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韶看了看天空,在西北戰爭有一條特別要注意的,那就是風沙。廓州風沙影響不及西夏,但大風刮起來,也會從赤嶺西側刮來大批的風沙,此時戰場上塵霧彌漫,可與風沙不同,這只是戰馬帶起來的灰塵,即便宋軍位于下風,并沒有多大的危害。然而一旦突起大風,吹來大團的沙礫,宋軍就會大敗了。
天氣不是王韶能決定的,能決定也無法選擇。
還好,天高云淡,微風清揚,是一個好天氣,王韶將視線繼續投放在戰場上。
自鄭朗第一次來到西北后,建立了一支騎兵,現在騎兵規模已經擴大。不僅有蕃人羌人,還有漢人的禁兵,禁兵占據六成以上。禁兵要輪休的,但返回京城后,京城郊外還有一些牧監,這些騎兵仍然訓練。
當然,真實的戰斗力,蕃騎比京城的禁兵要強大,之所以保持禁兵占據六成以上數額,還是為了拱衛京畿力量,否則長久后,國家重心必然西傾。有可能會危脅到國家安全,有可能平安無事,但最少能堵住大臣的嘴巴。
這么多年了,這支騎兵漸漸成長起來,能不能適應北方寒冷的大草原作戰,不得而知,但在西北,絕對沒有問題。
不僅有十萬漢人禁兵騎,蕃騎羌騎,還有步騎兵,實質是步兵,不過也訓練了騎術,馬下作戰是他們強項,可逼急了,他們也能上馬狂奔,或者弄一些花架子。
現在雙方都保留了一支預備隊,宋軍這一邊保留了一萬多兵士,他們多是弓弩兵、槍兵、刀兵與盾牌手,但都具備了另一個身份,步騎兵。
其余的都是騎兵,已經投放到戰場上。
王韶瞇縫著眼睛看著戰場。不會看,戰場上十分混亂,雙方兵士糾纏在一起,或進或退。會看,這些兵士、旗幟就能在眼前構畫出一條條移動的線。經過數次大會戰,王韶眼界也在提高,眼睛在看著戰場,腦海里卻是一條條移動的線路,不久他嘴角露出一絲微笑,戰場形勢對宋軍開始有利了。
王韶能看出戰場的形勢。蘇南黨征卻是十分吃力。
過了許久,直到中軍吐蕃軍隊一步步退卻,他才看出來對吐蕃人不利,于是投放了一支預備隊支援中軍。但這時吐蕃人士氣開始削弱,這支預備隊投放上去,還是沒有頂住王君萬的攻擊,又開始緩慢地退卻。
其實這意味著吐蕃軍隊巨大的危機即將到來。曹劌論戰,一鼓作氣,二鼓衰。三鼓竭,吐蕃人有仗自己兵力占據優勢,興沖沖而來,但發現不是他們所想的那樣。士氣就會低落,僵持到一定地步,就意味著崩潰,這與曹劌論戰是同理。
蘇南黨征看不出。更不知道曹劌論戰的故事,看到一支預備隊投放上去,還是不起作用。兇性發作,親自帶著一支預備隊,撲了上去。
在他帶動下,只是一會兒功夫,中軍就漸漸穩住,還隱隱有了反撲之勢。李憲對王韶說道:“這個蘇南黨征還是不錯的。”
“一個莽夫罷了。”
王韶說完也開始下令,將老將劉闃喊了過來,道:“劉將軍,你帶三千兵士,攻向敵人的右翼,務必迅速將敵人擊敗,再殺向中路。”
“喏。”
劉闃帶了三千預備隊殺了過去。
