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陳善昭此前早就存心借此事拉滕青下馬,大可不用自己親自送那幾幅畫,隨便挑唆別人如此做,便可以把自己的干系撇得干干凈凈,可他偏生自己做了,興許也不過是被人當了槍使。
趙王府據說也不是鐵板一塊,前一陣子東安郡王帶著趙王府的好些人先行進京,興許里頭就有趙王麾下其他派系的得力人物,借著這位世子的手把事情做成了,又或許是東安郡王自個。
當然,其他各家王府的嫌疑更大……須知陳善昭的呆脾氣和拗脾氣,不是一兩天一兩年,而是進京之后一直如此!
否則,皇帝也不會一直頗為愛重這個皇孫!
盡管顧淑妃往年壽辰都是顧家人入宮的時候,自己一家賀一賀就算完了,這一年也并非整壽,可由于二月初一太子妃去長寧宮的時候關切地問了此事,隨即太子又在皇帝面前提了一提,因而須臾之間六宮就都傳遍了。
若是換成從前皇帝仍舊高舉屠刀沖著文武功臣下手的時候,顧家前景也難說,自然誰都不肯太靠近。可如今儲君已定,錦衣衛也廢了,武寧侯顧長風跟著趙王遠征遼東,分明穩若泰山,淄王雖擺明了和皇位無緣,可從前就因為好詩書,和還是魏王的太子走得頗近,一時間誰不樂意示好?
于是,哪怕不能像中宮千秋節似的命婦紛紛送禮朝賀,可打從二月里開始,壽辰還沒到,就有人陸陸續續往長寧宮送壽禮。顧淑妃對此很有些不安,親自在皇帝面前說此事不妥,可不想皇帝笑著開口說了一句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她思來想去,也只得想著事后再還禮回去。可誰想到了二月二十四,皇帝卻吩咐她壽辰正日子在長寧宮開個小宴,請一請各宮嬪妃和在京城的王妃世子妃等,前一日則是請包括太夫人在內的顧家諸人入宮團聚,一時顧淑妃又是喜又是憂。
喜的是終于能再見到老母親,憂的是人言可畏,榮寵太過招人忌。
太夫人年紀大了,知道自己這樣白發蒼蒼的老人往宮里走,總不免惹人閑話,因而縱使過年也很少入宮。然而這一次皇帝金口玉言許下了這樣的恩遇,她自然也不會拒絕,二十四日這一天一大早,她便和王夫人按品大妝之后,帶著孫女外孫女們一塊入了宮,只留著病重難起的胡夫人在家里。
顧淑妃早早請了皇帝的恩典。派了凳杌在北安門候著,等太夫人一行到了長寧宮,她卻眼見白發蒼蒼的老母親在面前叩拜,一時只覺得悲從心來,突然離座而起將母親攙扶了起來。
“娘……”
“大好的日子,娘娘怎么落下了淚來?”太夫人強忍著緊緊握住了長女的手,隨即才笑道“你今天可是壽星翁呢。快坐下。讓孩子們給你見禮。”
畢竟是后宮,顧鎮顧銘這些顧家子弟自然不能露面,此時顧抒領頭,顧家三位小姐和張琪章晗一塊給顧淑妃磕頭祝了壽,顧淑妃就急忙上前去一手一個把人一一扶了起來。才賜了座和眾人說了一會兒話,外頭夏雨便笑吟吟地進來稟報道:“娘娘。淄王殿下來了,還帶了趙王世子來。”
他怎么又來了?
章晗只覺得陳善昭這家伙實在是陰魂不散。這是顧淑妃的家宴,好端端的他跑來做什么?然而。及至看見淄王陳榕和陳善昭先后進來,后者還親自手上捧著一個匣子,多半是壽禮。她便眼觀鼻鼻觀心地垂下了頭去。
陳榕向顧淑妃行過禮后,隨即又客客氣氣地一一見過太夫人和王夫人,卻是直呼外祖母二舅母,太夫人和王夫人自是連道不敢,至于幾個姑娘家。他只是一頷首,隨即就笑著說道:“都不是外人,諸位姐姐妹妹就不用多禮了。”
說完這話,見陳善昭已經是笑容可掬地向顧淑妃祝壽,又獻寶似的請顧淑妃打開匣子,他便沒好氣地說道:“母妃,你別和這家伙客氣。他又不知道是從那個舊書肆里淘來的古畫,肯定不值幾個錢!上次的《太平廣記》他借我的銀子還沒還呢,你收著且當利息!”
這話說得幾個年輕姑娘盡皆莞爾,最知道這人做派的章晗更是忍不住盯著陳善昭,想聽他有什么話說。果然,就只見面對這樣的調侃,陳善昭卻只是咳嗽了一聲,隨即便訕訕地說道:“這次不是從哪里淘澄來的古畫,前一次實在是花銷太大,父王嚴令今后我的花銷都是按月支取,不許帳房多給,所以我已經是窮光蛋一個。這是皇爺爺之前賞賜的十幅畫之一,這幅國色牡丹我覺得和淑妃娘娘甚是相配,就借花獻佛當成壽禮送過來了。”
見四座一下子鴉雀無聲,人人都愣了,陳善昭趕緊補充道:“絕不是我敢將御賜的東西轉送別人,是皇爺爺賞賜的時候特意提到的,放在庫里也好,掛著供起來也好,送人也好,賣了換錢也好,全都隨我。淑妃娘娘平日對我多有照應,我如今捉襟見肘送不出好東西,自然只有這御賜的東西最應景了。”
太夫人因為陳善昭敬獻的那幾幅畫,就此斷送了錦衣衛和滕青,這些時日不免一直思量這位出了名書呆子的趙王世子是不是面憨實精的人,然而,當今天聽到這番話之后,又見顧淑妃忍俊不禁地笑納之后當庭打開,她便若有所思地眉頭一挑。
恐怕皇帝會說出換錢的事情來,也是知道陳善昭之前買畫一擲千金的舉動,這才彌補一下這個孫子,卻不想陳善昭轉手之間竟先送了一副畫給顧淑妃賀壽。如此說來,是她之前疑心太過?
