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國家收入主要四大方面,第一是兩稅,也就是農業稅,實際說起來農業稅比漢唐更重,它的來源有些復雜,一是粟稻麥七種谷品,二是羅綾絹紗等十種帛品,三是金銀鐵銅四種金屬品,四是六畜革毛茶鹽等六類物產品。因此它的計量單位是貫匹束石件等等。
正常是在三千多萬,厲害時有四千多萬,熙寧十年時曾一度五千二百萬。這部分若換成緡錢,最少打六七折。就是如此,也遠遠高于唐漢,但為什么說宋朝百姓生活比漢唐好呢,有幾個原因,納稅的比例增加,象唐朝能象五姓七家這些名門望戶征稅嗎?至少名義上在宋朝九成以上大戶或多或少要交稅的,這也是隱田增加的原因。田隱了,怎么征?百姓數量比漢唐多,總數增加,人均攤下來,未必增加,最后就是力役減少。再加上大部分地區取消了部曲制度,允許百姓自由流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生活在宋朝的平民百姓比漢唐時要幸福得多。
也因為數量不及實緡,看似數量龐大,實際在收入中占的比例少。
但要看,三司的兩稅不代表著農民農業稅的總體,還有附加稅,例如加耗、頭子錢、不常設危害卻很大的義倉米、陪錢、地錢、食鹽錢、牛皮錢、蒿錢等等,還有一些變相的力役,皇祐時鄭朗僅取消了頭子錢與加耗,不過許多不好的官吏又用其他名堂復加在百姓身上。原因也很簡單,這屬于財政收入中的地方收入!
三司一年四千萬,實際百姓所交納的稅務很有可能達到五千萬六千萬,故鄭朗對司馬光說,無論財政如何,以現在的經濟情況。想取消兩稅那是永遠不可能實現的。
其次乃是專營。鹽酒茶礬香。后三者忽略不計,主要就是酒與鹽,慶歷初只有四百余萬緡,后來因戰爭越斂越多。一度達到近兩千萬緡,皇祐后再次下降,只有八百多萬緡,后來又抬高。升至一千多萬緡,史上元豐時達到兩千兩百多萬緡,宋徽宗時一度達到兩千五百萬緡,三千多萬。酒稅也不少,在一千兩百萬緡與一千八百萬緡之間浮動。因為是實緡計算的,若是兩稅征得輕,僅是專營就遠遠超過了兩稅收入。
第三是商稅,朝廷所說的商稅多指過往貨物的抽稅,也就是現在的出稅與往稅。還有屬于地方財政一部分營業稅,宅稅。地稅,各監各司的榷場稅、舶稅、礦業稅。這部分只能算前者的抽稅,一般多者近兩千緡,少者八九百萬緡。實際若包括后者,遠遠不止,抽稅可能占不到一半。
第四是往往忽略的一點,這部分就是各監各司的收入,這些司監主要負責征收茶鹽酒稅,礦治,造船,倉庫。有的屬于保管性質,有的有支出有收入,比如造船,一部分乃是國用,也有一部分是銷售百姓,還有一部分乃是真正的收入,比如一些牧監租給百姓耕種所得的租錢,比如一些官方的房產,設樓店務租憑房屋謀利,比如抽稅買竹場,還比如各大坑礦,特別是坑礦所獲同樣不菲,宋朝此時一年所出達到幾千萬斤金屬,實利也有幾百萬緡之巨。不過礦業也分散成各個部門,有的是直接經營,有的抽稅,還有海外的平安監。
第五部分就是和糴、和買與科配,一邊買一邊賣,理論上以調濟為主,實際往往有時候是以盈利為主。
第六部分就是地方財政,乃是上面五者零散的一些斂財,歸三司管轄,地方征收調配,這部分收入最為隱蔽,往往會產生許多灰色地帶。
其實只要清晰地羅列成表,就可以看出那些是斂民的,那些是正當增加的,那些不是正當減少的。支出亦是如此。
每年統計羅列一次,登于報紙,不但讓官員看,還讓天下百姓看,從某種意義就起到督促作用。
今年出來有些晚,主要是鄭朗等司馬光回來,與官員填缺一道,第二次改革也結束了,起到安撫人心作用。
但吳充對經營不是很善長,統計時又耽擱了一些時日,直到今天,吳充才帶著小吏將它們一一統計羅列成冊。
先是兩稅,治平時僅有三千余萬,特別是河北一度僅征收上來三成兩稅,也未必惠了民,惠的多是豪強。前年兩稅達到四千一百余萬,去年上漲到四千五百余萬,也很正常,僅是查出來的隱田就達到一百多萬緡。隱田出來,兩稅必然增加。增加得不多,某種意義上說,稅征的比前年會輕些。
鄭朗卻蹙起眉頭,若按照田畝算,即便五千萬,兩稅也未多征,可中間有一個重要因素,輕者是誰?百姓未輕,輕的依然是那些少數人。四千五百萬出來,也未必是惠了民。
接著是專營,兩千九百余萬。商稅,一千九百余萬,新商稅導致商稅激增,還未嚴格執行,否則還能翻上兩番。但就是這個商稅,導致了許多人反對。