這似乎是一個很無理的安排,吐蕃人依然用原始的帥旗指揮,想擊敗吐蕃軍隊,必須擊敗中軍,砍翻帥旗,大捷就有了。然而王韶沒有這么做,原因很簡單,一是這里是廓州,董氈凝聚力不強,有一些部族死忠于董氈,但大多數部族首鼠兩端,僅是迫于董氈的威望,不得不派出族中子弟前來參戰。二是蘇南黨征雖是董氈養子阿里骨的親弟弟,終是一個回鶻人種,阿里骨都有許多人不服,況且還不算是董氈養子的蘇南黨征。蘇南黨征雖勇猛過人,號召力不強。
從戰場上也能看出,許多部族各自為戰,并沒有抱成團。單體戰斗不弱,可節節敗退,正是這個原因。若是唃廝啰在世,王韶只能攻打中軍,那將是一場慘戰,現在卻沒有這個必要。當然,唃廝啰若在世,宋朝也沒有必要與吐蕃人交惡。
劉闃沖了過去。
此時宋軍百戰百捷,士氣正是最旺的時候,并且國家情況也十分良好,那怕朝廷遇到前所未有的旱災,在嚴密的救援措施下,百姓并沒有出現餓殍千里的慘劇,因此從前線到后方,大多數呈現出一種朝氣蓬勃的良好局面。
而且從上到下,開始知道宋軍東路軍開始反攻了,也沒有必要再保密,此時士氣無疑達到巔峰。
劉闃斜斜插了進去,本來吐蕃右路軍在姚麟攻擊下,漸漸不支,劉闃這一插是致命的,蘇南黨征親自帶領手下進入中路戰場,是鼓舞了士氣,后方卻無人指揮了,加上霧塵籠罩著戰場,吐蕃左路看不清戰場形勢,宋軍兩軍夾擊,左路軍激戰一會,大潰而逃。劉姚二人追擊下去,但這只是一個開始,追擊是假的,借機兩軍攻向吐蕃后軍。
一部分吐蕃人看到后路漸漸被宋軍切斷,心神搖動。王韶站在坡頂上看到時機到來,果斷地下令將所有軍隊投放到戰場上。吐蕃人大敗開始。蘇南黨征阻都阻擋不住,只好隨著敗軍逃向廓州城。
后面宋軍不依不饒,繼續追擊。
兩軍死死裹在一起,以致于蘇南黨征逃到廓州城,城門都沒辦法關上,他只能繼續逃向北城門,宋軍仍然在后面緊追不舍。到了第二天傍晚,追趕搜索這才結束。
吐蕃近五萬兵馬,經過廓州一戰后,犧牲了近七千人,余下兩萬多人成為戰俘被抓獲,僅有一萬九千余人逃出生天。
這是王韶進入河湟后最大的一場戰役。經過這一戰后,廓州境內幾乎再無什么部族有反抗的力量。這一回王韶沒有再磨蹭,大軍隨后拿下膚公城,接著穿過大小榆谷。向鬼章部發起猛攻。
鄭朗害怕王韶不重視鬼章,刻意講了一個現象,那就是高麗現象。小者鬼章,大者高麗與西夏。比如說西夏,說它多強大,但認真分析,真的不強大。可它挺過了一道道難關,屢戰屢敗,在不停的失敗中,領土卻奇怪的擴張。高麗也是如此。唐朝不可謂不強大,但高麗卻從虎口中奪食,那怕是在唐高宗唐軍依然強大之時,卻奇怪地在一次次失敗中,從新羅之地也就是朝鮮半島的南部擴張到平壤城下。
但是不是很強?
真的不能說他們不強,這種現象就象是野草,看似弱小,可無論野火怎么燒,春風一來就生出來了。鬼章亦是如此。想要他不為惡,只有一個辦法,斬草除根!
王韶前期進軍,手段雖強。民族政策做得很好,在戰場上殺戳,戰后立即安撫。然而這一次不同,手段不但強硬。也十分地血腥。大軍自膚公城南上后,就掛起了兩面大旗,一面是犯我中國者。雖遠必誅,一面是替景思立雪恥!
