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卸下心情的羅二,樂呵呵地回到了京郊的軍營,雖然已是凌晨兩點,但能一下子把帶給村民們的欠債給還上了,那也值了。
第二天,洗漱完畢的羅二,簡單吃過早飯,收拾好自己的行囊,和王山明道別;走出軍營的時候,他的手里拿著一張返城探親的證明。
探親?羅二古怪地看著手里的紙,自己的親人都沒了,還探個什么親,要探也得去朝鮮,或者,美國?
念頭一起,羅二縮了縮脖子,這滿大街把美國看成仇敵的內地,這話還敢說嘛。
得,到城里看看自己的家,再想辦法找找大力,也不知道這小子現在混成啥樣了;把證明疊好放進了兜里,羅二掏出一盒煙,搭上了去城里的馬車。
馬車過了劉家村,羅二遠遠地瞟了一眼西邊的那一片荒涼,那里,是圓明園廢墟,自己小時候還到那里玩過;不過,現在從戰場歸來的他,看到了那一份從沒體會到的悲涼。
老弱被食,那零磚爛瓦的園子,就是叢林法則的見證。
晃晃腦袋,羅二不再多想,拿起背包,和趕車的大叔道別,這里距德外橋還遠,可得走上一段路。
中午,在街上買了兩個燒餅的羅二,來到了柴棒胡同,一身軍衣的他,急匆匆向自己的家走去。
拐進胡同,迎面走來一個婦女,羅二也不在意,錯身而過;“咦,羅二,是你嘛?”
這近乎陌生的聲音,留住了羅二的腳步,扭頭,一個消瘦的中年婦女,出現在他眼前。
“你是,劉大媽?”看著眼前一頭白發的大媽,羅二幾乎認不出來這還是曾經照顧自己的居委會的劉大媽,他清楚地記得,那個中氣十足、風風火火的大媽,根本不是眼前的這副模樣。
兩年多沒見,蒼老了許多的劉大媽,要不是眼里熟悉的關愛,羅二還以為碰上了陌生人。
“是啊,羅二,你回來了,看看,長成大小伙了。”看見羅二,大吃一驚的大媽,笑呵呵的臉上,露出一絲尷尬的憂慮;他不是被通知陣亡了嗎,怎么又回來了?
人老成精,心念急轉的大媽,反倒是對羅二腳下低眉順眼的大灰,不看一眼。
誰沒事去看這個長相難看的大狗,是的,起碼劉大媽是這么認為的。
“大媽,你這幾年還好吧。”羅二笑著問到,他對這個熱心腸的胡同鄰里很是感激,以前自己木訥的時候,可是一直被照顧,要不然,自己當兵也是沒影的事。
“好,好著吶,我說羅二,你這是要回家?”劉大媽小心地問道。
“是啊,幾年不著家,回來看看,大媽,我可是有探親證明的。”羅二拍拍自己的口袋,那股子自信由不得別人懷疑。
“不是不是,大媽還不相信你嘛,不過,你回家……”劉大媽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對羅二提起。
“好拉大媽,我要回去了,探親的時間可不長,還要回部隊報到吶。”想起自己歸隊的事,羅二又是一陣郁悶,這里到朝鮮還得跑上個五六天,簡直就是個趕路的命。
沒有在意劉大媽復雜的眼神,羅二興沖沖往家里跑去;“唉,我說羅二,你慢點,我還有話說。”劉大媽在后面急忙喊道。
“好啊,來吧大媽,我也就是回家看看。”自己家里兩年沒人收拾,也不知道該多臟,羅二根本沒打算回家住,只是看看就走,他還要問問劉大媽軍管會的地址,到了那里才能打聽到大力的部隊。
對著劉大媽說了一句,羅二站在門前臉色漸漸僵硬,他在這里能清楚地聽見,自家院子里,嬉笑的聲音。
熟悉的大門,依舊是油漆斑駁,不過,門是敞開的;羅二很疑惑,自己臨走時,明明是鎖上的,那把鐵銹的大鎖,鑰匙還藏在自己貼身的口袋里。
