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攀爬上前將青衣男子摟入懷中時，我方得看清此人容貌，卻見他骨似雕梁畫棟，顏勝朗月辰星，雖是身負重傷、瀕臨絕地，一身鎩羽清輝，頓時便將方才所見一眾仙郎之音容，生生壓將了下去。
只是此人眉宇之間，清晰盤亙著一抹紫赤痣印，望去刺目突兀，同他一身氣質甚不相容。
“小。。。”卻聞看向城下二人的絳雪，此時極輕極快地從唇中蹦出一音，卻又立刻噤聲，再無下文，我知她仍習慣直呼小鳳其名，而不愿以母女相稱。
說起絳雪和小鳳，亦是一團因果孽障。當年小鳳在哀牢山身為我弟子時，竟于我，誕子成雙，生下了我的兩個女兒絳雪和玄霜，后來我欲誅殺小鳳，卻反被小鳳施毒陷害，避去血池洞中療傷一十六載，與世隔絕。期間，尚值襁褓中的絳雪與胞妹玄霜失散，后又因緣差錯地進入小鳳所創的江湖魔教冥岳為徒，母女相處十余載竟不知彼此血緣，只以師徒相稱。再后來，絳雪因理念不合與小鳳反目，更在我授意下同生母小鳳決一死戰。麓戰中小鳳不忍傷害絳雪，結果反敗于其手，一切正合我之部署。隨后冥岳傾覆，小鳳亦在我目睹下，自盡于哀牢山中，她于人間闖下的一世血腥孽債，就此終于歸作了塵土。
直至最終，絳雪都從未認過小鳳作自己的母親，女兒的這份孤高心性，倒是極為似我。如今世人只道她是我正道俠首神醫丹士羅玄的女兒，并對她當年手刃魔教教主、大義滅親之義舉交口盛贊。
倒在皚皚白雪中的神驥此時發出低沉喑咽，四蹄應聲踢了兩踢，青衣男子捂著胸踉蹌起身，一手探去神驥肢體間小心摸索一番，沉聲對聶小鳳道：“驊騮之脛骨已遭真理長城重傷，如今承你一人逃走尚可，卻不能同時載我二人了，小鳳，你騎上驊騮先走，我去引開他們，無論天上人間，他日我定與你會合！”
聶小鳳聞聲連連搖頭，卻見她勉力忍著目中輾轉之淚道：“走？走去何處？這諸天九界，如今便只剩了這片真理長城之外的宙荒絕境還未淪入他手，闖不過天域長城，你我在哪里都是死路一條。”
聶小鳳“死路一條”四字方才出口，那青衣男子卻似想起什么，語重心長對她道：“小鳳，聽我說，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只要你肯就此放手回到他身邊，他斷不會殺你。”
“可他必會殺你，你死，便是我死，有什么分別？”聶小鳳聞言，凄楚一笑。
他二人一席話說得我心頭疑惑大增，他倆言中，似乎對那個“他”充滿畏懼，卻不知此人是誰，何以教我座下這名慣常翻天覆地的孽徒聶小鳳，這般的聞之色變？
見她言畢起身，從鵝黃水袖中探出枚赤練寶劍，此劍長三尺有三，寬約一寸有半，劍身鎏華閃爍，煉火馳動，如真龍吐芯，攢騰欲躍。當下直覺此劍眼熟無比，卻聞身邊絳雪已低呼道：“爹，這不是龍舌劍么？”
果是龍舌劍，龍舌劍乃當年小鳳祖上傳承給她的魔教鎮山寶劍，相傳此劍可通鬼神，玄奧無底，在人間時，我曾奪下她這柄龍舌劍賜于河陽少俠方兆南，令他同絳雪聯手擊敗了聶小鳳。卻不料事隔經年，龍舌劍竟會現身于此，仍是與她結伴而行！