兩面大旗一樹,其他各部族皆禁噤若寒蟬。
鬼章擊殺景思立之后,將景思立的人頭當成皮球玩,并且一度拿給西域諸國使者面前,作為宣揚武功的道具,這件事連宋朝都知道了,況且這些鄰近的部族。
鬼章兩次大敗,同樣失去了凝聚力。從廓州到積石軍,有大小榆谷、九曲等水草豐美之地,不僅有溪族、果莊族與葩俄族,還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各部。鬼章古邈川一戰大敗,廓州城蘇南黨征二敗,無人敢折宋軍鋒銳,看到宋軍打出兩面旗幟后,一個個心中很清楚,鬼章的做法激怒了宋朝,于是全部做了壁上觀。
宋軍到來,鬼章東路讓溪族切斷,除非逃向河西,到了河西只剩下戈壁灘了,逃無可逃,逼迫他不得不在河曲率領部下迎戰宋軍。這一戰與廓州戰役不同,宋軍已占據了兵力優勢,鬼章連戰皆敗,只好連戰連逃,向溪歌城撤退。
宋軍一路不停的追擊,來到溪歌城下,城中溪族余部看到宋軍到來,突然反水,里外配合,宋軍拿下溪歌城,鬼章一家上下全部擊殺。至此,河湟河南地區除了河州南方、積石軍東方與洮州西側溪巴溫、董氏、木波族等在內未拿下,其余地區全部收復。
同時還有一個意義,唐朝雖一度出兵到了中亞河中,但對青海直接管理的地區,最巔峰時只達到九曲部分地區,一段時間積石軍黨項部族與赤嶺以西的吐谷渾部族雖臣服于唐朝,唐朝卻沒有真正占領這一地區。宋軍拿下溪歌城,卻是真正的占領與經營,至少在這一地區,比唐朝疆域還大那么一點兒。對于弱宋,僅此一條,就會激勵許多將士百姓的士氣。
但河湟還沒有定下乾坤,占據的地方越多,王韶手中機動兵力就越少,吐蕃真正的主力部隊并沒有擊潰,他們還在董氈手中,如果董氈會用兵,王韶局面不但沒有好轉,相反的兇險性更高。
蘭州,章楶接見了二十幾個客人,六谷部的代表。
六谷部不是指六個部族,而是指涼州境內古浪河、黃羊河、雜木河、金塔河、西營河與東大河六條河流形成的河谷綠洲地帶,在這六個河谷上的諸多部族自唐朝涼州淪陷后,各部族自發組成的松散聯盟,有漢人,有蕃人,蕃人包括羌人、鐵勒人、回鶻人、吐谷渾、吐蕃人等等種族。
雖然中原王朝對此沒有辦法管理,但六谷部一直保持著與中原王朝友好的關系,甚至很長時間請漢人來擔任主帥。第一任首領孫超就是漢人,其次是李文謙、吳繼興、陳延暉、折逋嘉放、申師厚、折逋支、折逋阿喻丹、折逋喻龍波、潘羅支、廝鐸督。其實前期宋朝因為六谷部向往漢人文明,有多次唾手可得的機會,不過因為契丹所逼,宋朝對南方不感興趣,對西方也不感興趣。最后六谷部淪陷成為西夏的領土。
就是到現在,各部族對宋朝依然不是很惡。
宋朝突然出兵蘭州,梁乙埋十幾萬大軍一起裝進口袋,其中就包括許多六谷部子弟。
本來在西夏打壓之下。六谷部漸漸衰落了,如果這些子弟一起犧牲,六谷部更加勢危。于是一些部族派出長者,前來蘭州求情。
章楶聽他們將話說完,呷了一口茶,反問了一句:“諸位長老,如果我朝沒有安排,讓西夏將古渭城攻破,會引發什么后果?你們的子弟在中間又扮演什么角色?”
這些老人一起語塞了。
如果宋朝沒有提前布置,十幾萬大軍到來。可能三路都被攻破,王韶必成為海外之軍,沒有供給,沒有援兵,會全軍覆沒,西夏人也會成功得到熙河二州,并且將勢力向南發展,拉攏洮州諸羌。關健的是一旦古渭城失守,鄭朗必死無疑!
六谷部子弟未必會替西夏賣命。但在中間卻扮演了一個幫兇角色。
一個長者皺眉說道:“章知州,我們寄人籬下,也是被逼的。”
章楶不緊不慢地又問了一句:“前幾年葫蘆川一役后,我朝為了彰顯仁義。將夏國所有戰俘全部釋放回去,但最終換來的是什么結果?”
