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莽那些投石車的后方,密密麻麻的大莽軍隊的最前沿,都是騎軍,此刻無論是身披著鎖片甲的重騎,還是身披著鏈子甲的輕騎軍…這些大莽軍人和坐下馬匹的雙目,都有些微紅,眼神之中都充斥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亢奮,以至于陣列中許多神容看上去疲憊至極的校官,都在不時的發出低斥,甚至直接揮舞馬鞭,抽打一些在隊列之中顯得有些不甚安分的軍士。
陵城中云秦經驗豐富的瞭望衛清點下來的結果,這支最終匯聚到東景陵的大莽軍隊的數量遠遠超過了七萬之數,接近八萬。
東景陵守軍五萬,加上城中一些留下來的青壯年,一些不肯撤走的居民,以及自發從不遠處城鎮趕來的云秦百姓和修行者,總數也只在五萬五千余。
這樣的軍力對比之下,在此刻大莽軍隊好整以暇的擺開陣型之時,云秦軍隊自然沒有任何主動出擊的理由。
雖大軍壓境,但軍械互轟,對于城墻上許多冷峻的云秦將領而言,依舊是十分無聊的階段,所以城墻四周角樓上,即便已經都架上了一面面金色的云秦戰鼓,一些云秦鼓師也已經登臨角樓上,但此刻卻還沒有任何一人有興趣將戰鼓敲響。
東景陵城,是南陵行省中的一座大城。
在云秦立國之前,這里本身是屬于一個夏姓諸侯王城的衛城。
平日里,東景城常住人口也超過三十萬。
所以東景城很大,不是大莽魔壇城和奪月城那種城所能相比。
三十萬百姓在最早墜星陵第一次被大莽水軍偷渡墜星湖偷襲而失守時,便已經撤離了大半,此刻城墻周圍尚且轟鳴聲震耳欲聾,只是因為聲音單調沉悶而顯得有些死寂,在這城中,卻是真正的寧靜。
城中南角,有座道觀叫做無為觀。
黑色瓦檐的古道觀群落里,所有的道人都沒有撤離,依舊有平時烹茶飲茶時的擊鐘聲響起,香爐中依舊有熏香在燃燒,紫煙裊裊,依舊充滿著這道觀的主旨,不爭不搶,清心寡欲,安養天年的氣韻。放佛外面,依舊沒有戰爭在發生。
曾柔此時就在這座道觀里,在一片茶場前的木樓里。
他的五官很秀氣,看上去很文靜,即便身穿著黑甲,都給人有些感覺像文弱書生。
然而這只是欺騙目光的假象。
他一直是云秦軍方的一名悍將,東景陵軍方的最高將領。
無為觀里的這座木樓,現在就是東景陵的軍部所在。
只是這處地方,并不是他所選定的。
因為和此刻和他同處在這座木樓里,做主將軍部定在這里的那名眼角有著代表著蒼老的細密皺紋,五官卻只有四十如許的面目古板的青衫文士來說,他自認為自己不算什么。
他是云秦軍方的悍將,但這名面目古板的青衫文士,卻是云秦軍方的教官,專門負責教進修的將領打仗的人,而且最擅長的,便是守城…且他不是只會紙上談兵的軍師。
他叫唐初晴,在南摩國三十萬大軍進攻墜星陵,張院長站立在墜星陵城頭時,他十三歲,是墜星陵城防將唐離人的兒子。
在那時,他就開始了戰斗,開始了守城。
這一戰,顧云靜已經將整個云秦帝國軍方所能來得及調集來的最有用,最強的人物,全部砸入了墜星陵、韶華陵、東景陵這三個城池之中。
此刻的唐初晴在虛心的朝著面前的一名道人請教觀里的茶藝。
他的身旁,還坐著一名面容有些蒼白的中年男子,坐著一名身穿著普通農婦服裝的老婦人。
曾柔的目光冷靜如水的投射向遠處。
在這座很大的城池,很多條街巷之中,許多云秦軍人和一些自愿趕來的云秦青壯年,正在有條不紊而平靜的封堵一些宅院,撬松一些石板、甚至抽掉一些屋面的支撐梁木,將一些墻體弄得松動…將一些原本平整的地面,弄得出現坑洞,伏下一些肉眼難見的鋼絲,設下一些自動觸發的弩箭。
守城這種東西,最需要的,是絕對的冷靜。
這城中,最為冷靜的地方,反而是這個所有道人都視死如無物的道院。
所以唐初晴這名臉上并沒有留下多少歲月痕跡的守城者將軍部最重要的指揮處放在了這里。
而從一開始,他就從沒有想過,要將戰斗放在城墻上。
他要帶著這整個城,和這支軍力遠超于他們的大莽軍隊戰斗。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一名年輕,但卻已然擁有一種經歷過許多廝殺和大戰才會自然散發的鐵血氣息的黑甲將領,正穿行在東景陵的街巷中,指揮著十余隊人馬,分別用泥土和石塊堵住一些巷口。
這名年輕黑甲將領,正是林夕也已經許久沒有見過的姜笑依。
他要指揮著這些軍士,將這一片原先的繁華集鎮,變成一個迷宮。
他們會讓大莽軍隊進入這個城…在每一條街巷之中,和大莽軍隊進行決戰。
從頭到尾的巷戰,這是云秦軍人的選擇。
且這支大莽軍隊不會有選擇。
東景陵只要堅守超過三天的時間,在三天之內,大莽軍隊不可能拆得到阻擋在他們面前的建筑,尤其在云秦軍隊的刻意堵塞和各條街巷之中都埋伏著軍隊的情形下。
即便是想放火燒城,都不可能。
因為城中的云秦祭司十分肯定,從今夜開始,東景陵時而會有些雨水。
這些雨水帶來更濃的秋意之時,還能讓整個城池在未來的幾天都處于十分潮濕的狀態。
只是此刻面容平靜的姜笑依的心情其實卻并不平靜。
五萬多云秦軍人,面對近八萬大莽軍人,憑借這座城池,能夠多耗掉三萬名大莽軍人么?
