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時九天。
一篇論主張吞并滅國的言論,在宋初一的重新構架下,變成了研究歷代王朝更迭滅亡的原因以及如何做才不至于被滅國。
這篇文章中認為,天下大爭、兵者兇器,以及人身上所有黑暗的一面,皆因為有“欲”,分析了歷代王朝因“欲”而滅的過程,而后宣揚用道家清靜無為的思想去平衡人性中存在的“欲”,達到不爭的目的。最后,又描繪了一個無欲、無爭的美好世界。
這是一個與原本《滅國論》截然相反的一套主張。
全文定下之后,贏駟便令人抄了百份,放給各個學派。
拿到這明顯帶著道家痕跡的言論,諸子頓時噤聲,細細研究了幾日,最終還是要請宋初一站出來說個究竟。
“明日在清風館里。”樗里疾將一只青竹筒塞進宋初一手里,不無擔憂的道,“即便有這篇新的言論,懷瑾處境十分不妙啊,此行兇險……”
“大哥但說無妨。”宋初一握緊竹筒。
樗里疾略顯憔悴的俊顏上神情凝重,“我夜觀星相,覺形勢不妙,便為你卜了一卦,卦象隱隱顯出血光。”
“只要留著我宋某人一條命,不瘋不傻,足矣。”宋初一唇角微揚,“就勞君上和大哥,保壯瑾一條命了。”
樗里疾勉強扯起嘴角,“保你一命何難……我只是見不得你再受難罷了。”
有新的《滅國論》,百家一時也難以咬定宋初一的罪,活命不難,但……
“你讓我查的閔遲。”樗里疾忽然想到造成今日局面的元兇,“他如今是衛國上大夫,官拜右郎中。從各地密探傳回的消息來看,八成就是此人所為!”
樗里疾怒極拍案。“忒歹毒了!小人手段!”
宋初一垂眼,閔遲啊……當年你年近三十不過才能與我相當而已,今日我又豈會被你輕易逼死!就讓宋某人告訴你,挑錯了踏腳石會摔的多慘!
“君上那邊可準備好了?”宋初一問道。
樗里疾道,“我看過了,君上做出的竹簡就像舊的一模一樣,且與你刻的字跡分毫不差。”
宋初一點頭,“善。”
“你安心休息一晚,明天才能打起精神應對。”樗里疾拍拍她的肩,語氣堅定。“你既喊贏疾一聲大哥,贏疾就是豁出這條命,也必保住你。”
“大哥……”宋初一抬手握住他擱在自己肩上的手。“懷瑾今生結識你,何其幸哉!”
直到此刻,聽見宋初一動容的言語,樗里疾緊繃的心情才松動幾分。
宋初一一貫平靜的心底,也難得波動。直到樗里疾離開之后才漸漸平復下來。對于宋初一來說,這輩子有兩個大貴人,一個是趙倚樓,另一個就是樗里疾。
“倚樓。”宋初一自語。
她一直知道趙倚樓不是一個志在天下的人,但是大丈夫當頂天立地,她不希望他像堅一樣永遠跟在別人身后。宋初一沒非讓他變成手握重兵的大將軍。但至少能與她并肩而行,一起堂堂正正活在這世上。
她宋初一不是慫蛋,也不喜歡慫蛋!
月華清如水。滿咸陽不知多少人不眠,而這個深陷羅網之人卻是睡的又香又沉。
次日,早膳過后,扁鵲照常給宋初一施針。
樗里疾來接人,看見扁鵲。心中一動便邀請他一同去清風館聽百家爭鳴。
雖說各家各派的辯論早已屢見不鮮,但一次百家齊聚。也實在機會難得,便略略準備了一下,隨著一同前往觀看。
馬車之中,扁鵲打量宋初一幾眼,中肯的評價道,“懷瑾收拾起來,倒也挺能入眼。”
她今日還是一襲黑色廣袖袍服,領口袖口上繡著青灰色的獸紋,頭發比平時梳的更整齊,眼上覆著黑色綢帶,幾乎遮蓋了半張臉。
宋初一咧嘴一笑,“前輩慧獨具。”
“不羞也!”扁鵲笑斥。心中不禁唏噓,由來天妒英才,天才大都在磨難中夭折,他希望宋初一能好好活下去。
馬車行進咸陽城的主干道之后便有些堵了,今日百家齊聚,除了聲討宋初一,彼此之間也難免會有一場論戰,所以各國士子聞風趕來,這幾日咸陽城人滿為患,尤其是清風館附近,黑壓壓的一片,壯觀至極。
清風館是秦孝公所設,如今屬秦國廷尉府管轄,是為士子而準備專門論政、雄辯、演說自家學術的地方,也是秦國為發掘人才而設,所以并不向使用這里的士子收取任何費用。有人想借用此處宣揚自己的言論主張,或與人辯論,或針砭時弊,只需向廷尉府下轄的文館投卷,倘若廷尉府認為內容佳,便可以無償提供場地。如果是有真才實學,秦國便會想法設法收為己用。
而直接想入秦為官的人,便可以直接通過清風館隔壁的文館登記投卷,這些文卷,會一卷不落的呈到大良造府,那里有專門審核這些文卷的機構。然而自從孝公與商君先后故去,老氏族企圖復辟,手早已伸到文館,對于他們不利的人才,一律都攔在門外,文卷絕不會呈到大良造和秦公案上,所以這條路子已經斷了好幾年了,雖最近又重新開辟,但士子對此的信任度已大不如從前。
有黑甲軍開道,馬車徑直駛到清風館門口。
外面的噪雜聲漸漸弱了下來,扁鵲與樗里疾先下了車,隨后扶宋初一下來。
千人霎時噤聲,只安靜了幾息,便有些人猜出她的身份,“宋懷瑾!”
