒有意外,什么就沒有了。就象劉備,只能編草鞋子賣。
但以國封王不會帶國字,也就是單字王號。這個齊天圣親王怎做怎么一回事?
從字面的意思,那也是逆天了,雖沒有以國封王,都齊了天,還什么國!況且還有圣,何人能稱圣,人人皆稱鄭朗接近這個圣,還是不敢說鄭朗是圣人或者圣臣,只說賢臣能臣智臣。
不算,又有一個親字。
司馬光找到張方平,若在原來的時空,張方平還是一個爹不痛貓不愛的人,但此時張方平頗有些影響。
讓張方平站出來進勸。
但對此追贈,趙曙都有些意動,想一想原來生父是什么濮王,俺父親就是周朝那個小小百濮國的國王?雖然不能做皇考,可在群臣爭執之下,這個齊天圣親王倒也能接受。
他沒有表態,冷眼看著大臣們的表演。
多方勸解,甚至鄭朗從鄭州寫信給一些大臣,終于使大臣們憤然的默認。
事情又出來了,看到大家主動退讓,趙曙又進了一步,我父親趙允讓不做皇帝,退讓一步,大家也要對朕退讓一步。趙允讓不是皇帝,但可以為皇伯,還有,要謚文字。
死活要與皇字沾上邊。
一個皇伯再加上什么齊天圣親王,與皇考有何區別。再說這個文字是怎么謚的,單字文乃是最高謚號,連曹操都未獲得呢。繼續吵。陜西河東大旱,也在吵。財政緊張,還是吵。韓琦與歐陽修獨霸朝堂,又是吵。
當然,還有鄭朗那個承諾。
沒關系,不就是借了幾千萬緡錢嘛,那么大的河工資金都周轉過來,況且幾千萬緡錢,只要鄭朗進入朝堂,一兩年就還清了。似乎有了鄭朗這個承諾,錢借得也比較容易,那就借吧。
國家到這時候,真正成了一堆爛狗屎。
終于更多大臣看不下去,有的人又寫信給鄭朗,責怪鄭朗多事,你本心明心向明月,奈何明月向溝渠。為國家你做了茍讓,可人家會不會領你的情。
這是鄭朗,沒有人懷疑他對趙禎的感情,對國家的忠貞,否則都會有人吐口大罵他又是一個奸佞。
鄭朗接到信后,一言不發。連他都低估了趙曙的瘋狂與執著。文字倒無關緊要,當然文字是不可以的,若有單字謚,以趙允讓的身份只能謚悼或者丁。趙曙是不可能同意這兩個單字謚的。
宋朝倒真有一個大臣獲得單字謚,王安石,單字謚就是這個文字。
既然趙曙要鬧,鄭朗更不欲多事。僅是高滔滔給了他面子,他給的一個小小回報。趙曙不領情,由著他鬧。鄭朗索性搬到書院。安心教導諸學子。或者協助五先生修儒學史。
朝臣卻沒有放過鄭朗,鄭朗三條提議,一是迅速解決趙允讓追贈問題,以安定國家,二是進諫納言,三是查問欠債,承諾償還時間。前面一條趙曙再次得寸進尺,后面兩條趙曙還沒有實現呢。
冬月時,在大家折騰下。也在他自己折騰下,趙曙身體更差了。往往批閱奏折時,手拿筆都拿不穩。
僅少數兩府幾個大佬知道,嚴格保密。
還有少數幾個大臣弄不清楚對象與時間,居然以諂媚請趙曙上尊號,曰體乾應歷文武圣孝皇帝。
司馬光忍無可忍。上了一奏,今年慧星頻繁看見,連月方滅,飛蝗到處肆虐,傷害莊稼,日又有日食,陜西河東諸地夏秋一直少雨。莊稼不收,麥子至今都不能種下。西戎內侮,連境不安。而朝廷晏然不以為意,或以為自有常數。非關人事,或以為景星嘉瑞,更當有福。又有佞臣請上尊號,欺蔽上天,誣罔海內,孰甚如此!這些都不是對的,請下詔書責己,再廣開言路,以事天養民,轉災為福。
不從。
司馬光看到這種敗象,心中暗暗有些擔心了。
鄭朗一些做法,他也學到不少,應時而動。動早了不好,動遲了就失去機會。比如對南方開發,早了大家必不同意,即便同意,也會費很大的口舌。遲了,儂智高事了之后,大家遺忘,又不行。
時間拿捏十分重要。
若象這樣發展下去,在皇上與韓琦兩大猛人下,必然越來越多的大臣最終無奈倒戈。到時候鄭朗進入中書,未必是好事。即便韓琦下去,朝堂漸漸黨羽增加。
擔心之下。惶惶不可終日。
不過很快不安去除。
冬月底,朝廷聽從韓琦之意,斷絕榷場互市,又中斷歲賜,派使責問。李諒祚果派使來請罪,此時趙曙已經病重,聽聞后對韓琦說道:“一如所料。”
一病就有些犯迷糊,韓琦做得不錯,可為什么到現在才中斷榷場互市?早干嘛去了?不能早,一旦早了他的十幾萬刺手鄉勇如何向天下交待?