第四部分收入達到三千八百多萬,這部分就是鄭朗帶給宋朝的驚喜。雖有原來的各司各監收入,主要來源還是鄭朗推出的幾大監。吳充逐條匯報,一個是平安監的收入,鄭家莊在試驗一些開采與冶煉的新技術,逐一動用到諸坑礦上,加上裁減了一些不必要的官吏,使得平安監去年收益增加了一百多萬緡。不少了,幾乎可以保住向契丹與西夏的歲貢。還有銀行監勉強償還了河工欠負,節余的六百多萬緡分紅。
第五部分收益八百萬余,但不大好說,中間并沒有計算各種差役與兵役,以及官吏的成本,第六部分收益七百余萬,這部分休想計算清楚,統計上來的只有這么多。
總計收入是一億五千三百余萬,比前年增加了兩千多萬。
已隱隱接近嘉祐時收入的高峰期。若將鄭朗所帶來的種種收入,包括各監與南方、增加的商稅,實際收入只有一億一千余萬。也不算斂民。
接下來就是支出。喜憂參半。不包括裁兵費用,去年秋后才開始裁兵,因此各種支出仍到達一億四千多萬,比前年少了近兩千多萬。若沒有裁兵費用,已經開始節余。
但……但接下來的出支情況又讓大家憂上心頭,裁兵安置以及過程中用去五千多萬緡費用,效果是很驚人的。除了少數廂兵編入鄉兵中,一共裁去二十多萬禁廂軍,各種鄉兵弓箭手若包括那十六萬名義勇共達到近六十萬人。是好事,卻因裁兵,僅去年秋后到元旦時就用去四千萬緡錢帛。
財政仍在虧空,虧空仍達到近三千萬。
有效果,可天下欠負,包括提支(對有能力的百姓提前征以后數年的稅務)在內,真正達到三億出頭,若包括以前挪前各庫積余漸漸奔四。
趙頊看著鄭朗問:“鄭卿。國家虧空越來越重,可有良策?”
“啟稟陛下。臣一人之力肯定不能將這個虧空納上,群策群力也。”鄭朗平靜答道。
實際他心中有數,解決之道無非一節二開,節流是重中之重,就算去年改制裁去大批官員,官員仍然冗雜,并且還養活著大量冗官,不過兩廣擴大,也注定官員費用恢復到皇祐時候那是不可能了,只能看改制后政令變得通暢,能不能通過節約不必要的浮費,將這部分增加官員的薪酬節余下來。冗兵此次裁得狠,大約年底會見效。還有空間,比如增加費用更省的鄉兵數量,進一步裁減禁兵,但這個鄭朗也不大敢說。地方掌控重兵那是宋朝君臣最忌憚的事。要么進一步載減相關的弓箭手與壯丁義勇之類,將他們釋放出來,全身心投入到生產當中。宗室費用的增加,也漸漸成了宋朝時弊。要么就是減少大戶與豪強逃避各種地稅與商稅。進一步地明確各個職務所在,實行偽責任制,減少浪費,這個浪費不僅是國家其他開支的浪費,也有官員的費用,比如昂貴的出差費,或者軍費,例如糧食運到西北巨大的損耗。余者就是開源,這個開源不是王安石那種開源,甚至不是自己所推出來的諸監,而是出臺一些政策,鼓勵工商業發展,增加商稅比例,故商稅乃是重中之重。
但沒有說。
有的說出來,會更引起大家的反對,有的還不大好說,比如動輒講利,離開這個利行嗎,但一些士大夫認為以談利為恥。
甚至造成今天局面,鄭朗居功甚偉,不但是治平時他有意的加入,使得朝堂分裂,韓琦與趙曙二人不能專心政務,加快了敗壞的局面,也包括進入中書后的一些做法,比如有的弱勢群體欠負了也就欠負了,向誰打官司去,如今一一朝廷認下來,包括被一些官員貪污的錢財。還有的是仁政,象兩稅,以前正常兩稅是在三億畝耕地上征來的,現在加上兩廣,以及多出來的一億多畝隱田,完全可以征到五千五百萬之巨,卻在鄭朗一再要求寬政下,只征來上四千幾百萬。再比如裁兵,制度是制度,國家困窘如此,裁下來的多是濫竽充數與老弱病殘,還有一部分是不愿意加入軍隊的,若緊一緊,最少可以少用一千多萬緡錢。一進一出之間,四千萬之數沒有了,讓朝廷來承擔。
非爛到這種地步,改革就無法執行,弄不好就是執行下去,若干年后又被重新推翻。
鄭朗又想到史上的變法,起初王安石比司馬光更有市場的,司馬光說得十分隱晦,節流,大家一起節約,勒緊褲腰帶過日子,這才是根本。事實就是根本,可是司馬光十分聰明,不敢明說如何節流,無論節那一樣,都會得罪一大批人。就是這樣,還有一些人嗅到其中的韻味,因此支持率不高。相對而言,王安石雖得到韓維等人的吹棒,還是不及司馬光,司馬光在治平時表現贏得一片喝彩聲,這是王安石在家養清名養不來的。但王安石說不加賦而國用,意味著從官場到民間還能過著以前奢侈的生活,寶馬照開,茅臺照喝,小蜜照養,于是士大夫紛紛支持。迅速上位。但可能么?
