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住八一,精彩。
人終有一死。
即便是強大如圣師,也總有死的一天,也總會化成這世間的塵土。
一想到自己會和這個時代的許多大人物一樣,被記載在史冊之中,會出現在后世一些口口相傳的故事之中,這名穿著老文官服飾,實則是大莽皇宮之中供奉的蒼老修行者便在除了心情輕松之外,還有種說不出的興奮和沖動。
馬車在清晨中繼續前行。
然而這名蒼老的大莽圣師平靜的眼眸里,突然流露出震驚和極度愕然的神色。
前方拖著這輛馬車的兩匹老馬,也因為他身上的氣息震動,而驟然覺得這輛馬車無比沉重,拖曳不動,發出了悲鳴,口中噴出些白沫。
前方初秋的晨光里,一名身穿著云秦大祭司袍的年輕人,背著一個碩大的箱子,緩緩的朝著他走來。
蒼老的大莽圣師緊抿著的雙唇微微張開,他額頭上的皺紋深了數分。
他看得出這名年輕人是誰。
不僅只是對方的外貌和衣飾,還有對方身上的那種莫名的氣息,都讓他可以肯定,這走過來的年輕人就是林夕。
林夕就是他來這里要見的人。
只是他還沒有遭遇云秦的前哨軍,還沒有標明自己的述求,自己所要見的人,卻已經自動出現在他的面前,這使得他看著這名在黃葉飄舞中走來的年輕人,這種感覺就像是他某一天突然想要吃塊很肥的紅燒肉,但是他還沒有告訴任何人,只是剛走出門,就看到有人端著一碗很肥的紅燒肉遞給了他。
這種感覺,特別的不真實。
這使得他很猶豫,一時都甚至沒有掀開馬車的車簾。
林夕還在繼續朝著他的馬車前行。
這名蒼老的大莽圣師開始覺得馬車里的空氣太過壓抑,終于忍不住掀開了馬車的車簾。
“你應該知道我是誰,我也知道你是奉聞人蒼月的命令而來。”
林夕的腳步在對于修行者而言已經很近的距離頓住,他看著掀開的車簾中露出的蒼老面目,平靜道:“只是不知道你的姓名。”
蒼老的大莽圣師心中微微一顫,眉頭皺起,語氣里帶著一絲明顯的不可置信:“你知道我是奉聞人蒼月的命令而來?”
林夕看著他昏黃的雙眸,說道:“所以我才出城來等你。”
蒼老的大莽圣師看著他,皺著眉頭,一時不出聲。
“無論我答應或者拒絕聞人蒼月的要求,你隨著我的這名青鸞同學一起死去,或者你隨著大黑一起毀滅在這世間,這都是注定會被記載在后世史冊中的事情。所以你才會來這里?”林夕卻是看著他,平靜道:“所以你總該有個名字。”
蒼老的大莽圣師霍然挺身、抬頭。
喀嚓一聲,他身下的數塊車板,因為他身體的震顫而直接斷裂。
如果說從一開始林夕直接出現在他的面前,到先前說知道他奉聞人蒼月的命令而來,是在他心中掀起了一些波瀾的話,那現在林夕的這句話,便是真正的驚濤駭浪。
能夠成就圣師者,無一不是大勇無畏、意志異常堅韌者,但面對這樣完全令人無法理解的事情,這名蒼老的大莽圣師,即便是想掩飾自己震駭的情緒,都根本無法做到。
然而讓他更為震駭的,還不止于此。
“你姓春?名劍南?春劍南,這是個很獨特的名字。”林夕看著他,又緩聲道。
蒼老的大莽圣師的身體不再震顫。
因為他的身體已經僵硬。
如果說先前林夕知道聞人蒼月派他來的來意,還可以用對方一些潛隱傳遞的消息或者對方純粹的猜測來解釋,但現在他的這名字,卻是根本無法解釋。
因為他可以肯定,在大莽都沒有幾個人,知道他的出身來歷,知道他真正的修為和名字,知道他想要留在史冊上的這個真名。
“你是怎么知道這一切的?”他看著林夕,用一種變異的聲音,說道。
林夕看著他,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平靜的反問道:“你覺得大黑可怕,還是張院長更可怕?”
這個問題似乎和先前的對話完全不相干,然而這名蒼老的大莽圣師卻是聽出了林夕的意思,心底深處驟然生出了濃重的寒意:“是因為將神?”