最終換來的是梁氏更兇殘的報復。
這件事在宋朝引起廣泛的爭議,認為鄭朗做法是錯誤的,畢竟西夏百姓并不多。七十幾萬戶,壯丁不過一百余萬人,三萬多戰俘對于西夏來說。可不是小數字,不僅影響到其軍力,還影響到生產力。
實際是鄭朗迫于國內保守派壓力才這么做的,我們大勝了,無償將戰俘送還,還同意重開互市,準備賜其歲賜。不可謂不仁義,但西夏還要侵犯,那就不是我的錯,而是西夏好不起來了。
為什么保守派要茍和,原因很簡單,保守派勢力強大,以朔黨為中心,他們家族與產業多在北方,一旦開戰,可能引發契丹入侵,他們家族與產業會受到傷害。這一點與明朝的倭寇很相似,倭寇沒有那么強大,然而東南諸勢力因為海禁,利益受到傷害,因此與倭寇勾連,擴大自己收益。至于真假倭寇殺死多少百姓,管他們屁事。
釋放戰俘,乃是政治所逼,在軍事上,肯定是錯誤的做法。
章楶舊事重提,不是說其對錯,而是釋放一個信息,這一回西夏休想再有這個好事了。西夏有沒有好事,與六谷部也許沒有關系,關健是這次出征,為了節約成本,提高速度,一半以上的兵力來自龕谷、西使城,還有就是涼州地區,包括六谷部就有近萬子弟參加,若不是有這么多子弟進了大籠子,這些長者也不可能前來求情。
本來六谷部勢力越來越弱,這一萬子弟不能回來,六谷部徹底會江河日下。這些老者不是傻子,一聽更急了,其中一名老者說道:“章知州,我們六谷部愿意配合朝廷出兵涼州。”
章楶譏笑一聲道:“就是朝廷出兵涼州,你以為你們委屈啊。”
“不敢,我們涼州幾百部族皆日夜盼望中國經營涼州,可中國大軍遲遲不來,夏賊兇殘哪,”其中一名老者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道。
章楶讓他弄得有些傻眼。
事實六谷部這些年日子不大好過,西夏人也不敢滅族,但為了統治,必然進行種種打壓,無形中讓六谷部勢力一步步削弱,這才便于統治涼州,甘州地區亦是如此。就是宋朝答應將一萬子弟平安放出,以前六谷部各個聯盟也沒有以前那樣風光了。
章楶迅速想通所有過節,微微一笑,道:“你應當聽說過一個故事,我朝太祖曾用玉斧揮于地圖上大渡河,說自此以西朝廷不再經營。也許你們六谷部各有各的特產,也算是在西北一個好地方,可在我朝眼中,并不稀罕。”
然而這些長者眼中都出現了疑問。
宋朝也不是說不經營大渡河以西,但確實不怎么重視,大渡河以西有許多地盤屬于宋朝管轄的,可多是羈縻地區。
這些老者的疑問是宋朝既然不想擴張,為什么要經營河湟。章楶迅速給了他們答案:“不錯,朝廷這次是經營了河湟,乃是董氈與木征向西夏倒戈所逼也。但你們不要想錯了,為了經營河湟,朝廷不但要犧牲無數將士,還準備拿出三四千萬緡錢來建設河湟,以后還要陸續用各監契股一兩百萬緡的盈利,賞賜給各蕃候首領。你們說,朝廷得到河湟換來什么好處?”
這幾十個老者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宋朝得到河湟沒有好處,得到涼州又有什么好處?
至少以前宋朝的表現,確實如王韶所說,是一個極其內斂國度。
但真是這樣?
二十幾個老者不由看著王韶,王韶沒有再說話了,只是玩味地轉動著茶盞。
一個老者問道:“王知州,中國該如何才能相信我們?”
章楶答道:“自從西夏入侵以來,我朝許多將士遭到夏賊殺害,這些兇手當中必然有你們的子弟。憑什么你們說要放就放?難道大宋虧欠你們涼州各部?”
“沒有……”可是老者說完后,額頭上涔出汗水。
他明白章楶要的是什么了,宋朝可以放過他們子弟,必須讓他們子弟配合宋軍,對西夏人里外夾擊,當作投名狀!這個不要緊,可是以后怎么辦?宋軍放過他們子弟,西夏人會不會放他們的部族?
“你們可以慢慢想,但某要說一句,你們的時間并不多。”章楶說完,當著他們的面,讓侍衛拿來一張大地圖,上面標注著東路軍所有軍隊的行軍路線,沒有保密的必要了,就當著這些老者的面,章楶伏在地圖上看。這些老者也確實好奇地看了它,但看完后,額頭上的汗水越來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