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二世元年十月初領軍南下,到如今蒙闊這五萬虎賁軍以及三萬從數郡征召的同虎賁軍一道南下的百姓已經離開蜀郡進入茫茫原始叢林快一年時間。
一年的時間,蒙闊不知道自己如今已經走到哪了,也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不是還在大秦境內,更不知道自己還需要多久才能完成皇帝說的將這條大道一直修筑到能夠看到大海的重任。
快一年的時間,在這茫茫原始叢林中,孟獲領著虎賁軍和三萬負責輜重的百姓翻山越嶺,逢山開道遇水搭橋,他們已經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遠,又何時才能是個盡頭。
他們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而導致山石滑坡就能夠將自己永遠的埋葬;他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在夜半熟睡的時候會因為一條從地底鉆出的小小毒蟲一個小小的“親吻”而渾身烏黑瞬間喪命;
他們同樣不知道下一次看到那仿若咸陽白霧沒有任何危險的霧帳時,冒然進入又會有多少人會永遠的閉上眼睛;更不知道什么時候再次碰到一大片坦途的地面,會突然成為能讓人瞬間消失無蹤的恐怖死地;
他們還不知道自己會遇到多少那些渾身黝黑腰間只圍著一圈的“野人”會不會從林中突然鉆出抓住人就消失在茫茫叢林中;同樣不知道痢疾、濕熱等碰到就能要人命的恐怖瘟疫還會不會發生。
但是,他們只知道,他們只有一直向前,一直向南,再向南……
一次次的磨難,沒有擊垮虎賁軍;一次次的同甘共苦攜手共渡難關,讓虎賁軍同三萬本是為了錢糧而愿意被征召南下的大秦百姓之間建立了深厚的兄弟之情。
他們于天斗,于地斗,于人斗,更是在同自己斗。
蒙闊不知道自己親手點火焚燒了多少自己麾下或烏黑或潰爛的袍澤遺體。更有多少兄弟甚至連尸體都無法找到,只能焚燒一些日常的衣物來作為他曾經在大秦、在這條大道上存在的證明。
蒙闊沒有數過自己麾下的精銳已經有多少人永遠看不到,同樣也沒有數過那些放置在他大帳中的小小陶罐到底有多少個。
在這條隨時都可能出現危險的大道上,蒙闊或者說所有人,已經見過了太多的生離死別。他們第一次發現。原來死亡是如此的簡單。對待死亡卻又是如此的難熬。
每一天你都有可能親手將昨夜還跟自己同睡一個大帳的兄弟放在樹枝上,然后裝入小小的漆黑陶罐中。
也許正是因為見慣了生死,才對生命本身更有一種本能的敬畏。才會時不時的想起,為什么死的不是自己而自己又會在什么時候也這樣被自己的兄弟送入陶罐中?
蒙闊沒有數過放置在自己大帳中的陶罐。但是他知道自己大軍每一天數字的變化。他記得自己這八萬大軍中每個人的面孔,他一天天的看著自己熟悉的面孔消失,再消失。
兩萬七千九百八十八人。
不對,如今是兩萬七千九百八十九人了。
帳中的兩萬一百一十二個陶罐,今天又要增加一個了。
緊緊抿著嘴唇的蒙闊眼中不知道何時已經濕潤。猛然扭過腦袋。似乎不想要在自己麾下的將領面前流露出那么哪怕一絲的脆弱。
蒙闊沒有區分虎賁軍和百姓。
在他心中,這八萬人,都是他麾下的兵,都是他隨時能夠將后背交出去的袍澤手足。
當面對那無影無蹤的恐怖沼澤時,百姓中總會有人挺身而出;當面對叢林中猛然竄出的猛獸大蟲時,虎賁軍中總會有人挺身而出;當面對蜂擁而下的滾滾山石泥流時,無論是普通的百姓還是虎賁軍依然會有人挺身而出。
將生的希望留給他人,將死亡攬入自己懷中。
真正在面對生死的抉擇時,試問有多少人能夠做到坦然的面對死亡?
沒有人問過他們修筑這條大道是為了什么。也許他們心中也有過疑惑。也有過懷疑,更有問號。但是無論是虎賁軍還是當初為了錢糧生活養家糊口而加入勞役被征召的老秦百姓們,依然在努力做著。
除了他們的家人,除了蜀郡負責后勤的一干官吏,除了皇帝。除了龍衛府,大秦一朝沒有多少人知道有他們這八萬人的存在。
大秦的數千萬百姓更不會知道,在大秦邊界的最南之南,曾今有著這么八萬人。如今只有不到五萬人的錚錚秦人,在為后世留下一條也許只能成為傳說的血肉通道。
南下。南下,再南下。
只因為,這是皇帝在地圖上劃出來的一條線。
一條從嚴道開始一直延伸到皇帝所說的南海海邊的地方。
“北阪有桑,南隰有楊。
有車轔轔,遠別我邦。
黑發老去,烈士相將。
西望關山,念我故鄉。
長谷如函,大河蒼蒼。
君子去也,我多彷徨。
關山家園,與子共襄。
低沉的秦風吟頌聲悄然在整個營地中響起,然后逐漸高亢,最終匯聚成一道滔天的聲浪響徹這最南之南的原始叢林、莽莽群山之間。
這秦風似禱告,更似宣言。
這是秦人敬天畏地,于天斗于地搏于人爭的錚錚鐵骨。
誰不曾脆弱?誰不想回家?誰不想活命?誰不想看兒孫滿堂?
偌大的帝國,不可能人人都高踞廟堂之上,不可能人人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總有人馬革裹尸。總有人在為這偌大的帝國默默的奉獻著自己的一切,青春,甚至生命!
“讓龍衛府的兄弟們今日辛苦些,今天在日落前我等要再深入十里!告訴兄弟們,晚上我們吃肉,大蟲肉,蛇肉,狼肉等等應有盡有!”
“末將領命!”
滔滔秦風寥寥回蕩在群山之中經久不息,熟悉的號子聲再次響起。這號子比先前更加高亢,更加有力。
萬家燈火中,在大秦的最南之南,有這么一小撮人在莽莽群山之中,在濤濤林海之中,光著膀子揮汗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