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斯車拐彎走了,留下了羅二他們;望著遠去的汽車,羅二感嘆,人民軍的同志還是很熱情的,繞路專程送了一趟。
志司政治部派了一名年輕的干事,接待了羅二;那三名戰士,拿了回條,去找順路車去了,這里開往平壤的后勤車輛,還是很多的。
跟著那名干事,羅二來到了礦洞外,看著黑洞洞的礦洞,隱約聽見發電機的聲音。
這是以前廢棄的金礦,地上的窄軌早已拆除了,滿是荒草的地面,只有一些石渣散落著。從洞口,羅二能聞見那潮濕的霉味,洞里的條件不是太好。
經過幾道崗哨,在距離洞口30米處,往左一拐,出現了幾間零散的木板房子,一些志愿軍戰士忙碌地進出著。
這里就是,志司政治部審查辦的辦公地點。
在一間房子門口,干事讓羅二等著,自己進去報告。
羅二站在原地,轉頭四處看著,發現門口的四名站崗的戰士,正緊緊地盯著自己,目光中的告誡毫不掩飾;摸摸鼻子,好家伙,司令部就是嚴肅。
等了一會,羅二忽然聽見,房子里一陣喧鬧,傳來桌子摔倒的聲音。接著,從里面出來了兩個人,當先一個高個壯漢,滿臉倔強,怒氣沖沖走了出來。后面跟著先前進去的干事,嘴里在說著什么。
那壯漢走出房子,在陽光下眨了幾下眼,顯然在房里呆的時間不短,很快看見了面前的羅二;看著有些斯文的羅二,眼里的厭惡一閃而過,擦身而過。
在擦身的一瞬間,壯漢的肩膀一晃,無意間,猛地碰在羅二的膀子上。
“撲通”,壯漢一個趔趄,側身歪倒在地上,眼里的得色不見了,詫異地望著羅二。
羅二依舊平淡地站在原地,隨和地看著地上的壯漢,“沒事吧?”伸出手要拉一把。
羅二的好心,被那壯漢看成了嘲笑,哼了一聲,翻身離去,混然不管一臉尷尬的羅二。
放下行李,在門外戰士驚訝的目光中,羅二被那干事帶進了房間。一進門口,看見一張粗木制成的大方桌,后面坐著兩個人。一個短頭發,滿臉精干的中年人,滿含笑意地看著羅二;另一個,羅二一看,忍不住笑了。那人年紀輕輕,頭發挺長,凌亂著;臉挺長,額頭紅腫,黑邊眼鏡下,是憤怒的眼神。
對于羅二一進來,不敬禮不說,直接開口就笑,那黑邊眼鏡更是惱怒,“笑什么笑,嚴肅點!”
羅二無趣地閉上嘴,等著問話。
旁邊的中年人打著圓場,“這位同志,別緊張,先坐下在說話。”當然,水是不會倒的。
羅二知趣地坐在桌子對面的凳子上,一坐下,才發現,屁股下的凳子,矮了許多,只能抬頭仰視對面的人。
“姓名?”
“羅二,不不,叫羅本初。”
“年齡?”