“世上沒有人知道將神真正意味著什么樣的能力,但現在你知道了。”林夕用一種悲憫的目光看著他,“一葉未落而已知秋…我可以提前預知很多事情,你因為什么事情而來…敵人的軍隊從哪里來,敵人會用什么手段…所以當年的三十萬南摩國大軍攻不下這座城。所以現在你們的七路大軍攻不下這座城…你認為你現在做的事情有意義?你有沒有想過,大莽在聞人蒼月的統御下,始終要和我、和云秦決一勝負。大莽將來會有什么樣的結果?你覺得,你們會勝么?”
林夕的聲音始終很平靜,和柔和。
然而就像一把把小刀,刺入這名蒼老的大莽圣師的心臟,讓這名蒼老的大莽圣師的心臟甚至體內所有的內臟都要抽搐起來。
這就是林夕所要的結果。
因為聞人蒼月采用這樣的手段,是要誅心。
而他現在,所要做的,便是攻心。
他已經見過不少大人物、圣師,在遭遇完全不合道理的事情時的失態,失控,所以他很有信心,他現在所要做的,便是讓他在這世間,在這名大莽圣師的心中,顯得更不合道理。
大莽圣師臉上的表情很痛苦。
因為完全無法理解,不能相信,所以他渾身都異常的痛苦,不舒服。
“用不著懷疑。”
林夕平和的看了他一眼,道:“譬如現在,我還知道你用同死鏈和我的同學連著,我還知道,你身上帶著一塊堅硬鋒利到足以割斷大黑琴弦的寶石。”
“你怎么可能會知道!你怎么能知道!”
這名蒼老的大莽圣師終于因為太過痛苦而陷入崩潰,他不聽的咳嗽著,身體微微的抽搐著,像一只脫水快渴死的大蝦:“怎么能有人,可以預知到這世上的事情!”
“不是所有,但卻是可以預知到很多針對我的事情。”林夕的聲音依舊很平靜,和柔和,“所以聞人蒼月注定會死在我的手里,所以請你想想你的國家,想想你的家人…你難道想你的國家,你的家園,都隨著聞人蒼月一起,湮滅在這世間?”
“世上怎么會有你這種人存在,怎么可能會有這樣的人存在?…”這名大莽圣師開始不停的喃喃自語,臉色變得比白紙還要蒼白。
“我和大莽原本并沒有什么深仇大恨。和我有仇的,只是聞人蒼月,我要殺死的,也只是聞人蒼月。”林夕看著這名大莽圣師,認真說道:“殺死了聞人蒼月,這場戰爭便能結束…便不會有那么多云秦人和大莽人死去。你現在,是想我殺死聞人蒼月,早些結束這場戰爭,還是想讓大莽和我之間越來越多的仇怨,最后拖著大莽隨著聞人蒼月一起墮入深淵?”
蒼老的大莽圣師痛苦的咳嗽著,看著林夕:“云秦不會滅大莽?”
林夕看著他,說道:“張院長在的時候,云秦可以滅掉大莽的時候,都沒有滅大莽…我們青鸞學院想要的,只是和平。”
蒼老的大莽圣師慘然笑道:“你們青鸞學院不想滅大莽,但中州城的人想。”
林夕平靜道:“我會阻止這樣的事情發生,這是我的承諾。”
蒼老的大莽圣師沉默下來。
片刻之后,他抬起了頭,看著林夕,“你想讓我做什么?”
“我想讓你放開我的這名同學,然后離開,回大莽,平靜的渡過你的余生。”林夕看了他一眼,“史冊上依舊會出現你的名字,后世依舊會記得你的選擇給大莽帶來的意義。”
這名蒼老的大莽圣師又沉默了片刻。
再抬起頭時,他的面容依舊十分痛苦,但眼神卻已然平靜了許多。
“我已經很老。”
他看著林夕,懷著敬畏,認真而緩慢的說道,“越老考慮的事情便越多,我可以相信你會阻止中州皇城滅大莽,我可以相信你們最終要的只是和平,且會容許唐藏和大莽存在下去。然而你有沒有想過,萬一青鸞學院不在了呢?萬一你不在這世上了呢?”
“人都是會死的,將神也是一樣,哪怕你不被人殺死,很多年以后,也會老死。你能保證世上還有張院長和你這樣的將神出現?云秦這么強大,今后或許會變得更加強大,到時如果青鸞學院都不在了,誰來管制這樣的一個帝國?將神或許未必有,但長孫錦瑟、聞人蒼月這樣的人物,卻會常有。”這名蒼老的大莽圣師臉上浮現滿了難言的苦笑:“不要說我想得太久,想得太遠。我和聞人蒼月接觸的時間比你長許多,我或許比你更加了解他的強大。而且我還見過煉獄山更加強大的人,和這些人比起來,你還是太過弱小。如果有合適的時機出現,恐怕你明知道他們要來殺你,你都根本無法可逃。而且希望你死的,恐怕不止煉獄山和我們大莽的許多人…如果你死了,如果你死了,大黑這樣的東西,又落入你們云秦皇帝這樣的人物的手中,那我們大莽還能存在么?”
