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福寺和護國寺一東一西,乃是京城最富盛名的兩座大寺。因名及義,這隆福寺有祈福求福祉的意思,平日里香火極其鼎盛。太夫人此前想著把法事設在這里,就是因為護國寺來往的官眷太多,迎來送往對于張琪和章晗姊妹兩個來說太麻煩。
大媳婦胡夫人病得七死八活,二媳婦王夫人要當家,晚輩孫媳婦里頭長孫媳是嘉興公主,她便索性把身邊的楚媽媽差了過去幫襯張羅,又從家里調了好些精干仆婦去維持看守,包下了隆福寺中一處潔凈的精舍。一連頭三日的法事做下來,卻是一點紕漏都沒有出。
章晗和張琪按照規矩行止作息,除卻前頭拜佛,一步也不曾出精舍,而四個丫頭都是難得出門,又是頭一回到京城來,而宋媽媽正巧“身體不好”不能跟來,沒人約束她們,這隆福寺前頭的隆福寺街又是熱鬧的集市,就連櫻草和凝香也動了到外頭看看熱鬧的心思。
知道這事情不能一概禁絕,章晗索性就把四人分成了兩撥,讓她們趁著午后出去逛逛。此次做法事,宋媽媽預先備了錢給她和張琪,怕芳草這些個未婚姑娘出去不好看,她少不得打賞了幾個仆婦一些,每次都是兩個仆婦跟出去,自然保得安全無虞,因而對楚媽媽提過之后,楚媽媽拎著幾人一一告誡了一番,也就再無別話。
這天午后突然下起了雨來,張琪站在窗前,不由得皺眉說道:“櫻草和芳草那兩個丫頭都是興高采烈穿了新衣新裙出去,這下可怎么回來?”
章晗坐在窗前椅子上一面做著針線,一面漫不經心地答道:“沒事,還有那兩位嫂子跟著呢,再說南邊的雨來得快去得快,興許不過一會兒就回來了。”
話音剛落,外頭就傳來了一陣嚷嚷。須臾,就只見兩個丫頭頭上頂著一塊油氈布,一前一后沖了進來。一進屋子,櫻草就撂下那油氈布拍打著身上的雨珠,隨即滿臉懊惱地來見過張琪和章晗,隨即拉著凝香去給自己找換洗衣裳了。張琪看不慣這兩個宋媽媽塞給自己的丫頭,索性叫了碧茵到里間分線。而芳草卻沒理會濕了大半截的褲腳,還有前襟后背那打濕的衣衫,快步走到了章晗身前。
“姑娘,我今天在隆福寺后門遇到一個人,是個高高大大十八九歲身材挺拔的年輕人,穿得樸素,向那些攤販打聽這些天都有誰家在這兒做法事。我覺得奇怪,這些天不是就咱們家在做法事么?我本想攛掇了杜嫂子去問他,后來覺得不妥,中途就從集市上瞅了個空子回來,見他仍還在附近轉悠,我就上前去問了他的來歷。他說是軍中百戶,聽說舊鄰在這兒做法事,所以來這兒打聽。我追問是他的什么舊鄰,又嚇唬他說若胡說八道就去告訴了主子告他窺伺官眷扭他去見官,他說是歸德府人,現在是軍中百戶,叫什么趙破軍,表字果毅。”
趙破軍,表字果毅!
聽到這最后七個字,章晗一個失神,手底的針險些扎破了手指。盡管須臾就鎮定了心神繼續有一針沒一針地繼續縫衣裳,但她心里卻翻騰開了。這世上自然有的是同名同姓的人,也有的是相同表字的人,可兩樁巧合都碰在一塊,那可能性卻微乎其微。
那時候她才到張家不久,跟著顧夫人讀了幾本書認了幾個字,過年回家遇著鄰居趙家老爹的小兒子趙幺兒,他便死皮賴臉地央她給他取個威風的大名。記得她沒好氣地把北斗第七星破軍拿了出來,誰知道他當即拍胸脯說自己從今往后就叫趙破軍了,后來還在滿街上炫耀這大名。等到第二年她再回家,他又涎著臉登門要表字,渾然不知十二三歲的人根本就還不到要取表字的年紀,她隨口取了果毅二字,卻教訓他不許再把表字往外說。再然后……他就和他的父親兄長一樣去從了軍,多年一絲一毫的消息也沒有,久到她幾乎忘了這么一段過往。
就算是之前太夫人說的那些話,讓有些人想著從她的家人下手,也不可能打聽到當年鄰舍身上!想到這里,章晗恍然醒悟,見芳草詫異地盯著自己直看,她便用手捶了捶肩膀,丟下手里的活計說道:“腰酸背痛的,我到床上去瞇一會兒!”
