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黃河上傳出一件奇怪的事。
一個游客無意中來到開封城北的黃河,突然喊道:“黃河清了。”
實際根本未清,不過這些年,宋朝投了許多錢帛下去,除了黃河上游幾百里外,余下的主流與支流兩岸九成以上地區遍布樹木草地,河水泥沙含量漸漸降低。正好秋水伊平,又久未落雨,沒有多少泥沙沖向河水中,河中泥沙含量進一步減少。河水未清,還是很渾濁,但遠遠看上去,略略有些白意,而非是象以前那樣渾濁不堪。
對于久在黃河邊的百姓來說,這已經很神奇了。
并且又是在宋軍輕松地擊敗了契丹軍隊的辰光下,于是無數京城百姓涌出城外觀看。最后居然驚動了君臣,趙頊帶著諸大臣一起來到河邊。一條黃河養育了華夏文明,可人類過于透支,黃河造福百姓,也將百姓害苦了。
王珪夸張地伏在河邊說道:“陛下,這就是祥瑞啊,這才是真正的祥瑞。”
但不久后一場秋雨落下,河邊又再度變黃了。但這件事迅速傳遍五湖四海,越傳越神奇。
在陰山那邊,卻有一場浩大的工程在施工。兩國戰爭結束,朝廷迅速撥下一千三百萬緡錢,先是在陰山各個峪口修建關卡,這是暫時的,若是以后得到幽云十六州,一直要修到東陰山尾端,與燕山相連。然后于牟那山南部開始,一直到黃河,跨過黃河到宋朝府州地界,修建一條長達三百多里的新長城。
這道長城修起來,也就是以后你們契丹不要打靈夏路主意了。
若打也可以,從北阻卜穿過茫茫的沙漠,襲擊賀蘭山西側沙漠綠洲里的各個部族。但那樣,用兵少了不得功。用兵多了又不值。而且這一隔,西夏少數人也失去不軌的念頭。
也能看成另一個意思,我們宋朝只想得到西夏,不要說原因,西夏將我們宋朝害苦了,但對你們契丹沒有敵意,甚至用長城關卡主動與你們契丹的云內州、東勝州、天德軍隔絕起來。
這項工程有點兒大,估計要到明年秋后才能完成,但那時候是交給章楶了。
鄭朗這才寫辭呈。
其實原先那幾封辭呈,是刻意唱給某些人看的。
非是想擊敗契丹。一旦正式與契丹開戰,也就是收復幽云十六州之始,那得做許多準備工作,并且國庫也需要大量儲蓄,現在還未到時候。最少要等五年后,還要看契丹國內的情況,以及其他的時機。
之所以要打一打,如趙煦所說,宋朝多年生活在契丹陰影下。如今國力強盛,也應打一打,洗刷這個陰影與恥辱。主要還是針對靈夏路某些人,這些人又不大好處理。未謀叛之前,就是有了證據,若輕處理不管用,若處理得重。百姓多少有些怨氣。
于是用那個辭呈,造成靈夏路百姓人心動蕩,再加上其他的種種假象。勾引契丹發兵。契丹發兵,這些人必叛亂。在開始時,鄭朗除了興慶府不能讓它亂外,其他幾個地方故意讓它們叛亂擴大。
那么誰想謀叛,全部顯露出來了,而這些人中間良莠不齊,有許多人燒殺搶劫。這就讓鄭朗找到嚴懲的借口與理由。擊敗契丹后,少數人十分聰明地逃向契丹,還有一些人到處躲藏。鄭朗將他們所犯下的罪狀一一列出來,公布于各州各縣城門口,派人抓捕。
經過這次肅清,靈夏路境內不安定因素大幅度下降了。
這時候又發生一次變故,李秉常本來身體不好,經這一嚇不久病死。宋朝又扶立李秉常的兒子李乾順為河西郡王夏國主靈夏節度使,但賜名為趙乾順,并且因為此次叛亂,各個宗室或逃或殺,剩下的人不多了,于是將這些宗室子弟與趙乾順一起帶到京城。
