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氣勢磅礴、言辭犀利的聲討魏國之文一氣呵成。
宋初一把筆遞給侍女,兀自端起酒盞抿了一口,垂眼瀏覽了一遍自己所寫的內容,等著墨跡干掉。
方才那個余奢,宋初一猜測根本就不是楚國商人,而是魏國人。也許是商人也許不是。
現在的魏國同十幾年前鼎盛時期不同,那時候有公叔痤、龐涓、公子昂、龍賈等等文武兼備的強將,又有各國飽學之士不斷涌入,可謂人才濟濟。
現在的魏國朝野人才凋零,秦國經過變法崛起之后,魏王也開始重視人才,四處訪賢,正是求賢若渴的時候。
就在方才,宋初一察覺那人身份時,心想索性投魏算了,閔遲不是向來都看好魏國嗎?她就先入魏,學一回嫉賢妒能的龐涓又能如何?
但這也只是宋初一縱容自己內心深處的一點沖動罷了,她心中已有了長遠的謀劃,并且已經付諸行動。做事,要么不做,要么就堅定不移。三心二意是大忌諱。
宋初一將竹簡卷起來,遞給侍女,掏錢正要結賬,卻聽侍女道,“先生,我家主說,今日但凡寫了文章的,酒飯免費。”
“呵,是嗎,你們家主還是位義商。”能省錢最好,宋初一笑著把錢袋塞進袖袋里,起身穿上蓑衣。
“先生尊姓大名?”那侍女又問道。
宋初一動作一頓,回過身來看著她,這侍女知道這方才沒有寫姓名,必是識字的。一個小酒館用識字的侍女,又有這番義舉,顯然并非一般的商人。
“我只出一份綿薄之力,不博名聲。”宋初一戴上斗笠,走出雅舍。
侍女也沒有追問,她每日迎來送往,也是有些見識,各色士人都見過,卻從未見過如此少年老成的,心中不禁暗暗稱奇。她想著,便捧著宋初一寫的文章,匆匆去找管事。
宋初一走出酒樓,在空曠的街上轉悠。越是臨近傍晚,風雪越緊,街上行人匆匆,根本看不見什么市井民生。宋初一便加緊腳步趕回礱谷府。
大雪掩世,地上的落雪已經沒了宋初一的小腿。她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前走,只能看見道路兩旁有人兵卒在收尸,那些都是被凍死餓死的流民。
十余名兵卒用騾子拉著木板,在雪地里慢慢往前走,看見有尸體,便撿起來扔在木板上,然后拉到城外的亂葬崗上丟棄,倘若遇上有些善心的兵卒,或許能得一捧黃土掩尸,不至于被未冬眠的野獸啃食。
一會的功夫,兵卒們已經收了十二三具尸體,它們的姿勢各異,但都以稚童和婦人居多,有一兩具成年男尸,也都是四肢不全者。
壯年的男子全部都在軍營,若死也是戰死沙場,絕沒有在這里被凍死的道理,即便極少開戰的衛國亦是如此。
宋初一與兵卒們擦肩而過時,看了一眼,便是這一眼,竟瞧見木板上的尸體有一個動了動。
她本心不欲多管閑事,這世上無辜遭難的人多了,她管的過來嗎?但與那幫兵卒已經錯開了幾步,忽又轉回身去,“幾位壯士……”
這里前前后后,也就這些兵卒能稱得上“壯士”了,但他們如此大寒天出來做這等苦差,心情已經很不好,聽見有人喚他們,便充耳不聞。
“幾位壯士!”宋初一往前幾步,提高了聲音。
兵卒們這才頓住腳步,轉回身來兇神惡煞的盯著她,打量了幾眼,見她年紀雖然不大,但是蓑衣下隱隱露出士人樣式的廣袖袍服,因此態度稍緩,“先生喊住某等,所為何事?”
這些兵卒面上被凍得通紅,有些已經凍瘡或皸裂,紅一塊青一塊,眉毛上落滿了白白的雪,分辨不出面目,情況也甚是狼狽。
宋初一沖他們微一施禮,大步走到木板前。
方才只是匆匆一瞥,發現有一只手在動,但現在仔細看起來,所有的手都差不多,黑乎乎的蜷在一起,竟分辨不出。
“在下方才見到其中還有活的。”宋初一道。
卒長道,“即便是有還能動的,怕也不易救活,某等要在天黑之前把這些尸體扔到亂葬崗再趕回來,先生莫要讓某為難。”
宋初一垂眸,仔仔細細的看那一只只手。
趕驢的兵卒看向卒長。
“先生。”卒長再次提醒了一句。
宋初一從錢袋里掏出八九個布幣遞給卒長,“天氣嚴寒,壯士們換些酒驅寒。”
卒長看了一眼,都是十二銖的布幣,便接下了,“多謝先生。”
宋初一只微微一笑,繼續看,片刻,目光鎖定一只小手,那只手腕纖細到不可思議,卻死死的扣住木板上的漏洞,仿佛抓住什么便能夠有一絲生的希望。還沒看見人,宋初一便覺得這是一個很有生命力的孩子。
宋初一蹲下身來捏住那只手臂的脈搏,須臾,起身道,“我要他。”
卒長為免耽誤時間,二話不說,揮手令人將上面的尸體移開,把宋初一制定的那個人拽出來丟到雪地里。
卒長抱拳道,“某等急著出城,告辭了。”
“卒長請便。”宋初一彎腰將地上黑乎乎的一團往路邊拽。這是個十歲上下的孩子,衣衫襤褸,蜷縮成一團,本就黝黑的皮膚在雪地里顯得更黑,也分辨不出是男是女。
宋初一伸手摸了摸他的全身,腿腳是好的,心口還有一絲熱乎,胯下……是個帶把的。
宋初一脫下身上的蓑衣把他包起來,孩子已然凍得僵住,那只手豎在外面收不回來。宋初一心知不能硬折,便抱起他,急匆匆的往府里趕。
孩子很輕,宋初一力氣并不大,但抱著他跑了那么遠的距離,竟然絲毫不覺得重,她開始有些懷疑救不活這個孩子了。
回到自己住的小院里,宋初一便高聲喊道,“子雅!子雅!”
子雅聞聲從屋內跑出來,看見宋初一懷里抱了什么東西,也顧不上撐傘,連忙上前來幫她,看見那只露在外面的手,道,“先生,這是人?”
“嗯。”宋初一把他交給子雅,“送到我屋里去,我要看看救不救的活。”
“是。”子雅應了一聲,便往屋內走去。
宋初一正要跟上,卻看見南祈不知何時出現在院子里,還是一襲白布袍,頸上圍著紅狐貍皮,從頭到腳都是清清爽爽的模樣。
他皺著眉,冷聲道,“宋懷瑾,我不許你在這院子里養些亂七八糟的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