若陳善昭此前早就存心借此事拉滕青下馬,大可不用自己親自送那幾幅畫,隨便挑唆別人如此做,便可以把自己的干系撇得干干凈凈,可他偏生自己做了,興許也不過是被人當了槍使。趙王府據說也不是鐵板一塊,前一陣子東安郡王帶著趙王府的好些人先行進京,興許里頭就有趙王麾下其他派系的得力人物,借著這位世子的手把事情做成了,又或許是東安郡王自個。當然,其他各家王府的嫌疑更大……須知陳善昭的呆脾氣和拗脾氣,不是一兩天一兩年,而是進京之后一直如此!否則,皇帝也不會一直頗為愛重這個皇孫!
陳善昭的賀禮被展開之后,顧淑妃便笑著招呼一眾小輩上來賞鑒,章晗上去一看,發現是一幅工筆牡丹,花朵富麗堂皇,一片華貴之氣撲面而來,上頭蓋著歷代主人的印章。其中赫然一方玉璽。就連走過來賞鑒的陳榕也忍不住贊了一聲好,隨即卻側頭狠狠瞪了陳善昭一眼。
“皇爺爺賞賜了你那么多好東西,回頭你帶我到你府里去看看!”
“是是,十七叔看中那幅盡管拿走就是了!”
“胡說!君子不奪人所好,我又不是你,看中什么好東西就從我這兒借!”
此時此刻,面對這一對叔侄猶如小孩子似的斗嘴,章晗終于忍不住笑開了。見一向膽小的張琪亦湊到自己懷里笑得花枝亂顫。她便往陳善昭那兒看了一眼,卻不防他亦是似笑非笑地看了過來。生怕別人窺破端倪,她雖立時把目光移到了他處,可眼角余光卻看見他正一本正經地對陳榕打躬作揖,卻是在說什么千萬寬限歸還銀子期限的話。
然而,氣氛終究因為陳善昭這一來而變得輕松了起來。等到開宴時分。因為今日菜肴都是顧淑妃這兒的小廚房做,不用御膳房,所以上來的一道道菜都是熱氣騰騰。色香味美俱全,再加上每人面前一個攢盒幾個高腳碟子,卻是又方便又隨意。這時候也就沒有平日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了。眾人都是邊吃邊說話,而當陳善昭隨口說了一句話時,氣氛卻又一下子古怪了起來。
“淑妃娘娘壽宴的大好日子,若是有些歌舞之類的節目助助興就好了。”
“你說得倒是輕巧!”淄王陳榕忍不住挑了挑眉,隨即就嘿然笑道。“明日才是母妃正壽,那時候少不了要請教坊司的歌舞助興,你要看歌舞,怎么不明日來,非得今日的家宴來湊熱鬧,連壽禮也是今天送?”
“十七叔,你這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吧?明日淑妃娘娘宴請的是后宮諸位娘娘,還有在京城的諸位王妃公主,還有秦王世子妃,我還是沒媳婦的人,明日你還能露個臉,我來像什么話?”說到這里,陳善昭方才漫不經心地說道“再說了,之前除夕宴上皇爺爺說了選妃的事情之后,我出門的路上就總能偶遇些小姐姑娘,沒想到我這個書呆子還挺搶手的。萬一那些嬸嬸姑姑們要給我做媒,我能躲哪去?”
陳榕和這個和自己年齡差不多的侄兒一直同殿讀書,深知其對經史等等的見識都和自己不相上下,只更喜好看雜書,而且在買書上頭常常不惜一擲千金,可在其他方面就不敢恭維了。此時此刻,忍俊不禁的他沒好氣地搖了搖頭,索性也不理會這家伙了,當即看著張琪溫和地問道:“聽說瑜妹妹的父親,調任回京了?”
這問題原本是寒暄最好的話題,然而,張琪乍然聞聽此言,一時臉色大變,手中的筷子甚至都一下子拿捏不住。幸好旁邊的章晗見機得快,自己先拂落了筷子,隨即滿臉尷尬地告罪下去撿拾,卻是在張琪的腳背上輕輕按了一按。果然,張琪及時回過神來,笑了笑便靦腆地點了點頭:“是,我聽老祖宗說過這事。”
張琪一字也不肯多說,陳榕這話題頓時有些進行不下去了。就在這時候,一旁的陳善昭突然開口說道:“對了,算著父王和武寧侯率大軍走了將近一個月,就是每天八十里,也應該已經到了山東境內。聽說這幾天海路上有水寇出沒,不知道運糧是否會有影響……”
趙王和武寧侯掛正副帥出征,便是利益相關的共同體,被他這把話題一帶,眾人頓時都想到了此事上,再沒有人去關切小小一個張昌邕。章晗松了一口大氣的同時,突然瞥見陳善昭舉杯向自己這邊舉了舉,微微一愣就明白了他的用意,遂不動聲色舉杯一飲而盡。
不管怎么說,如今的張琪還不能輕易習慣被人戳到心頭痛楚,陳善昭倒是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