身后,劉大媽氣喘噓噓地跑了過來,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羅二,你別著急,聽大媽給你說。”
“我不急,我倒要看看,是誰大了膽子,跑我家了。”輕輕掙脫了劉大媽的手,羅二緩步進了小院。
這個不大的院子,是他的父母買下的最后一處房屋,也是羅二從小長大的地方;這里,有過童年的歡樂,也有少年時的悲痛,但是,現在有人在里面說笑著。
院子里,三個身穿軍裝的干部,正圍著一個粗糙的小爐說話,其中的一個人中年人正拎著一個榔頭,準備把爐子砸開。
“停下,你要干什么?”眼看榔頭要落在爐子上,羅二禁不住大喝一聲,把背對著他的三個人嚇了一跳。
這爐子羅二認得,這是自己父親親手做的,在冬天里幾塊木炭點上,一個小茶壺墩在上面,那壺里噗噗的熱氣,帶給他無數次歡笑。
“來,兒子,嘗嘗爸爸煮的老茶,苦后帶甜,很有味道。”隱隱的,羅二還能聽見父親自豪的話語,雖然他幾乎記不得父親的模樣,但這句話他是一輩子也忘不了。
耳中余音猶在,這爐子卻馬上要被人給砸了,羅二能不怒嘛。
三個軍人抬頭看去,一個年輕的戰士,背著背包,正怒氣沖冠地瞪著他們。
“吆喝,是你,羅本初?”拿著榔頭的軍人,臉上稀疏的短眉倒立,厚厚的嘴唇裂開了,這不是別人,正是曾經審查過羅二的鄭子遜。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羅本處同志,你出來啦?”隨手扔下來榔頭,鄭子遜彈彈毛料制服上的灰塵,瞇著眼看向羅二。身邊的兩個干部,也面色不善地看著羅二。
作為一名政治科的干部,鄭子遜之所以仇視羅二,除了羅二坦白的陳述,刺激了自詡正直的他,還有就是他在居委會那里,聽說了這院子的主人,正是一個名叫羅本處的人。
多年無人居住,位置靠近什殺海,小院幽靜,房子還算結實,這一切,實在是讓鄭子遜相當滿意。
為了把這個院子分給自己,他可是下了老大的功夫,硬是給居委會搞來了羅本初朝鮮陣亡的證明,靠著在單位開的無房證明,把房子轉到了自己名下。我把自己獻給了組織,組織就要給我房子,鄭子遜很實在地認為。
在北郊的軍營里,他一聽說羅本處的名字,本能地就厭惡起羅二來,狠不得把羅二扔到監獄里關上個十年八年的,但是沒有得逞,悻悻而回。
現在,院子到手里,那個街道合作社里的李小娟,也馬上要到手了,風光的日子馬上要來了;晦氣的是,院子的老本家找回來了。
為了這個院子,鄭子遜已經違反了紀律,而合作社的李小娟,那可是費了老鼻子勁,連哄帶騙地搞走了她的男朋友,反正已經這樣了,他不介意給羅二使使狠勁。
“說,你來這里干什么?”居高臨下地看著羅二,鄭子遜不自覺把手按在了腰間。
“你”,羅二猛然被問住了,我回家了,你在我家里還問我來干什么,這太瑪德可笑了。
“你一個被審查的士兵,不好好呆在軍營里,難倒是偷跑出來的?啊,原來你是逃兵?”一頂烏黑的大帽子,輕松地被扣在了羅二頭上。
鄭子遜的話,把羅二身后的劉大媽,嚇得夠嗆,原先想上前調節的心思,也飛得無影無蹤。
我靠勒個去,哥們一轉眼成了逃兵,羅二氣的臉色漲紅,本來就不善言詞的他,哆嗦著嘴唇,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作為一名政治干部,多年的宣傳經歷讓鄭子遜嗓門洪亮,中氣十足,嘹亮是聲音引得胡同里住家戶們紛紛圍了上來,開始看熱鬧。
沒事看熱鬧,國人一大特色。
“這不是羅二嗎,聽說在朝鮮陣亡了,怎么回來了?”