“十八。”
“啪。”那位黑邊眼鏡一拍桌子,只是桌子面太厚實,發出了一點聲音。
“你撒謊,今年你十七歲,謊報年齡混入軍隊,你這是欺騙。”
“過了年就十八了,這沒幾個月了。”羅二無奈,但是對于對方在年齡上的糾纏,有些窩火。
見羅二辯解,黑邊眼鏡又要拍桌子,被那個中年人阻止了,
“羅本初同志,那你先講講家里的情況吧。”中年人的態度不溫不火。
對于這個中年人,羅二很有好感,
“我爸爸媽媽,還有弟弟,被國民黨特務抓走了。”
“他們叫什么名字。或許我們可以幫著查找。”
“那時我一天到晚糊里糊涂的,記不住他們的名字。”
羅二有些臉紅,竟然記不住自己親人的名字,是有些丟人;隨即,他看見了黑邊眼鏡嘲笑的目光,心里泛起一絲怒氣。
“這么說,你那會兒記不住東西,糊里糊涂的,”黑邊眼鏡慢慢地說著。羅二點著頭,確實如此。
“也就是說,是個傻子吧?”黑邊眼鏡緊跟著的話,讓羅二騰地怒了。
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羅二漲紅著臉,強忍著,“是,鄰居以前叫我二傻。”
“那就對了,只有傻子,才能毫不顧忌地打細菌彈,才能去救美帝官員。”黑邊眼鏡肯定地說,很得意,視乎已經完成了審查,可以結案了。
旁邊的中年人,一時被噎住了,吃驚地看著身邊的同行。
蹭地竄起來,“啪”,羅二揮起手掌,一把拍在了桌子上,“咔嚓、嘩啦”,桌子直接四分五裂,紙筆、杯子掉了一地。
“草,老子在前線殺敵,你在后邊調查老子是不是傻子,你他馬神經病啊!”羅二還算冷靜,沒有扇到黑邊眼鏡的臉上。
看著地上碎裂的桌子,倆人嚇傻了,呆呆地看著暴跳的羅二,一個酸臭味流出了黑邊眼鏡的褲腳。
門口的戰士,迅速地跑進來,按住了跳腳大罵的羅二,硬往外拉去。這樣的場面,這一陣見多了。
羅二沒有掙扎,順勢被帶了出去。在拍碎桌子的那一刻,他已經后悔了,這里不是352團,沒有杜團長、大力他們撐腰,自己還要等著審查,鬧事是不明智的。
羅二被帶出去了,今天的審查是沒法了,等明天吧。
清醒過來的黑邊眼鏡,羞憤交加,怒喝道,“傻子就是傻子,不懂規矩。”連連叫道,“給我關他的禁閉,先關起來。”
旁邊的中年人,無奈地搖搖頭,沒說什么,眼里的戲稽一閃而過。
由于美機的轟炸,導致志愿軍司令部遭受過重大損失,現在志司的重要機關,都在礦洞深處;只有象禁閉室這樣無關的地方,設在洞外的矮樹林旁,蓋了幾間房,倒是免去了潮濕悶氣。
說是禁閉,連門都沒鎖,兩個戰士把羅二帶到一間房子跟前,讓他自己進去,沒有命令,不得出來;交代后就走了,竟然沒人看守。
也難怪,來這接受審查的,都想洗去嫌疑,除了特務,還真沒人想著逃跑。至于特務,恭喜你,四處的警戒線,等著你自投羅網。
開門,進房,羅二的腦袋剛抬起,一道冷風襲了過來,直奔自己的面門;羅二火氣還沒消完,也不躲閃,劈手硬上,“嘭”,直接打了回去。
“哎呀”,咧著嘴的,正是那個先出來的壯漢,人已經閃在了一邊。
鄭軍,38軍軍直屬偵查營的一名排長,因戰場殺俘,被勒令審查。鄭軍是典型的東北漢子,高大威猛,精壯的身子,比大力還要瓷實,廋臉怒眉,就是眼睛小了點。
剛才看見羅二的斯文樣,以為又碰見了逃兵,現在戰況激烈,難免;原本想給羅二一個難看,誰知自己被撞倒了。以為是自己大意了,剛才躺在硬板床上,從木板縫里,又看見了羅二,還是和自己一間房,便趁機想報仇。
這一動手,知道自己踢到了鐵板上,捂著右手不吭聲了。
羅二掃了一眼房間,不大,只有兩張床,窄窄的木板,用石頭支著。那漢子占了右邊的,自己就是左邊的了。
行李還在黑邊眼鏡那里呢,羅二也干脆,坐在木板上,淡淡地看了四周一圈,目光就落在了那漢子身上。
半天,羅二才發話,“姓名?職務?”