卻見聶小鳳水袖一揚，將龍舌劍高高擲上真理長城，只聽“噹”的一響，劍身被固若金湯的壁身彈將回來，聶小鳳苦笑一計，飛身而去接下半空中掉落的龍舌劍，見她落地后執起劍柄，自嘲般冷笑道：“什么龍舌劍乃天地之鑰，可開啟一切枷鎖，他果然還是騙我！”
突聞天門那頭傳來一陣喧天號角，那角聲嘹亮闊云，振聾發聵，一發方畢，又是一陣鑼鼓齊發，鐘鼎震天，整片天域頓時由遠及近地傳來連片的兵鋒怒號，軍戎觴囂，如萬馬齊喑，眾天殺至。
卻見東、西、南三方天域盡頭，瞬間涌出萬丈云海，席卷著奔騰浩瀚，向真理長城處黑壓壓地當頭襲來。
待層層翻滾墨云近得兩扇天門時，門上的日月雙環同時黯去了自身光輝，悄然隱沒于巨大門身中，整片天宇霎時黑幕降臨，視野內一時伸手不見五指。
卻聽“啪”地一聲畢響，我同絳雪扭頭看去，只見我倆藏身之處的左右城樓之上，猛地燃起雄雄烈火，一時真理長城之上依次燃起一座一座烽火連臺，披天靡地，八荒聯袂，蔓延開闔，將整片雄闊天際照得燈火通明。
可長城以北那片無邊無垠的漆黑天宇，卻被此連天烽火映襯得愈加浩瀚神秘、無極陰森。
“小鳳，神天已殺至，你快走！”青衣男子見狀赫然轉身，一把將聶小鳳推去神驥驊騮近旁。
“不！是我害了你，若非因為我，你怎會落得如此？軍，今日便是你我共同大限，絕非你一人的。”聶小鳳足下方穩，卻是疾步上前，輕輕挽起青衣男子的胳膊，同他并肩而立，遙瞰著天邊異象。
見她此間無比溫儀端華，半絲煞氣妖媚皆不見，竟是同我記憶中身為魔教之首、冥岳岳主的她，儼然判若兩人。
須臾間，覆頂云層已卷至長城上空，卻于丈余之地外突然剎住，蒸騰云海中光亮盈天，齊齊涌出千萬名神兵胄甲，見他們英姿颯爽、鎧盔逞亮地站成數排，個個手持天器，威風凜凜地向下方看來。
遠眺望去，只見從東、西、南三天的盡頭亦開出了無數嚴防密布的云霄戰車，神兵弓箭手們團簇齊聚，馬步張弓，早將大神天的三方邊境駐守得水泄不通。
這便是我同絳雪平生以來目睹的第一次神兵天戰，只是這般慷慨豪陣，卻是用來圍堵已困在長城腳根、走投無路的二人，我不由心生一陣忐忑。
“奉天諭，剿妄魔，妄魔殺！殺！殺！”卻見喧天神兵紛紛執起武器，對準城墻之根二人所在之處，諸天萬器，凜凜生威，軍中齊發高呼，威聲直震得四方天境隆隆作響，腳下長城簌簌顫抖。
青衣男子聞言看向身旁小鳳，小鳳與他對視，二人雖無言語，卻是相視一笑，碧海青天。
正在二人對視間，神兵陣中已倏地飛出八名領神，各端著看家神兵刃兇狠地朝青衣男子迎面攻來，青衣男子敏捷推開小鳳，裹身便入神兵攻防，瞬間與八神廝斗成一團。
只見長城腳下，八抹銀輝團團圍繞著一抹樸素清華，雖以多攻少，卻始終無法靠近那抹青輝，百般攻略皆被青衣男子袖中一枚薄似云靄、耀欺日月的青輝寶劍擋開了去。
眼見那青衫兒郎的劍法竟臻如此高妙之境，我心下稍寬，不覺微微松了口氣，扭頭向聶小鳳望去。
可也奇了，那八名領神，漫天兵將，雖個個殺氣騰騰而來，卻無一人前去糾惹一旁的聶小鳳，而只專心致志攻向青衣男子，八神搏斗中，竟還刻意將神器兵威閃避于她。