夏國主稱號還在,但至此,夏國真正實亡名也亡,西夏成為一個歷史。
看著黃河兩岸勞碌的百姓,鄭朗說道:“質夫,雖西夏宗室一起帶到京城,但還是要善待百姓啊,沒有十年時間感化,靈夏路百姓未必對朝廷有多少忠誠。”
“放心吧。”
“另外多注意一下契丹動靜,以后幽云十六州就指望你了。”
鄭朗要離開西北,將章楶請來,一是為了指揮戰役,二就是代替鄭朗經營西北,經過這一役過后,契丹多半暫時不敢對西北有什么想法。過了幾年后,非是契丹有想法,而是宋朝有想法了。當然,也要看,若是耶律洪基奮發圖強,或者趙頊去世,都不能對幽云十六州下手,那怕國庫的錢帛再多。但也為了防止萬一,有章楶坐鎮,契丹人就是來了,也會被打得頭破血流而去。
不過鄭朗辭呈到了京城卻沒有了消息。
直到十月末,京城才有一封姍姍來遲的圣旨,讓鄭朗判西京。也不能真的讓鄭朗在西北苦寒之地呆上一輩子,并且鄭朗也到了六十九歲高齡了。難道讓鄭朗來一個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燭成灰淚始干?因此將鄭朗詔回洛陽養老,但不準鄭朗致仕。
鄭朗未遵旨,直接拒絕。
既然要致仕了,那么就得弄一個一清二楚,何必掛一個虛名惺惺作態?
傳旨的太監只好領旨回去。
就在這時,一個小道消息在宋朝開始流傳,它揭露了一個可怕的真相,那就是李貴的真正身世。世人所知道的是趙念奴為婆婆所逼,離家出走,淪落到了鄂州,讓張亢手下找到了。
但這個小道消息非是如此,而是說趙念奴并不是在鄂州,她奔向辰州向鄭朗求救。因為在路上失去了錢財,一度淪落成乞丐。剛找到辰州,兩人同時出事,綁架到了那個山洞,冬天寒冷,兩個抱作一團,然后什么事該發生的一起發生了,這才有了李貴。
消息傳出后。許多人恥笑。
甚至更多的人打抱不平,趙念奴在京城,但不好詢問,可崔嫻也在京城,于是有貴婦人旁敲側擊,但沒有想到崔嫻居然承認了此事。是真的,不是流言!
這一下子炸了營。
鄭朗功勞很高的,可功歸功,過歸過。
許多言臣上書彈劾,有的人話說得難聽一點。那就是雖人之有欲,但那是公主,如果實在憋得難受,寧肯能揮刀自宮,也不能與公主發生什么。說者都是很輕巧的,真攤上他們自己,看他們能不能揮刀自宮。
鄭朗開始從神壇上一路下跌。
還有人大臣彈劾,既然犯下如此大錯,還有何顏面繼續在朝中做官。就在這時候。高滔滔于宮中設宴,對群臣說了一句:“這件事自始至終鄭公就不想隱瞞。前面救出來,后面就將事情經過親自稟報了仁宗皇帝,而且哀家也知道此事。司馬光與王安石同樣知道。所以鄭公一再拒官爵,但無論是仁宗皇帝,還是哀家,或者是陛下。都強行勒令鄭公將此事隱瞞。不為他故,若沒有鄭公,何來河工?若沒有鄭公。何來熙寧變法,國家富強,何來收復河湟靈夏?大宋又何來這等盛世華年?諸位,不要再以小人之心置君子之腹了。”
就是這一句話,讓所有言臣不能再言。
高滔滔又說道:“諸位彈劾鄭公,哀家理解,可想一想鄭公一生為大宋所做的一切,就是這點錯誤又算什么?并且知道此事真相的人不多,真相不會是哀家陛下與王安石、司馬光散布出去的,散布真相的人是鄭公自己……他要致仕,陛下一直不肯,這是鄭公逼迫陛下準許他致仕啊。”
“諸卿家,鄭公這一生為了宋朝奔波不休,過得太苦,真相散布出來,哀家與陛下也不得不準許他致仕……難道諸位還想讓他背上一個沉重的包袱度過晚年嗎?”