羅二也知道,進政治部被審查的人,好歹都有些問題,自己也該謹慎點。
那漢子抬頭看了羅二一眼,從羅二平淡的臉上,看不出生氣的樣子,但他明白,越是這樣的人,怒起來越可怕。
“鄭軍,38軍偵查排長。”鄭軍低下腦袋,省的讓羅二以為自己在挑事。
“哦,是排長。”壞了,羅二心里盤算著,這位比自己官大,還讓自己擺了一道。
坐在木板上,羅二正琢磨該怎么辦的時候,“羅本初,出來!”聽見外面叫嚷聲,羅二的火氣騰地又冒出來了,怎么著,追過來鬧事是吧。
羅二早聽見有人過來了,好幾個人,只是腳步輕快,對自己沒有威脅,就沒有理會;現在一聽叫聲,知道那個黑邊眼鏡來了。
板著臉,羅二走了出去,松木地板上,一個個深陷的腳印,把低頭的鄭軍嚇了一跳,糟糕,惹到高手了。
來到屋外,羅二原本板著的臉,立馬沉了下來。
對面的黑邊眼鏡,帶著幾個持的戰士,趾高氣昂地看著羅二。“這是什么?”,黑邊眼鏡晃動著酒瓶。
讓羅二生氣的是,黑邊眼鏡手里拎著的兩瓶酒,正是人民軍送的那兩瓶甘紅露,地上散亂著自己的行李,被翻的亂七八糟。
平時的羅二,對自己的同志,和藹隨意,甚至平易近人,但有一點,他的私人物品,沒他的同意,你翻了,就得承受后果。
冰冷地盯著眼前的黑邊眼鏡,不理會他的問話,一字一頓地,誠懇地說,“爺們殺過美軍、殺過日本人、殺過南韓軍,實在不想殺自己人。”毫不掩飾的殺機,在大白天,頭一次,顯露了出來。
“你,你想干什么?”黑邊眼鏡沒想到,羅二這么大膽,直接威脅殺人,那滿身的殺氣,刺地他一個激靈。
黑邊眼鏡后面跟著的幾個兵,本來是被叫來助陣的,被羅二的一句話,嚇得摘下了肩上的步,對向了羅二。
羅二的心涼了,自己在前邊殺敵,后邊的人已經把對上了自己。羅二沒有城府,很直接,看著黑邊眼鏡,嘲笑地問道,“老鄭啊,在哪呢?”找的卻是門后的鄭軍。
早在后邊聽著的鄭軍,跑了出來,沖著那幾個兵,“都他媽滾!”。隨著鄭軍的一句罵聲,那幾個兵,收起了,卻沒走遠。
抬起頭,瞇著眼看看天空,“你穿著這身皮,算你幸運。”羅二說完,轉身進房間;“把酒給我拿回來。”淡淡地一句話,讓鄭軍直接竄了上去,一把搶過那兩瓶酒,順帶收起地上的行李,回屋了。
黑邊眼鏡受到恐嚇,憋屈地回去了。鄭軍有些憂慮地看著對面的羅二,“本初兄,事情難辦了。”
對于鄭軍的斯文,羅二有些好笑,好在剛才鄭軍給善后,原本的隔閡也沒了。
“你就叫我羅二吧,干凈利落。”
“行,我也不矯情。”鄭軍笑了,隨即垮下臉,“那家伙叫李哲明,是老干部的兒子,剛來朝鮮沒幾天。”
“我當兵打仗,和他沒關系。”羅二無所謂。
“那可不一樣,他是政治部的共青團副書記,在你檔案上隨便拉一筆,夠你受的,最起碼是個強制退伍。”鄭軍滿臉的無奈。
“走一步算一步吧。”羅二躺在鋪上,背部癢的厲害,嘴巴動動,沒吭聲。讓鄭軍給自己撓癢癢,兩個大男人的,算了,忍著吧。
第二天,在鄭軍憂慮的目光中,羅二又被叫去了。
經過晚上的聊天,羅二才知道,鄭軍不僅認識大力,還是鐵哥們,只是分到了不同的部隊,見面很少。這下好了,大水沖了龍王廟,羅二只有拱手道歉了。