即便鄭朗從少年時就在構想。構思了幾十年。有幾十年從政經驗,有幾十年對家國的反思,有著無數的金手指,領先一千年的思想認識。能否繞過節流這一關?
趙頊也不怪,鄭朗做得很好了,可惜只有一個鄭朗。
他又往下看,自曾公亮開始。曾公亮低下頭,這不是開玩笑的,三億余緡,若買牛,能買一億頭牛,頭尾相連起來能從地球排到月亮上面,若買大米即便在京城也能買五億石大米,麥子快十億石,全大宋人不耕不種也能吃上兩三年。若再來一次史詩般的河工,還能找幾千萬零頭出來。
沒良策。只好低頭。
趙頊也只好往下繼續看,幾乎所有大臣一起耷拉起腦袋不敢言。有一點鄭朗是實現愿望了,經此一增一裁所帶來的浪費,以后再也沒有任何人敢增加禁廂軍數量。
趙頊看到歐陽修,問:“歐陽卿,公有何言?”
“陛下,臣以為莫急,當初河工也是從無到有,最后得以成功,欠負與河工相差無幾,幾年后朝廷財政必會健康,”歐陽修說道,心里抱怨道,與我有什么關系?最大的責任是你父親,若不是你父親自皇子時就開始鬧,國政怎能如此!當然,不敢說的。
“幾年后就會健康?河工開始前兩三年朝廷就在準備,河工四年,花費六七年時光,還是在國家財政健康情況下的六七年時光,即便如此,欠負九千多萬!朕不知道何謂幾年,還有,利息……”趙頊說到這里捂胸口,他也不想剝民,無論是欠負還是提支,都是無權無勢的二等以下戶,因此同意鄭朗進諫,給予一些比銀行稍低的利息,但就是稍低,一年也得好幾百萬的利息,大半個鹽專營沒有了。
過了好一會兒道:“散吧,散吧。”
但他無心中的詢問歐陽修,終于使歐陽修心灰意冷,第二天寫了辭呈。
憂急之下,趙頊沒有挽留,讓歐陽修外放到淄州。
對此,鄭朗沒有太在意。以前提議讓歐陽修、文彥博與陳旭返回朝堂,是害怕有人攻擊自己任人唯親,兩次改革過去,涉及到許多人事的變動,接下來的改革與人事變動沒有太大的聯系,歐陽修在不在朝堂,對自己無關緊要了。相反的,因為歐陽修時不時找岔,給自己或多或少帶來了一些妨礙。
他在想一件事,如何使宋朝原來發達的商業變得更發達。
與壟斷無關,千萬不能壟斷。大資本家的出現利于資本的利用,但對宋朝不利。
這非是資本主義,有資格能壟斷的人,多半能有本事將稅務規避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狠的人連一根毛也不愿意交給朝廷。
若全部成了壟斷資本,無論民間資本多發達,宋朝國家財政完蛋了。想的還是中小資本的發展,只有中小資本,才能讓國家真正征得稅務。
同時一味談利,也會遭到一些人的彈劾。
想要避免這兩條,又使民間工商業變得更加發達,難度不小。
就在這時候,趙頊下詔,將國家財政狀況公布,趙頊將心中的坎邁過去,也看到許多好處了,主動透明化,就能看到君臣在努力改正國家弊端,看到國家財政如此困難,還沒有加賦于民,百姓會對國家更忠心。看到國家困難,會配合改革。看到國家一點一滴在進步。還有國家的一些問題所在。
然后下詔,讓天下臣民有好的策略,向朝廷進獻,群策群力。
雖然收入支出情況在漸漸扭轉,龐大的欠負,仍讓趙頊喘不過氣來,真的急了。
就在這時,王安石上書。
宋初財政歸三司掌管,戶部司、度支司、鹽鐵司,各自設使、副使、判官、孔目官、都勾押官、推官,互不統轄,因為極其不便,真宗時設一總使,這便是三司使,又設副使,判官,三司使對下屬三司官員有指揮權,但沒有罷免權,也無獎懲權,三司官員卻可以直接言事,批評三司長官,形成互相的監督掣肘。改制后鄭朗讓三司使權利稍稍增加,有了獎懲權,仍沒有罷免各三司官員的權利。要么明確了指揮調動權,以便明確分工。
