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隊伍中間,趙頊說道:“鄭公,坐上鑾駕,與朕好好談一談。”
“陛下,不可,禮法不可廢也。”鄭朗恭敬地說道。
趙頊想想也是,況且鄭朗修儒學,對禮法十分看重,怎能帶頭不遵守規矩?但迅速鄭朗讓諸臣包圍了,呂誨大嘴巴亂放,看著西方鞏縣說道:“若陛下不作為,永厚陵后不知有幾陵。”
大家直皺眉頭。
但說得確實也不假,后面只有一陵了,若不變,再過四十年,北宋滅亡開始。
車駕到了永厚陵,拜祭后趙頊又將鄭朗喊到寢室,語良久,除了趙頊之外,還有一個人,高滔滔,還是一個少婦,心態有些不好,昔日我求你,今天我是皇后了。
對這個少婦,鄭朗有些忌憚。既然好奇地來了,一道上課吧。也許別人忽視高滔滔,鄭朗卻沒有。這可是宋朝史上鼎鼎大名的高太后,能小視嗎?
御駕在永厚陵停駐三天,每天鄭朗與趙頊語到及三更時分。
談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
此次出喪,趙頊感受卻是很深。趙禎靈柩入陵時,他也過來,一路有很多百姓哭泣。到了自己老子下葬,有百姓在道邊看熱鬧的,笑的鬧的哄的有,唯獨哭的沒有。
觀微知著,父親為帝時,不但國家出了問題,也沒有給恩給百姓。想到這里,心中更加慚愧。
隨后鄭朗返回鄭州,趙頊尊重地將鄭朗送了幾百步,才目視鄭朗離開。
接著詔書下,以鄭朗為檢校太傅吏部尚書昭文學大學士名為中書門下平章事。此次授官變得正常,雖寵,不是太傅。那是惡心人的。成了一個檢校太傅。雖寵,能受之。但鄭朗再次拒之,臣對先帝無功,官爵太厚。不當授之。
西夏被禁榷了大半年,物價橫漲,李諒祚無奈,派使過來謝罪。拿出一些可憐巴巴的財物助宋朝修永厚陵。朝廷終于重新放開榷場與互市歲賜,不過此一時彼一時,隨后種種大事發生。
朝中諸言臣又再次彈劾韓琦,韓琦上第四表辭呈,說道:臣近上表及累具劄子,乞早罷免,歸伏私第,旦夕以俟俞旨。昨晚復蒙差降中使宣召,孤誠憂迫,須至重煩圣聽。臣今必當去者。蓋以二府一紀,愚短盡以罄竭。妨賢之久,自顧難安,而又宿疹所嬰,時在假告,職業隳斁,謗議叢起,茲陛下之所稔聞。仁廟、英宗山陵,兩塵使領,事訖當罷,故事甚明,此臣所以確然請退而不已也。況陛下前賜面諭,已有開許之意,故臣粗舉大概,更不敢詳陳極論,喋喋於異寧之下。惟幸圣明哀察,早令補外,使人言頓息,賢雋匯升,病軀少休,得全骸骨,乃陛下示公斷而存私恩也。
與前幾辭表不同,這次韓琦終于正式承認因吏才不足居民國庫枯竭,吏政敗壞,謗議從起。不得己退之,讓臣現在退,還能得一個善終,陛下也存了公斷,樹了私恩于臣。兩全其美也。不然下去,不是恩臣,而是害臣。
看到這份辭呈,趙頊這才動手,連夜將張方平召了進來,將辭呈遞給張方平看,說道:“琦志不可奪矣。”
不管怎么說,韓琦乃是兩朝顧命大臣,前面永厚陵剛竣工,后面就罷出朝堂,未免有些不大好。不是朕要罷,乃是韓琦一心想退。掩耳盜鈴就是這么來的。
張方平建議,宜寵以兩鎮節鋮,且虛府以示復用,授鎮安武勝軍節度使,守司徒檢校太師兼侍中判相州。要平安過渡嗎,就是罷,也要給韓琦足夠虛職。
趙頊額首。
已到了三更時分,再詔知制誥鄭獬,賜雙燭歸舍入院草制,外廷無有知者。不準回家了,就呆在制院里寫詔書。
這一夜趙頊也沒有睡好,又復詔李端愿進宮,天明戒備。