在鄭軍不依不饒下,羅二只有拿出那兩瓶甘紅露,倒進飯盒,陪鄭軍喝了起來。
別看鄭軍也是偵察兵,但煙酒不禁,叼著老刀牌香煙,大口喝著酒,開始喋喋不休地講著自己的經歷。
和鄭軍一比,羅二覺得自己根本就是個門外漢,遠比不上專業出身的鄭軍,要不是自己感覺敏銳,怕是早死了。
于是,羅二虛心請教,把自己不懂的問題,和盤托出。
看著鄭軍不停地呸著煙沫子,羅二也機靈,摸出一個美式軍用ZP打火機,銀質的外殼,一下晃花了鄭軍的眼睛。
再搭上兩根又長又粗的雪茄,鄭軍的嘴已經咧到腮幫子上了。
飛快地沒收了打火機和雪茄,鄭軍開始詳細地講著,從偽裝、白天晚上的行進、潛伏、俘敵技巧,到地形、火力的勘探,洋洋灑灑,不知不覺,喝干了那兩瓶酒。
這甘紅露,不愧是平壤名釀,盡管是用棗、柿餅、生姜、蘋果和梨等原料釀成,顏色微紅,喝起來酸味和辣味配合得宜,但是酒精度極高,醇和的滋味讓人不知不覺就喝多了
看著自己飯盒里的酒,大概有三兩多,自己還沒喝多少;鄭軍已經就著點咸菜,喝的就剩下兩個空瓶子了。
后勁極大的甘紅露,把鄭軍給放倒了。羅二收拾完殘局,給鄭軍蓋上被子,來到了門口。
夜色寒冷,羅二靜靜地站在木屋前,第一次喝酒,有些眩暈,但他喜歡這樣的感覺,頭蒙蒙的,不用去想煩心事。
摘下脖子上的項鏈,輕輕捏著掛墜,摩挲著,腦海里閃現出那湛藍的眼睛,亮晶晶的。
想什么呢。自嘲地笑著,反手把項鏈收進紅庫,讓人看見了還是個麻煩。“就在附近轉轉吧,別惹事。”說完,羅二回屋睡覺了。
黑暗中,一個身影一閃即逝,大灰奉命逛去了。
又進了昨天的那間辦公室,羅二坐在了那張小凳子上。桌子換了一張,舊的。
這次,在黑邊眼鏡的怒視之下,由那個中年人問話。
“羅二,高中畢業,學歷不低啊。”中年人翻著檔案夾。
“在北京城里,還算是可以吧。”自己在被國民黨特務砸頭之前,雖然笨點,但對于學習,還算是認真,只是不會變通而已。
“以前會使用火炮不?”問到重點了。
“在部隊訓練時,見過使用迫擊炮。”
“那榴彈炮呢?”
老狐貍,拐著彎問細菌彈的事。羅二忽然覺得,黑邊眼鏡蠻可愛的,最起碼,不會挖坑讓自己跳。
聞著味的羅二,一口否決了自己會使用榴彈炮,其實他也真的不會使,頂多會拉發火繩,那是個人就會。不會使用榴彈炮,自然也就不會辨認炮彈的種類了。
再沒多問,中年人點了根煙,嘬了一口,讓煙霧在肺里轉了個大圈,才淡淡地吐出。
“那你對美國人怎么看?”冷不丁,中年人問到。
“只要拿著,對著我和我的戰友,殺之。”羅二毫不猶豫的語氣,讓桌子對面兩個人打了個寒戰。
視人命如草芥,這六個字,同時浮現在倆人的腦海。眼前年紀小小的學生兵,來到朝鮮戰場才一個多月,對于生命,平淡的還不如白開水。
中年人嘆口氣,這要經歷怎樣的戰斗,才能變得如此冷漠啊。
“今天就這樣吧,你先回去休息。”合上檔案夾的中年人,不經意發現,黑邊眼鏡握筆的手,在微微發抖。
檔案夾合上的一瞬間,顯露出了一張相片:三具尸體,仰面躺在血泊中,上面,赫然是一對中年男女,和一個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