我頗感不解，那廂小鳳已挺劍入陣，龍舌煉舞，將青衣兒郎牢牢護在自己身后。
見她滿面肅殺地看向身前眾神，霎那間，她當年在人世中號令群雄、逐鹿中原的魔教尊主之相，便又赫然再現我眼前。
聶小鳳便是聶小鳳。這么多年了，雖不知她如今究竟是死是活，其梟狠心性，終是難能改變。
陣中八位神靈見她執意擋在陣前，卻個個止住了搏斗，你看我我看你，竟無一人再輕舉妄動。
聶小鳳腕間龍舌蒸騰，劍影憧憧，她泠聲狠色道：“誰敢上前，殺無赦！”
八名領神見她這般神態，彼此面面相覷一番，下一秒卻同時匍伏在地，個個將武器擱置身旁，額觸天陸，長跪不起。
我看得眉中一蹙，卻不明這些威風八面的上界領神，緣何紛紛向聶小鳳行下跪之禮？
漫天殺囂一時安靜下來，每人神情皆是緊如觥弦，場上局勢至此，變得莫名復雜了。
突聞天邊又來一陣清嘯長音，抬頭望去，只見遠處云端上立著一名高髯老者，他白須飄拂，左臂中斂一盞拂塵，臨空一揮，萬里晴揚間，郎朗連聲穿霄而來：
“天后娘娘明鑒，剿殺妄魔乃玄皇親口御令，請娘娘遵從法旨，退身遠避，以免重兵唐突，驚擾了娘娘鑾駕。”
“何謂神，何謂魔？非你族類，便指其為魔！魄軍今日落到這般田地，全因被你們主子所害，你們當中，誰有資格圍剿于他？！今日有我在此，你們若要取他性命，便先跨過我的尸首吧！”聶小鳳執劍當胸，義正嚴辭，寸土不讓。
在她無法端見的身后，卻見那青衫男子經過一番搏斗，眉宇間紫色印痣中隱隱泄出微弱星芒，那星芒緩度緩深，融入空中時，突然化作數條觸手，詭譎百探地向她身后潛進！
我腦中猛地憶起妄魔之說，剛要出聲提醒，那云端老者亦已發現異象，隔空遠遠嘆息一聲，道：“既是如此，望娘娘恕罪，臣工冒犯了。”
話音剛落，卻見云端老者拂塵一甩，寬大袖袍中突然飛來一物，團團罩住聶小鳳上空，只聽小鳳驚呼一聲，身體已臨空拔起，恍如被一股大力提至高天，懸于真理長城之上。
那物事立刻撲來將她籠罩其中，見她周身菁華吐蕊，流光翻飛，遠遠望去，仿如一枚隱形天罩已將她牢牢禁錮。
她慌忙舉劍劈向身前，卻見劍鋒過處，真光此起彼伏，那枚隱形天罩卻是固若金湯、堅不可摧，聶小鳳無可奈何，在半空中急道：“伏羲！你好大的膽子，竟用東皇鐘牽制于我！快放我下去！”
那名喚作伏羲的老者卻彎下腰身，沖高天中的她畢恭畢敬，作一個揖：“娘娘恕罪，老臣為護鑾駕，不得不出此下策，事后必攜東皇鐘向娘娘與神皇請罪。”
說完，他不再看聶小鳳，轉向長城墻根下立著的那名喚作魄軍的青衫男子，見他拂塵二度，條條拂絲在半空中嘩然披泄開去，萬條絳絲電陣般襲向魄軍。
魄軍見狀，突地面露森譎一笑，額間紫痣應劫一亮，瞬息卻又恢復滿目清淀光輝。
見他不慌不忙，揮舞起百花千劍將層層拂絲嚴密擋在身前，伏羲右掌山出，萬傾天雷薨然劈下，赫赫聲威間，天地一片陰沉，但聞伏羲于天幕中一聲暴喝：“孽障，速速現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