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門口,十幾個清一色藍衣的護衛牽著馬如同釘子似的站在那兒,卻是一絲聲息都沒有。而東安郡王陳善嘉則在門口來來回回踱著步子,到最后忍不住對一旁身材高大魁梧的青年抱怨道:“趙破軍,都是你,你也不提醒我一聲!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哥的性子,趕明兒要是十二姑姑沒收到東西鬧到家里去,大哥又要責備我。”
“郡王恕罪,都是卑職一時疏忽。”
見趙破軍低下頭賠罪,陳善嘉頓時沒好氣地擺了擺手說:“都這個時候了,請罪就免了。唉,只希望那侍女傳話千萬小心些,要是把那些姑姑們都招惹出來,我就得吃不了兜著走了!”
一想到這些姑姑層出不窮的戲碼,甚至還引得自己把章晗當成了十二姑姑嘉興公主,陳善嘉忍不住露出了極其懊惱的表情。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聽得趙破軍出口說道:“來了!”
聽到這聲音,他立時扭頭望去,見身著鴨卵青小襖的章晗快步出來,他頓時長長舒了一口氣,接過趙破軍手中的那個包袱大步走上前去。不等章晗說話,他就一股腦兒把包袱塞到了章晗手中,又匆匆忙忙地解釋道:“這是十二姑姑管我父王要的熊膽汁,我今天特意帶來,結果竟是忘了帶進去,章姑娘你代為轉交十二姑姑吧。就這事,我走啦!”
陳善嘉說完話就立時轉身,生怕后頭那幾個最愛打趣他的姑姑又追出來。可走過趙破軍身邊時,他卻突然察覺到了什么,側頭再一瞧,卻見趙破軍正盯著二門口的章晗,眼睛一眨不眨。他素來喜愛趙破軍的膽色武藝,可此時見人盯著人家閨閣千金瞧,不覺有些惱了,突然橫肘狠狠撞向了其腰腹之間。總算趙破軍戰場廝殺了好幾年,反應極快,猛然吸氣往后暴退三步,隨即才發現陳善嘉正惡狠狠地瞪著他。
“這樣子盯著一個女子看,成何體統!”
章晗剛剛一出來,就認出了陳善嘉身旁的趙破軍。和前次隆福寺她昏沉之間不過只來得及看人一眼相比,此時近在咫尺,又不比那種危機四伏的環境,看得自然更清楚些。那個從前淘起來上房揭瓦上樹掏鳥蛋的皮小子,如今已經完全沒了那種氣息,看上去高大挺拔,舉止間自然而然流露出了幾分彪悍氣息。見他看著自己那呆愣愣的模樣,她明知道自己該扭頭就走,可仍是抱著那個包袱沒有挪動腳步。直到聽見陳善嘉的呵斥,她才回過了神。
想到上一次興許就已經讓趙王世子看出了端倪,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索性就這么大大方方地下了臺階,突然沖著趙破軍有些猶豫地開口問道:“敢問……尊駕可是歸德府人?”
“咦?”
陳善嘉這才扭過頭來,見章晗有些遲疑地看著趙破軍,他先是有些不解,隨即就瞪大了眼睛道:“章姑娘,莫非你認得他?對了,趙破軍是歸德府人,大哥說你也是歸德府人……原來你們是同鄉!”
“原來真的是趙大哥……”見前院里不少人都瞧了過來,章晗屈了屈膝行禮,隨即便微微笑道,“我差點都認不出你來了。趙大哥,我爹和我大哥還好么?”
盡管曾經讓芳草帶過口信,盡管曾經遠遠見過一面,可此時此刻和章晗面對面說話,這對趙破軍來說卻還是幾年來的第一次。想起章家父子的托付,他定了定神后便開口說道:“章老爹和晟哥都很好,福大命大,這次雖然沒立下奇功,可回京敘功之后應該都能升一級……”說到這里,見陳善嘉好奇地又是看他又是看章晗,他連忙解釋道,“郡王,我和章姑娘是同鄉,也是鄰居,我在調入趙王中護衛之前,和她的父兄同在一軍之中。”
“原來如此!”