但這個機構很龐大的,例如鹽鐵分兵、胄、商稅、都鹽、茶、鐵、設七案,度支分賞給、錢帛、糧料、常平、發運、騎、斛斗、百官八案,戶部分為戶稅、上供、修造、曲、衣糧五案。還有查賬、理欠、支破、發放等部門,鄭朗又塞進了平安監、銀行監與軍械監一些部門進入三司。鄭朗想法也不能說不對,這些都屬于財務進出的單位,一起交給三司,利于三司便于統一調動。
然而有一個缺點,三司重大事粵必須稟報中書同意后,才能申請得旨,公文需要經過重重部門,依然有所不便。
雖經過改制,經營本不是吳充強項,加上改制后有的制度與原先不一,三司政務出現一些滯積,如這次查賬,三司速度不快,晚了十幾天,賬目才查清楚。甚至王安石懷疑賬目弄不好,會出現許多失誤。
王安石看到國家財政困窘,想到一條主意,沒有與鄭朗商議,因為這與鄭朗改制有所違背,于是暗地里找來呂惠卿、蘇轍、清查中表現出色的章惇、薛向、呂嘉問,六人進行了一番商議。
之初是成立一個新的部門,叫制置三司條例司,由東西兩府各出一名宰相統領,統領三司的財政,審核國家一年預算,進一步簡化程序。
因為由東西兩府宰相統領,它的權力無限地放大,也更知道國家需要什么物資,因此一項新的改革便出現了,而且它的出現,會為國家帶來大量的錢帛。
這又涉及到另外一個部門,發運司。它的主要職能就是管理上供財物的漕運,將京城或者陜西河北前線所需的物資從江南各地購買回來(和糴、和買、科配),運向京城或者前線,兼管茶鹽、鑄錢等,后來北方人口稠密,糧食入不敷出,又將重心轉移到糧食上,賤時從民間買回來,貴時運向北方或供給或救濟或售出。與轉運使有些雷同,但不是,轉運使是常年累月循環性質的,發運司乃是一次一次投機性質的,經營意味很濃厚。
由是會出現一個局面,因為是投機性質,往往官員必須翻存檔,那些發運司買下來了,那些沒有買,或者現在要買那些,那些又不要買。于是往往三司官員大筆一揮,這地方沒有這個物產,三司任務卻來了,讓發運司官員去購買,這地方物產豐富,都快要爛在地里,三司卻沒有任何任務。然后到京城后更亂,往往京城緊缺的,往往運不上來,京城積壓的,各地去在源源不斷往上運。無形中一年形成大量浪費。改了制,改制也不行,畢竟三司有三司的局限性。
但條例司的設置,東西兩府宰相的參與,性質變得不同。東西兩府宰相更有大局觀,兩府加上三司的權限,合在一起,就能清楚地了解全國物產分布,各地所缺所需所產所余,朝廷再撥款,統一規劃,將積余地區的物資運向稀缺地區,既利于物資通暢,互補有無,提高百姓的收入,又使國家得到大量的利潤。
不但減少許多浪費,也沒有動國家官員與百姓的任何稅務,國家經濟同時得到改善。
至于它的性質,嗯,發改委!
為此,王安石與其余五人經過精密的謀劃,王安石先后上了三個札子:《議曰廢江淮荊浙發運使》,以后不要這個發運使了,全部歸于條例司統管。《議設制置三司條例司》,《議理天下供上條例》。
鄭朗剛剛與西府交接完畢,從西府事務中脫離出來,朝會上王安石便一口氣將這三篇札子念完。
聽完,鄭朗臉色也變了,變得慘白慘白的,比他的頭發還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