林夕的眉頭皺了起來。
“對不起,即便你讓我知道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將神,但我依舊無法將希望寄托于遙不可知的渺茫將來上。”蒼老的大莽圣師看著林夕,“而且我已經想得很清楚…很多時候,即便你知道了一件事物如何發展,也會無力去改變,就像知道江水會暖的鴨子,無法阻止江水的變暖。就像你知道我會來,知道我來的用意,但卻依舊沒有辦法殺死我,而讓你的同學活著,你只能出現在我的面前,和我說這么多,只能寄希望于我改變主意。或許,連我現在都可以殺了你。”
“我想不到和你說了這么多,還是這樣的結果。”林夕看著他搖了搖頭,“你殺不了我,最終的結果,只有拖著我的同學一起死去,大黑依舊在我手中。”
蒼老的大莽圣師沉默了片刻,出聲:“如果你有絕對的信心,你可以選擇毀掉大黑,我會將你的同學好好的交還到你的手中。”
林夕的眉梢微微的挑起,冷漠道:“這并不算什么人情,你應該明白大黑的分量…而且你也明白,這種事情如果我向聞人蒼月屈服,便或許有第二次,第三次。”
蒼老的大莽圣師看著林夕,緩緩的搖了搖頭,“不知道算不算提醒,或許你自己也知道,這種放棄,有了第一次,也會有第二次。”
微微頓了頓之后,蒼老的大莽圣師依舊敬畏,但有些感嘆的看著林夕,“而且你不知道你和我說了這些,我依舊會做這樣的選擇,所以可見,即便你是將神,一切事情,也依舊無法按你的意愿而行。”
“這個世間就是一條大河,在這條大河里面,即便是再大的魚,都不可能徹底改變這條大河的走向。但我們至少能決定我們游向何處。”
林夕看著這名蒼老的大莽圣師,道:“或許我們可以選擇都后退一步。”
蒼老的大莽圣師微微一怔,“怎么都后退一步?”
“大黑是張院長留給學院的東西,在青鸞學院和云秦人的心中,價值和意義不只是一件最強的魂兵這么簡單。”林夕看著他,平靜而清晰的道:“所以我不會容忍大黑被毀…但我青鸞學院也曾失去過大黑,即便再失去大黑,我和青鸞學院的人,也有信心再把它奪回來。”
“難道你想將大黑直接交給我?”蒼老的大莽圣師渾身一震,臉上盡是不可思議的神色。
“我不會將大黑完整的交給你,不會讓它成為聞人蒼月和煉獄山屠戮云秦修行者的武器。”林夕冷漠的搖了搖頭,“我會卸下它的三根弓弦,將弓身交給你。我想聞人蒼月和煉獄山,也絕對有興趣研究大黑的符文,絕對舍不得將它毀去。總有一天,我會將它取回…如果你能答應這么做,我依舊可以給你一個承諾。我會承你這次情,我會保證大莽可以存在,除非我死了。”
“你真的可以這么做?”這名蒼老的大莽圣師渾身再次開始顫抖起來,對于他而言,得到大黑的弓身,自然比起毀壞大黑要有用得多。
林夕沒有說話,只是將身后背著的大箱子打開。
這名蒼老的大莽圣師呼吸驟然停頓,他感覺到大黑獨特的氣息從這個鐵箱子里噴薄而出,然后他看到了黝黑的弓身,卸下了三根黑色弓弦的,如無弦琴般的弓身。
林夕將這具無弦的大黑取出,走到這名大莽圣師的面前,將這具無弦的大黑,遞到他的手中。
這名大莽圣師接觸到了大黑。
這件世間最強,最富傳奇色彩的魂兵,讓他的靈魂都似乎顫抖起來。
他再度充滿不真實的感覺。
林夕和他相距這么近,不怕被他殺死?
林夕真會將大黑給他帶走?
可是如果反悔,他也可以直接將大黑毀去,對于他而言,這根本是萬無一失。
看著往后退卻,平靜站住看著他的林夕,這名渾身顫抖著的大莽圣師終于點了點頭。
他將大黑的弓身抱入懷中,貼著自己的身體。
他背上的五根鎖鏈,如同活物般扭曲起來,從花寂月的體內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