陳善嘉這才釋然,隨即若有所思地對章晗說道:“對了,你之前說過,父兄就在父王的麾下,這樣,回頭我讓人打聽打聽,等打聽著了,我讓人去武寧侯府說道一聲,你們也就可以一家團聚了。”
盡管此事已經有太夫人,也已經有嘉興公主答應了她,但陳善嘉這個東安郡王既然也答應從中幫忙設法,章晗仍是心中欣喜,當即屈膝行禮謝過。然而,當著陳善嘉的面,她縱使有千言萬語想對趙破軍說,最后卻只是手探進衣襟之中,取出了一個布包。
“雖是郡王答應設法,可軍紀森嚴,未必一定能如愿。所以,我有一件東西想托趙大哥轉交給我爹。這里頭是半支玉釵,請帶給我爹,就說是娘讓我帶進京城來的。娘在家鄉日日夜夜盼望,含辛茹苦帶著小弟,也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淚,可就是不知道何時能一家團圓。她如今帶著小弟住在歸德府城外張家別莊,希望爹和大哥有可能的話,回鄉看她和小弟一眼。”
這一番話說得真情真意,章晗的眼睛自然而然就紅了。而陳善嘉見章晗低頭拭淚,而趙破軍接著那東西滿臉猶豫,他不由自主也覺得心頭一縮,忍不住又板著臉斥道:“還不趕緊收下來,又不是什么干礙的東西,你幫章姑娘辦了就是。”
趙破軍這才立時收了下來。見章晗屈膝萬福行禮之后,他突然張了張口說道:“我在和威武街隔一條漕河的車兒胡同置了一座小院,就在東數第三座宅子,不當值時都在那兒,章姑娘若有什么事要找我,去那兒留個信就行了。”
眼見章晗點頭后匆匆轉身回了二門,很快那背影就消失在了彎曲的小徑之中,他這才低頭看了一眼掌心的布包。瞥見陳善嘉也沖東西瞧了過來,他索性當著這位的面解開了布包,見果然是半截玉釵,他便鄭重其事地重新包好收進懷里,隨即便抬頭提醒道:“郡王,時候不早了,咱們回去吧。”
“啊……好好!”
陳善嘉在軍中廝混已久,也聽那些軍官們提過自家妻女,可真正體會到那種別離之苦,還是自己初陣之后的事了。殺敵的時候不覺得,可之后收拾殘局之后想起倏忽間生死兩隔,想著大哥和母親,竟是還不爭氣地哭了一場。他越想越覺得臉上發燒,當即重重咳嗽一聲,隨即三兩步到了自己那匹黃驃馬前翻身躍上馬背,二話不說就一抖韁繩道:“走,回府!”
趙破軍雖飛快地上馬跟上,可心里卻是猶如翻江倒海一般。他和章家父子在一處同吃同住多年,還蒙他們救過性命,這情分已經不單單是鄰居二字而已,也聽他們多次說起家中妻兒。章家父子的大名都是因顧夫人給章晗起了名字之后,他們央私塾先生給起的,從前家境也就是和他家仿佛,這種玉釵之類的東西不可能有閑錢去買,況且他也從來沒聽章老爹說過。倒是章老爹拿出過一方帕子,炫耀說是家里妻子給繡的。倘若章晗是在睜著眼睛說瞎話,那又是為什么?而且還特意提到母弟在張家別院住著……
莫非,是歸德府發生了什么事?
盡管那玉釵是和母親約好的信物,但既是遇到了趙破軍這樣可靠的人,前次又借著他化解了一場天大的麻煩,章晗仍然決意把東西送了出去。她身在侯府,就算收伏了幾個丫頭,也沒有能力趕回歸德府去解救自己的母親和弟弟。倘若萬一趙破軍能聽懂自己的弦外之音,那也許就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就算他聽不懂,異日東西也能到父親的手中,等那時候再解釋也不遲。想到這里,她的腳步不知不覺就輕快了起來。
回到水榭門口,章晗本不想進去打擾那些金枝玉葉的公主們,可卻早有丫頭等在那里,一見她就笑著硬拉了她進去。不得已之下,她只能又進了里頭,見幾個公主正笑鬧成了一團,嘉興公主則是在角落中哄著孩子,她便從另一邊繞了過去。
“公主。”
“咦,晗妹妹?你這是到哪去了,我才讓人去找你呢。你手中這是什么?”
“我正好到外頭去透口氣,誰知道二門捎話進來,說是東安郡王有東西要捎帶給公主,就去了二門一趟。郡王說里頭是熊膽汁,還說是公主向趙王殿下要的。”
“哎呀,他們總算是想起來了,阿彌陀佛!”
嘉興公主高興地接過東西,卻不打開來看,就這么擱在了一邊。等發現章晗面上帶著喜悅的笑容,她這才好奇地問道:“看你這么高興,可是還遇著了什么好事?”
“東安郡王身邊的一個護衛,是我的舊日鄰舍。”章晗知道今天那情形不少人都瞧見了,自是并無諱言,“郡王說會去軍中問問我的父兄,我還請那位舊日鄰舍給爹爹捎帶了東西。”
對于這樣的巧事,嘉興公主嘖嘖稱奇,很是為章晗高興。等到酒足飯飽宴席散了,她拉著章晗上車后又是東問西問,最后便笑著說道:“真是好人有好報,足可見老天爺是有眼的。對了,今天我在二姐那里也打聽到了好消息,說是上書彈劾武寧侯的奏疏全都給父皇扣下了。只要朝中沒有形成此起彼伏的陣勢,那就不要緊。不過,聽說威寧侯也被人參了一本,他真是惹是生非的種子,這時候還惹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