天亮了,趙頊將各個大臣召入垂拱殿議事,鄭獬遞上詔書,中使宣詔,罷韓琦相,如張方平所議,罷文彥博相,文彥博目瞪口呆,俺們那道辭退書是寫著做樣子的,當真啊。怎么鬧來鬧去,俺們一聲不吭,也躺著中槍?當然,也給了一堆虛職,判河陽府。吳奎罷,首鼠兩端,趙頊早就看不慣了,知青州。陳升之因為趙頊的頊與旭改名為陳升之,出知越州。
大家瞠目結舌,這個手筆也太大了,一殺四啊。
高興的大臣更多,皆會意,這是為了鄭朗回歸鋪路的。
韓琦四人在準備收拾行李,又一道詔書下來,郭逵判知鄆州,還沒有出發,又轉判延州。文彥博悲催,郭逵才叫悲催,真正躺著也中槍,這一年來,就象一個傀儡一樣,來回折騰。
其實乃是武將出人頭地太難,所以明明看到狄青的下場,后面郭逵王韶等人還是象飛蛾撲火一樣,撲向西府。不進去還好一點,一進去必然燒得七死八活。
韓琦在京城賴了幾天,看到皇上沒有動靜,并且皇宮戒備森嚴,知道無望,入對。趙頊說道:“侍中必去也,今日已降制矣。”
不走也得要走。
韓琦茫然地看著皇宮,又看著趙頊,終是老了,眼中充滿失落。這一刻趙頊又有些感傷,君臣對泣。趙頊隨即下詔,詔琦出入如二府儀,又賜興道坊宅一區,作為韓府,擢其子韓忠彥為秘閣校理。
做為皇帝,在國家如此艱難的的情況,能這樣對韓琦,韓琦無話可說,愴然離京。
五相罷去,相位嚴重空缺。開始授命,但這次不是授命那么簡單,而是整個兩制臺諫兩府三司的重組。
曾公亮仍是首相,詔鄭朗以禮部侍朗翰林院大學士中書門下平章事。
大家愕然,要知道兩個皇帝死了,各個官員皆加了一級或者兩級,如韓琦累加兩個節度使并且還有司徒與檢校太師,鄭朗雖為二號首相,實職未免太低。
富弼與呂公弼為樞密使。張方平趙抃趙概為參知政事。韓絳與邵亢為樞密副使。
然后三司的重組。王安石為三司使,王安石的好朋友,屢次向曾公亮推薦的呂惠卿為三司副使。
接著到兩制,司馬光、鄭獬、呂公著、馮京、宋敏求、王珪以及當初竭力封還詞頭的錢公鋪等人擔任翰林學士或者知制誥。
但變動最大的還是臺諫官。
臺諫在韓琦反復洗煉下。這幾年幾乎等于空置。此次重組,終于建成編制。滕甫權御史中丞,余下各色御史與里行有呂誨,重新召回來的王陶。范純仁、孫昌齡、張唐英、呂景初、唐淑問、張紀、吳申、馬默、趙鼎、錢述、劉琦、錢顗等十八名言臣。
知諫院以傅堯俞為知諫院,呂大防等人為左右諫議大夫、司諫、正言,楊繪同知諫院。但還有一個人知諫院,歐陽修。
此次朝堂重組,十分醒目。
有人看到鄭朗的影子,不然以趙頊現在急迫的心理,絕不會將鄭朗任為二號首相。韓琦上,鄭朗頂,很正常。
看到的更多,三司使是王安石。爭議很久了。知子莫若父,知徒莫若師。既然鄭朗推薦,大約不會有錯。
主要就是兩制與臺諫。
鄭朗好幾個學生上位,但也不怪,若不是因為顧忌鄭朗,這幾個學生早就上位了。主要是人數,臺諫是監督彈劾機構,兩制同樣重要,詔書準不準,就在兩制審核,某些方面不亞于唐朝初期時的門下省功能(唐朝三省,中書決策,門下審議,尚書執行)。
因為韓琦想獨權,臺諫幾乎荒廢,兩制也不振。此次兩制人員終于勉強編滿。但還沒有臺諫醒目,這幾年臺諫最少時僅有兩人,多時也不過七八人而已。言臣幾乎失去了話語權,此次重組,臺諫一下子變成二十六人。
許多官員認為為什么國政如此,就是言路不暢,臺諫編制擴張,也意味著朝廷再次重視言路。
但為什么讓歐陽修知諫院。
人是用對了,歐陽修在諫院時喜歡胡說八道,做宰相不行,做言臣倒是可以的。可是讓歐陽修做言臣,豈不是自找沒趣嗎?歐陽修會不會同意一個參知政事變成知諫院?還有呢,以呂大防、傅堯俞二人與歐陽修的仇恨,在諫院能合作愉快么?