此刻的姜笑依已然知道林夕會來,所以他對這一戰的勝利,有著極大的信心,只是不管如何,他知道這一戰,注定會非常慘烈。
東景陵之戰,陵城內和大莽軍隊的軍械互轟還在繼續。
此刻數處最關鍵的戰點,因為大軍壓境,反而已經接受不到來自外界的軍情…不知道外界發生的事情,唯有進行著眼前的戰斗。
東景陵城中很平靜。
明知自己和身邊的同伴,絕大多數人可能會在這一戰之中死去,明知自己這里的戰斗,最終對于整個戰局的影響,依舊還要看別的地方的戰斗勝負,但依舊平靜…東景陵中的云秦軍人的這種平靜,本身便值得敬佩。
此時,在南令行省和南陵行省的交接處,在那個隱約可以看到千霞山的要塞,李開云和方竺站在一處高坡上。
在他們視線所及的東南方遠處,有紛亂的塵囂。
雖然根本聽不到那處地方傳來的聲音,但光是看那紛亂的塵囂,李開云和方竺的耳邊就似乎可以聽到許多刀兵相擊的聲音,聽到許多慘呼和驚叫聲,喊殺聲。
“來了!”
面容一直十分緊張的方竺呼吸急促的發出了一聲低喝,數騎以急劇的速度從一條小道的樹影中傳出,出現在他們的視線之中。
“方大人!李大人!得到傳報!破風營遭遇兩支大莽軍夾擊,已被沖散、圍困!大莽軍數量尚至少三千之上,且至少有兩百重鎧,魂兵重鎧數目不明!”
只是雙方能夠看清面目的瞬間,數名偵察騎中為首的一名已經對著李開云和方竺發出了急促的大喝。
“三千,有重鎧?!”方竺臉色大變,陡然破風營三字又排開一切,充斥在他的腦海,他的臉色驟然變得雪白,轉頭望向李開云。
李開云此時如同雕塑,眼神很空。
“你寫的信箋我都收到了…”
“你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我是想給大家多些時間…”
“我這段時間也應該會一直跟著這支軍隊,你記住我這支軍隊的旗號,留意著,或許便能知道我大致在哪里,若是有機會,便能再見。”
李開云的胸口此刻也很空。
他的腦海之中,在聽到破風營三字時,便一直在回蕩著冷秋語這樣的聲音。
破風營…就是冷秋語跟著的那支軍隊。那支輾轉在這處邊境,負責押運糧草和軍械的軍隊。
看著李開云的樣子,方竺的喉嚨里也好像驟然堵住了,他當日也遠遠的看著李開云和冷秋語并肩談話的模樣,他看得出接下來的時日里,李開云眼睛里的高興,所以此時,他感同身受。
“我要去。”
李開云出聲,聲音平靜。
方竺知道以那支擊潰破風營的大莽的軍力,去了恐怕也是必死無疑,但他沒有阻攔,點頭:“我和你一起去。”
“你必須留在這里,你要執行軍令,鎮守要塞,而且我們這里大多都是步軍,去也趕不及。”李開云搖頭,“不要更多兄弟陪我送死。給我三匹最好的馬,我去,能救就救,救不到,就多殺幾個給她報仇。”
方竺想說什么,卻是哽咽,說不出話來,他咬牙,沒有再說什么,只是上前,抱了抱李開云,重重的拍了拍李開云的背。
“保重!”
他眼中有熱淚涌了出來,重重的說出了這兩個字之后。他發出了厲喝,“最好的馬!三匹!快!”
沒有什么,比親手送自己的朋友去送死更悲傷。
但他知道,他無法阻攔李開云。
“保重!”李開云在他的胸甲上敲了一拳,躬身行禮,這是致謝。然后他決然轉身,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奔向那三匹送來的戰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