然而,盡管暫且尋了這樣的借口,她卻半點難以安心。又是想起趙破軍是和父兄同在一衛之中服役,又是琢磨他是如何找到這里來的,又是憶到從前在顧夫人那兒,一年到頭頂多只能接到一次父兄的消息——她也是跟著顧夫人方才得以讀書認字,父兄一個大字都不認得,信都是托人代寫,根本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思來想去,面對著里頭板壁的她陡然之間翻了個身,卻發現換了衣裳的芳草正安安靜靜坐在床前的小桌旁,認認真真描著幾個花樣子。
“芳草!”
芳草連忙放下那些花樣子,低聲問道:“姑娘有什么事?”
“沒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一件事來,你家里還有什么人么?”
一聽章晗問起這個,芳草頓時臉色刷的一下白了。沉默了好一會兒,她才聲音酸澀地說道:“回稟姑娘,我家里還有爹娘和一個哥哥一個弟弟。”
一路上都只顧著到了侯府該如何應對,再加上宋媽媽常常盯著,章晗竟沒顧得上問兩個丫頭這些。此時聽到芳草這么說,她不禁怔住了:“這么說,竟然和我是一樣的……”
“我家窮得很,怎能和姑娘相比。我家里就是靠著幾畝田過日子,結果這黃水一不消停,家里的吃喝就不夠了。我哥哥年紀不小了等著娶媳婦,下頭小弟還不能干農活,爹娘想不出別的辦法,就只能狠狠心把我賣了。我被牙婆領走的時候,一家人還抱著哭了一場。”
“我家里也比你家好不到哪兒去,頂多是日子小康還過得。那天你也應該都聽到了,我爹和我大哥都在武寧侯軍前效力,我娘單獨帶著弟弟還在歸德府,我已經多年沒見著爹和大哥,就連母親和弟弟也是一年到頭只得三日團聚。”
這是誰都能輕易打聽到的事,因而章晗絲毫沒有瞞騙芳草的打算,見這丫頭輕輕咬了咬嘴唇,她又淡淡地說道:“宋媽媽之前既然能當著你的面說出了那樣的話,你也應該知道她絲毫沒有把我放在眼里。我都是如此,更何況你和碧茵。如今想來,倘若我當初遂了她的意思,讓你和碧茵在侯府隨便找個活計,興許比在我身邊更好。”
芳草聞言大驚,立時跪了下來。女兒對于窮苦人家來說就是賠錢貨,她曾經親眼看到過鄰家把如花似玉的女兒嫁給村里家境稍好一些人家的傻兒子,換來的聘禮給兒子娶媳婦;她也聽說過左鄰右舍從前賣出去的女兒,運氣不好落在了那些見不得人的去處;因而,能夠被知府家挑中,又跟著到了京城侯府這樣的地方來,更要緊的是服侍的姑娘還肯為了她們在那位太夫人面前苦苦懇求,她只覺得自己是跌在米缸中的老鼠,再幸運也沒有了。
“姑娘您千萬別這么說!”脫口迸出了這么一句話后,她便使勁搖了搖頭說道,“雖是剛到侯府,可我和碧茵也打聽過一些消息。論咱們的模樣和本事,原來根本輪不到近身服侍,若是姑娘那時候不要我們,我們就連灶臺上燒火都未必能輪的上,十有八九要被人丟著自生自滅,又或者賣了別家。姑娘您不要說喪氣話了,宋媽媽只是一個奴婢,您還有大小姐呢!”
“如果說大小姐也奈何不了宋媽媽呢?”見芳草為之一愣,章晗便冷笑一聲道,“你也跟我這么久了,難道沒看出凝香和櫻草兩個對大小姐沒多少恭敬?”
“這……”
“所以說,你如今后悔還來得及。”章晗收回目光不再看芳草,而是直勾勾盯著支摘窗外頭,“如今你若是離了我這兒,至少還能保得性命,但若是你還跟著我,就算我勉力護著你,可萬一要是我敵不過別人的算計,你就……”
“姑娘,您別說了!”芳草突然斬釘截鐵地打斷了章晗的話,膝行兩步上前直挺挺跪在了章晗身前,“我也是無依無靠的一個人,若是離開了姑娘,一樣是沒個下場!我愿意跟著姑娘,橫豎都是一個死,無論什么事,姑娘都可以吩咐我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