新重組,鄭朗還沒有來京城,新氣象便有了。
不過大家皆不知道內幕,其中一半授命,與鄭朗無關,鄭朗僅是推薦數人,王安石的三司使,富弼的樞密使,其他人皆是趙頊自己的任命,或者富弼與曾公亮的推薦。
然而大家關注著兩人。
先是歐陽修,看到詔書,歐陽修遲疑許久,居然還同意了,從亳州動身,重新返回京城。
歐陽修不要緊,關健是鄭州那邊。
臺諫機構復原,二十幾名言臣興高采烈,這只能說是恢復了言事權,但不代表能將國家變好。面對那個黑窟窿,似乎秋收即將上來,那個黑窟窿還在繼續擴大之中,呂誨也慫了。
因此,一個個翹首以待,望穿秋水。看向鄭州的眼神,比趙念奴看鄭朗的眼光還萬般繞指纏柔。
六娘七娘在收拾著棉絨布偶,碎碎地說著話。
布偶也是作坊的產物。
棉花普及起來,正好作坊以日用品為主,鄭朗呆在鄭州閑著無聊時,便畫了幾十幅圖畫,指導工匠們制造了一些布偶玩具,有動物的,有傳說中的人物,還有一些布娃娃。
宋朝有人偶,用瓷燒出來的,或者是泥捏的,糖捏的,面團捏的。那有這種布偶用棉絨做的柔軟可愛。前面一投放到市場上,轟搶一空,就連皇宮里都向趙念奴討要了一批。
這個仿制不難,迅速全國興起無數個布偶作坊。
鄭朗無所謂,它的出現,會給許多兒童帶來歡樂,實際大人也喜歡,趙念奴每天晚上抱著一個布偶睡覺。聽趙念奴說,宮中布偶最多的還是高滔滔。當然,鄭朗不好問的。
它也算是一個作業,無法統計,若是普及到全國各地。一年銷售額也會以百萬緡計。
史上王安石對趙頊說善理財者不加賦而國用足。
司馬光怒了。不對。俺還在場呢,你不但在挑戰皇上的智商學識,也是對俺一種嚴重的侮辱。然后反駁,你這說法不過是桑弘羊的把戲。明為不加賦,實際變相加稅,那比加稅更嚴重。
司馬光不懂的是二字,開源。
蛋糕做大了。不加稅國家收入也會增加。但王安石沒有金手指,一部分是算開源,還有一部分是則在變相加稅。多少落了司馬光的口實,導致反對聲音很大。
現在司馬光不會這么說了。
這些年開了許多源,但如何開源,沒有金手指,都不懂,只能等鄭朗回來。
鄭家莊在收拾行李,不急不慢,京城那邊不知道多少人頸子都望斷了。
六娘七娘收拾的布偶乃是作坊新產品。幾個小公主喜歡,刻意從京城寫信過來向六娘七娘討要。
小孩子不懂事。進了宮規矩森嚴,都很害怕,只有在鄭家才活得象一個公主。對鄭家產生了依賴感。高滔滔知道內幕,也不作聲。這都不是大事,大事的乃是國家。自家已是天子之家,能計較這些小事嗎?