元豐十年,西歷1087年,鄭朗七十歲,威廉一世去世,但因為他的出現,英國轉守為攻,以后戰爭主要是在別人的國土上發生,為后來的英不列顛王國的出現打下了基礎。
但整個歐洲仍然在黑暗時代,此時距離歐洲大航海時代僅有近三百年時光,距離歐洲工業文明時代還有五百多年時光。
宋朝剛剛與契丹進行了一場中型規模的戰役,并且贏得十分光彩,同時國內諸島主們還在拼命地勾引百姓向南洋遷移。遷移的百姓并不多,但這個古老又封閉的國度,終于步履艱難地邁出了第一步……
元宵佳節,滿京城火樹銀花。
國家財政轉好,想收復幽云十六州,還得要儲蓄大量錢帛,不過朝廷不用再象以前那樣勒緊褲帶過日子了,趙頊拿出一些錢帛大肆賞賜,又免去了一些災區的兩稅,并且又從內藏庫撥出三百萬緡錢救濟京畿地帶的貧困百姓。
高滔滔一句話,替鄭朗下了一個定論。
鄭朗終于退致仕了,但宋朝仍在飛快地發展著。
想到鄭朗,許多百姓仍然唏噓不止,不過也阻止不了他們的快樂。
夜色來臨,御街上載歌載舞,趙頊帶著群臣于宣德門上觀看燈山。其實鄭朗的秘聞傳出來,許多大臣都喘了一口氣,一個人品德到了這種地步,其他人除了敬重外,還有的就是十分難受,因為他們根本做不到。這些年無論他們做了什么,都生活在鄭朗龐大的陰影里。鄭朗為了致仕,自己主動走下神壇,許多人感到莫明的輕松,包括剛剛去世的王珪,以及蔡確、孫固……
不過趙頊一直不開心,自從下詔準鄭朗致仕后,他就感到惆悵萬分。
鄭朗想的實際是為了整個這個國,但他不會說的,趙頊卻認為鄭朗忠的是趙氏這個大家。
盯著外面歡鬧的人群,孫固捻著胡須說道:“盛世華年啊。”
趙頊也不作聲,就在這時,一個太監匆匆來到趙頊身邊悄聲說道:“陛下,鄭公返回速度很快,到了洛陽后迅速趕向鞏縣,大約不想驚動各地地方官員。”
趙頊苦笑了一聲,喃喃道:“鄭公,你真想撇得一干二凈?”
確實撇得夠干凈了,以前趙頊不知道怎么回報鄭朗,于是封賞鄭朗為河西郡王。居然還沒有幾人反對之。但讓鄭朗果斷拒絕。趙頊下旨準許鄭朗致仕,但還帶著一連串的官職爵位。鄭朗又寫奏折說老臣以前犯了錯誤,得仁宗陛下,英宗陛下,兩位太后與陛下不嫌,繼續重用老臣。老臣所做的一切,也不足以回報幾位陛下與太后對老臣的器重。既然致仕,又有何臉面帶著官職爵位。
辭去了所有官職爵位,然后與章楶交接,以布衣身份返回中原來了。
身邊的幾個大佬聽后。一個個默默無語。
趙頊忽然又問道:“你估計他什么時候能到鞏陵。”
繞道鞏縣,必是去祭拜仁宗陵墓的。并且趙念奴帶著李貴一家子也去了鞏陵。
“鄭公老了,西北苦寒,他身體漸漸不如往日,來的時候聽說又染了一些風寒,不得不改乘馬車回來,不過若是快,今天傍晚時分能到鞏陵。”太監嘆息道。
多好的一個大臣啊,說老也就老了。
趙頊在城樓上踱來踱去。突然說道:“備馬。”
范純仁一把將他拉住問:“陛下,你要做什么?”
“朕要去鞏陵。”
“不可啊,”大臣們伏倒下一大群。
“誰敢攔朕,難道你們真想鄭公如此灰暗地回來!”