“哪是陣亡,你沒聽那個干部說,他是逃兵,從朝鮮逃跑回來的。”
鄰里紛紛的議論,讓鄭子遜十分得意,他還要在這里長住,和大家圍好關系是重要的,“各位鄰里大媽大叔,我在國防部政治處3科工作,這個羅本處正在被審查,我的兩位同事可以作證。”
他的話是偷換了概念,前一句他的同事是能作證,但后一句,讓身邊的兩個年輕干部為了難;不過,看在大家同事的份上,兩個人還是點了頭,說不定老鄭有著另外的信息也不一定。
對鄭子遜的話,羅二根本沒搭理,他口袋里可是揣著證明來著,也不怕這個胖子胡說八道;眼睛在院子里一掃,角落里那一隊垃圾,把羅二看的是火冒三丈。
鄭子遜是個勤勞的人,為了把房間打掃干凈,早日洞房花燭,從昨天起,他可是把羅二房間里的那些積年未動的被褥破床,齊齊堆了一大堆,正準備扔掉。
要不是兩個年輕人好奇這小爐的構造,他剛才已經出去找人拉垃圾了。
那一隊垃圾上,一個小小的相框,被摔得散了架,玻璃碎成了咋子,一張發黃的黑白相片,露了出來。相片上,一對年輕夫婦,摟著兩個虎氣的毛頭小子,正笑瞇瞇地看著遠處的羅二。
其實,羅二回家來,大部分原因正是這個相框,他準備把相框帶走,誰知道再回家是何時了。
對耳邊鄭子遜喋喋不休的聒噪,羅二充耳不聞,默默地走到垃圾堆旁,小心地撿起那張相片,擦干凈了,放在了內衣兜里。
“你想干什么,我讓你走了嗎,你個逃兵,今天我要把你親手押到派出所,讓你見識一下什么是人民專政。”羅二對鄭子遜的忽視,可把他給氣壞了,嘴巴上下一碰,咬死了羅二是個逃兵。
大義凜然地怒喝著,鄭子遜給兩個同事一遞眼色,動作靈活地拔出了腰里的手槍,槍側面的保險也順勢打開。
要是羅二敢反抗,最好是撿起石頭反抗,那就好了,敢襲擊國防部軍官,打死當場也不為過。
見鄭子遜動手,兩個年輕干部相互看看,手按在腰間,向羅二圍了上去,好在,他倆也算理智,沒有拔槍作勢。對于一名戰士動槍,倆人還辦不到,尤其是手無寸鐵的戰士。
莫名其妙被叫到了京郊軍營里,活活忍受了兩個月的審查,好容易熬出來了,在自家院里竟然被誣陷成了逃兵,羅二憋屈的邪火終于忍不住了;面對靠上來的手槍,他的眼睛頓時陰冷狠厲。
“胖子,你忘了我說過的話了?別給臉不要臉,要我死,你還不夠資格。”從鄭子遜身上,羅二能察覺到點點殺意,那日里他說過的話,再次出現。
沒有用散手,羅二已經不耐煩了,發泄一下也好;蹭,腳下輕點,人側身撲了上去。
鄭子遜眼前一花,直接看見羅二已經從五米遠撞到了跟前,他也沒想到,自己一項好使的國防部名頭,竟然也有不吃來的時候。
本能地反應,讓鄭子遜舉起了手槍,他可不想被這個家伙撞傷,丟了面子就虧大發了,自己還要去領結婚證納。反正,打傷了這個小軍官,自有國防部的老叔給化解。
要是打死了,那算他命背,想到這里,鄭子遜眼里閃過一絲光芒,食指狠狠扣下。“呯”,托卡列夫tt33手槍打響了。
如此近的距離,讓羅二躲都沒法躲,身形晃動,原先三分力道的腳,更是十成十地踹了上去。
羅二的肩頭,飄起血花的同時,“嘭”,鄭子遜的胸口上,厚厚的脂肪下傳來骨骼碎裂的聲音;“啊”,一聲凄厲的慘叫,肥碩的身影,被踹出三米外,砸在了青磚砌成的圍墻上。
捂著肩上的傷口,羅二淡淡地看了一眼兩個愕然的干部,“記住,這是老子的家,想死的就來住。”轉身,擠開一堆木然的鄰里,急匆匆跑出了胡同。身后,有些興奮的大灰,顛顛地跟在后面。
經過劉大媽身邊時,“大媽,對不起”,羅二匆忙的話語,讓劉大媽滿是皺紋的眼角,抽搐亂跳。
不到十秒鐘的時間,場面轉換得讓大家一時昏了頭,而罪魁禍首,也就是逃兵羅二,趁機溜了。
別人能看出來不知道,羅二可是能感覺到,他這一腳下去,鄭子遜是有死無生了,內臟都碎了,還能活多久。
留在這里等著被抓,那和被鄭子遜打死了沒有區別,羅二不想這么窩囊。失守殺人,自己有錯,但板子也不能只打在自己身上,還是先跑路避避再說。
三十米長的胡同,羅二幾步從到了街口,正要張望找路,“吱”,一輛吉普車停在了面前;“呀喝,羅二,是你小子,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這熟悉的話語,把羅二憋屈的一臉黑線。
方正的大腦袋,黝黑方形的大臉,這不是大力能是誰,盡管曬得有點過分黑,但最起碼在羅二看來,這家伙是更加彪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