趙曙病更重。
監察御史劉癢上書請早立皇太子,這時候趙曙終于明白趙匡義與趙禎的心理。看到后十分不高興,封其奏。
韓琦率大臣問起居,退,趙頊出寢門,憂形于色,這正是鄭朗看中他的地方,比較講良心,對父親做法也不滿,終是父親,病危了趙頊能高興嗎?韓琦使了一個眼色,趙頊跟過去,問:“何事?”
韓琦道:“愿大王朝夕不能離陛下左右。”
趙頊奇怪地說:“這本是我做人子的職責。”
“非為如此也。”韓琦說完,轉身離開。沒有鄭朗的一年多教導,也許趙頊或多或少被他迷惑。不但鄭朗教導,后面還有范純仁、呂大防、呂公著等這些大臣先后做過他的侍講。此時的趙頊遠比史上更成熟。
明白了,敢情這是在咒我父親早死,他好在我面前表功,再擁有扶立之功啊。再想一想鄭朗對他的諄諄教導,國家如今的敗象,趙頊臉色陰沉下來。但鄭朗臨行前,刻意托崔嫻轉授,至今趙頊銘記于心。不敢表露出來。
還是不夠。
又有一個人,歐陽修也在教趙頊。
并且歐陽修犯了一個嚴重錯誤,他也沒有料到趙曙身體這么差。因為趙頊是鄭朗的學生,他有些不悅,甚至隱隱動過扶持其他王子上位的念頭。以為趙頊是個少年,不懂事,最初之時教導三位王子時就有些偏向。后來意識到趙曙命不會久長,這才轉變對趙頊的態度。趙頊聽從了鄭朗的話,裝作不知,對歐陽修一直很恭敬。
歐陽修自己兒也不清楚,找了一個理由,再次到東宮給他講讀。
也說了這件事,對趙頊說道:“大王,非常之秋,少讀些書,應不離寢宮左右。”
“為何?”趙頊裝幼稚,問。
歐陽修努嘴。
“不可能。”趙頊說,兩個弟弟是他同父母弟弟,且長且嫡,并且母親對他一直很器重,能有什么?歐陽修還是努嘴,趙頊明白了,這是指曹太后。但曹太后是那種人嗎?
因為對鄭朗的感情,趙頊心中更產生憤恨,不但是咒俺老爸早死,還詛咒我們兄弟不和,祖孫不合。你們為了榮華富貴,做得也太過火了吧。但這是非常時刻,趙頊依然不敢做任表露,垂著雙手,肅然起敬。
歐陽修低估了他,看到他鄭重受教的樣子,滿意地離開東宮。
轉眼到了臘月,趙曙危在旦夕,連話都不能說出來,批事只能用紙筆勉強代替。輔臣問起居,韓琦根本沒有顧趙曙的想法,奏道:“陛下久不視朝,中外憂惶,宜早立皇太子以安眾心。”
趙曙盯著韓琦,過了好一會兒,額首。
韓琦立即猴急猴急地拿來紙筆,沾上墨水,遞到趙曙面前,陛下,請寫吧。
趙曙一咬牙,寫上幾個大字:“立大王為皇太子。”
足夠了,韓琦還是覺得不夠,說道:“必潁王也(趙頊封號),勞煩圣躬更親書之。”
趙曙一咬牙,寫上三個大字,潁王頊。
韓琦又逼道:“臣想請求,今天晚上立即宣學士降麻。”
一步步地逼。
趙曙只好額首。
韓琦召內侍高居簡,授以御札,命翰林學士草制。一會張方平被帶到榻前稟命。趙曙幾次想說話,但說不出來,張方平不能辨,趙曙以手指畫幾上的筆。張方平拿來筆,然后用狐疑的眼神看著韓琦與文彥博、歐陽修。
趙曙不能說話,但頭腦還是很清楚的,看到他這個眼神,心中有所感悟,可這時他不敢寫的。一時間思緒茫然,寫了十個莫明其妙的字,來日降制,立某為皇太子。
張方平低聲說道:“陛下,這未寫清楚。”
趙曙又寫上潁王二字,再書大大王三字。張方平嘴角抽動了一下,看了看韓琦與歐陽修,最終退下草制。將制書寫好拿來,再請趙曙確認,趙曙額首,忽然間淚如雨下。
或者在這時,他終于后悔了,也終于識破韓琦忠誠的真面目。
趙頊死活地拒讓,趙曙卻閉上眼睛。
然而韓琦與文彥博退下后,居然在說俏皮話。文彥博說道:“看到皇上顏色否?人生至此,雖父子亦不能無動也。”
韓琦傲傲地答道:“國事當如此,可奈何?”
倆人相視暗暗一笑,同時屋內傳出趙頊與高滔滔低低的哭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