說完趙頊飛快地下了城樓。
諸臣一個個傻了眼。阻止不了皇上,但也不能讓皇上這樣去,于是亂成一團,有的大臣宣侍衛騎馬保護。有的大臣會騎馬的四處找馬,要伴隨趙頊左右。
天未亮,鄭朗起床。崔嫻翻了一個身問:“官人,你要做什么?”
“我們起床吧。”
“這么早?”崔嫻看了看床邊的沙漏奇怪地問道。
“終于能休息了,我一時睡不著,不如起來,悄悄祭拜仁宗陛下,我們就返回鄭家莊,省得官員來打擾。”
“是鄭鎮了。”
“唉,是工業化的代價,大約老家也沒有以前那樣幽靜了。”鄭朗有喜有憂地嘆了一口氣。
“什么工業化?”
“就是作坊……”鄭朗解釋不清楚,索性穿衣服。
另一邊趙念奴也驚醒了,從隔壁房間里走出來。隨之李貴夫妻與他的孩子也走了出來。
看著趙念奴,鄭朗愧疚地說:“殿下,這么多年,我才給了你們母子真正的身份。”
其實鄭朗派人將真相迅速散布,非是為了致仕,而是為了這兩個字,身份!大臣對他喜也好,恨也好,彈劾也罷,反正他無官半身輕,都不會在意,但不能再讓趙念奴與李貴委屈下去。
天色仍然黑暗一團,一家人從客棧里走出來,走向永昭陵。
趙頊在前面騎馬狂奔,后面許多老臣在馬背上氣喘吁吁,還有的大臣在心中打著草稿,準備用什么言語彈劾皇上這次冒昧的舉動。
天色終于昏昏亮。
趙頊也不知道鄭朗住在哪兒,但似乎是心有靈犀一點通似的,徑直奔向永昭陵而來。
來得巧,正好鄭家在永昭陵前燒紙錢,燒的還有另一樣東西,一個高大的木馬,上面騎著一個儒衫佩劍文官,樣子頗似鄭朗本人。文官手持著一張地圖,借著火花,能看到那是一張大宋疆域圖,包括河湟與西夏。
趙頊扭頭沖著諸侍衛與大臣們做了一個手勢,讓他們禁聲。然后悄悄走了過去。
正月峭寒,并且天空中飄揚著一些小雪花。
西歷1087年天氣是比較冷的,史載自冬京師大雪連月,至春不止。雖然到了正月,京城仍然時常落雪。這個黎明所落的雪算是小的了。
走近,趙頊盯著那個木馬,這段來歷他是清楚的,宋仁宗死,所帶無物,唯獨帶著一個玉馬陪葬。雖國泰民安,未收復西夏,終是趙禎一生最大的遺憾。
其實后來有一個機會,但錢帛有限,選收復西夏或者河工,趙禎選了河工。不過這件事,鄭朗提及,也時常悶悶不樂。
此時,鄭朗認真的燒著這個木馬,眼神卻有些飄忽,他的家人也發現了趙頊帶著群臣過來,趙頊仍然做了一個禁聲的手勢。然后認真地看著鄭朗,這一別就是好幾年時光了。
原來那頭白發雖白,但還有些光澤。幾年過后,西北的苦寒,使得這頭白發光澤全無,變成一團枯槁。就連原來健康的身體,也漸漸有些佝僂。趙頊盯著這頭白發,這個佝僂起來的身影,鼻子酸酸的,眼睛里忽然出現一滴滴濕潤。
天光漸亮,一輪紅日居然冉冉升了起來,在紅光拂拭下,雪染上了一層粉色,天地間似乎在剎那蒙上了一層瑰麗的光彩。
陽光溫暖的照著大地,滿地的白雪在陽光照射下,無比的晶瑩剔透……
ps:這本書就這樣結束了,有人不滿意后面的章節。其實可以理解的。因為想要嚴謹,就必須往歷史上靠,可鄭朗的出現是改變歷史,量變結果就是質變。到后面脫離歷史越遠,嚴謹感下降得也就越厲害,諸位看得不喜歡,我寫得也苦逼。但終于結束了。是好是壞,各位定論了。新書《創天》見,不一樣的仙俠,應當也不算是敷淺的仙俠,最后拜托各位支持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