然后就對趙念奴說,皇上讓幾個小公主進宮,殿給挪好了。
趙念奴說,孩子在外面呆慣了,野,再進宮不習慣。拒絕了高滔滔好意。高滔滔沉默不言,這幾年趙念奴既當媽又當爹當姐的,將幾個小妹妹護在羽翼下,未使她們受一點傷害,幾個孩子居然一個個平安長大。由是京城的貴人們,宗室看趙念奴眼神就充滿敬重。
高滔滔知道內幕,但也敬重,表妹這性格與姑父十分相似,外柔內剛,心中有時候想起她一生,不免有些側然。
如今七娘六娘也知道內幕,隱隱地將趙念奴的幾個小妹妹當成晚輩疼愛。
但中間的關系,想想兩個娘娘會就頭痛。
七娘有些不樂意,道:“朗兒,為何你班在曾相公之下?”
想不通,以前曾公亮還是兒子的下屬,照理,兒子回京,萬眾矚目,為什么僅做了二號首相。
崔嫻安慰七娘:“娘娘,做第一首相,是找罵的,還是二號首相好。到了京城千萬不能說,人家會笑話我家假清高,真喜富貴。”
真實情況崔嫻即便對兩個娘娘也不能公開。
韓琦為了權利,做了一些不好的事。丈夫反其道而行,繼續對權利看得淡,因此只保留翰林院大學士禮部侍郎的實職館職,形成一個對比。上面貪權,下面官吏也在鉆營,也是重新樹立一個好風氣。
這是能放出來的話。
此次進京,所圖甚大,會引起許多爭議,一人擔是擔不下來的,前面必須有曾公亮頂著,不但讓曾公亮上,還上皇帝親自捋膊上陣。因此,退于次相,會有許多便處。再說以曾公亮的老好人德性,他在首相與在次首相,有何區別?后面的萬萬不能對任何說的。
歐陽修想通了,說動身就動身,得搶在鄭朗前面動身,不能讓外界傳成是鄭朗推薦他回京的。
去了諫院,沒幾天,與呂大防發生嚴重沖突。
呂大防并沒有討得便宜,不要小看了歐陽修,例如邵亢等人,原來與歐陽修關系十分默契,在朝堂中多少有些黨羽。但歐陽修也沒有討得便宜,如今言臣達到二十多人,大多數與他有仇恨,仇深似海。鬧到趙頊哪里去,趙頊為起用歐陽修,與鄭朗討論了大半天,本來心中一怒之下,準備再責歐陽修,最終隱忍下去,派人安撫。
鄭朗這才姍姍動身。
那一天,秋日和煦,野菊燦爛。
隨著一家子起身向京城出發,無數百姓夾道歡迎。秋天來了,因為經濟緊張,韓琦等清洗下去,一些官員投其所好,開始加強了對百姓苛薄。各地皆發生了一些不好的事。
當然,還有朝廷的欠負。
道路兩邊的百姓幾乎就沒有斷過,從馬車縫隙里往外看,六娘說道:“朗兒,這一回大約不會離開京城了吧。”
崔嫻說道:“大約不會了。”
國家虧空如此之重,沒有十年八年,也理不好了。但未來的事怎么好說呢。
來到京城的城門。
城門口早早就圍起許多圍觀的百姓。
這幾年折騰苦了,似乎沒有了時,看樣子新皇帝頗有作風,再加上鄭朗再度進入中書,好日子又要到來了。
不知是誰,居然燃放起鞭炮,爆炸聲震得耳有些聾。
但城門口百姓嘴一個個咧起,比秋菊更燦爛。
自宋立國以來,就從來沒有一個宰相赴職,讓天下人如此關注期盼的。就連趙頊聽說后,也興奮地來到宣德門城樓上向御街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