“是宋子!”
這兩種稱呼,顯然對她的態度不同。
轉眼間聲音又雜亂起來,不知是誰高喊一聲,“反對暴政!滅暴政言論!殺宋懷瑾!”
很快便有許多人響應。人們的情緒總是容易被煽動,不出片刻,呼聲越發大了起來。
宋初一嘴角一撇,隨著樗里疾從容步上清風館的臺階。
站在高臺上的官員大聲道,“諸位保持肅靜,以便稍后聽清館內侍者的傳話!”
他的聲音被淹沒其中,喊了好幾遍也無人搭理。
“嗚――”
犀牛角號聲鳴起,低沉肅穆的聲音讓現長憤的人群逐漸安靜下來。
“君上到!”虎賁衛粗獷的聲音與犀牛角號和在一起,讓人仿佛置身軍營,零零散散的嘈雜也被壓下來。
馬車停下,虎賁衛立刻將清風館正門清出近兩丈寬。
一襲玄色廣袖華服的贏駟下車,兩側士人連忙躬身行大禮,“參見秦公。”
贏駟腳步不停的往清風館去,所過之處一片參拜聲。
在清風館門口的宋初一等三人也都避到一側,拱手見禮,“參見君上。”
館內早到的百家諸子亦紛紛出館迎接。
所有人都躬身參拜,贏駟站在清風館門口的臺階上,朗聲道,“諸位免禮!”
他頓了一下,待眾人直身,繼續道,“今諸子百家、天下士子疑宋懷瑾有殘暴言論,秦用宋懷瑾,諸位也算是懷疑我大秦暴政,疑贏駟暴君,但大秦尚未分辨,宋懷瑾尚未分辨,事情無定論,一切言之尚早,諸位判死刑前請準備好切實證據,否則,昭昭日月、朗朗乾坤,我大秦威嚴,豈能容他人隨意污蔑踐踏!”
一番話,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那年輕君主一身肅冷,氣勢迫人,數千人的廣場鴉雀無聲,無一人敢發出絲毫聲音。
宋初一緊緊抿唇,贏駟完全可以置身事外靜觀事態變化,倘若無法回轉,可以直接把她從秦國踢出去,然而,贏駟卻將她和秦國、和他綁在了一起。
這么做固然能夠壓制住事態的發展,但也要冒風險。
贏駟率先進了清風館,眾人隨后陸陸續續進入。
待君臣諸子各自就坐之后,贏駟環視一圈,道,“想來諸位已經看見《滅國論》的手抄本了,宋懷瑾在此,盡可發問。”
君座下方的臺上設了二席,左邊是受問者之位,右邊是發問者之位。
贏駟話音一落,有侍者上前扶宋初一到左邊席位坐下,倘若有人想就學術言論上與宋初一辯一辯,就可以坐到右邊位置,倘若只是詢問只言半句,便不需要坐上來。
“敢問宋子,可知山東六國流出的《滅國論》?”有人立刻便起身發問。
“百家諸子在此,不敢當此稱呼。”宋初一先客氣了一下,接著道,“前些日已閱那卷《滅國論》。”
“先生以為如何?”那人緊接著問道。
宋初一篤定而言簡意賅,“殘暴不仁,有逆天道。”
那人陡然厲聲質問,“然而如此一卷言論,卻是出自你宋懷瑾之手,可是?!”
相對與此人的激烈,宋初一顯得如一灘死水,“閣下何出此言?何以證明?”
那人見宋初一不承認,冷哼一聲,旋即大聲道,“有博弈社中流傳,宋懷瑾曾在衛國酒館中言道:平生最大興趣就是滅人國!此話可是從你口出?”
“懷瑾在衛國,已經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了,既然早有此言,博弈社為何到今日才流傳出來?”宋初一不答反問,她冷笑一聲,“懷瑾的滅國論也早已寫就,為何偏偏待我從巴蜀歸來才半月之間傳遍山東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