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晗和顧銘從朝天宮平平安安回來,這也讓太夫人松了一口大氣,心里也明白,近來并不是逢寺觀必有事,而是若早就定好的行程,消息就免不了走漏,如此一來別人有心便容易出事。可知道歸知道,大家子里出門總免不了要各色預備,治家再嚴明,家里下人也免不了有人吃里扒外——畢竟,孫子都養不住,更何況()區區下人?
因而,章晗和顧銘在朝天宮中見到趙破軍的事,也就順理成章地隱瞞了下來。張琪聽到顧銘讓章晗捎帶的話,想到自己這個素來微不足道的庶女,竟能收獲這樣一片真心,固然心中又是喜歡又是傷心。而章晗想起趙破軍那一片真心,心里卻是惘然難明。
趙破軍畢竟是舊日鄰舍,知根知底,對她也好,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她對其并不是沒有好感的。然而,寄居朱門的燕雀,連巢兒是否牢固都沒法確保,如今談這些卻是太過奢侈了。
一連幾日平安無事,章晗便靜下心來做陳善昭丟過來的那些針線活,只是一邊穿針引線,她不免心中把那個想出這餿主意的家伙罵了千遍萬遍。顧鈺原本還常來找她說話,可見她活計多得做不完,漸漸也就不再來叨擾。至于張琪則是被章晗布置的那一大堆功課任務給弄得一點空兒都沒有,幾個丫頭倒也空閑了出來,櫻草便常常連影子都不見。
這一天,章晗終于把趙王府那些護心甲全都給交了——當然,她促狹地把顧銘查出的消息分成五段夾帶在其中一并送了過去,暗想由得陳善昭設法找尋忙活兩日——自忖接下來可以松乏一陣子,她便打算按照從前顧夫人的喜好做些百花露,一來這百花露香而不膩。適合女子飲用,送出去也能做人情。而且秉性溫和。對張琪的身體也好。
然而,她只在太夫人面前提了一句,太夫人就若有所思地笑道:“再過沒幾日就是皇上萬壽節,雖然這與你們這些閨閣千金并不相干。可要做就索性多做一些,宮里各位娘娘多數要忙上一陣。再有就是十二娘這些公主,送一些讓大家嘗嘗鮮。瑜兒最近聽說老是看書寫字,也不妨松一松。我讓抒兒鈺兒也給你打下手。”
“這哪里敢。”章晗本待要拒絕。可思量東西要送宮中貴人,這種功勞她不占也罷,見顧鈺笑吟吟看著自己,她便開口說道,“三姐姐一向最懂這些,還是三姐姐挑大梁才是。我跟著干娘總共也就做過兩三次百花露。如今手法也都有些生疏了,要說也是跟著三姐姐學。”
“你客氣什么。”顧鈺嫣然一笑。隨即立時便站起身到太夫人身邊,拉著太夫人的手人撒嬌似的說道,“老祖宗,若是單送淑妃娘娘和嘉興公主也就罷了,可既然還要分送其他娘娘公主,總不能拉下太子妃和幾位王妃,如此一來便顯得咱們顧家興師動眾了。要不,就直接送去大嫂那兒,讓她分送別人做做人情?橫豎大嫂是顧家人,她有臉面就是我們有臉面。”
顧鈺平時什么事都是自己爭先,這一次卻破天荒地愿意把風頭讓給別人,太夫人一愣之下,卻不禁覺得心頭高興,當即點點頭道:“好,好,你這主意很好,就依著你。”
如此一來,有顧鈺前后張羅,下人們自然少不了忙活,四月原本就是百花盛開的時節,上上下下都忙著在花園花房采摘新鮮的花瓣,而各式各樣最好的藥材也都送到了悅心齋。而章晗起初還帶著章晗去幫了一兩回忙,之后見東府大小姐顧抒亦是成日里往這兒跑,她如愿拿到兩瓶半成品之后,就索性借故避開了去。張琪倒是對顧鈺橫插一手有些不高興,可被章晗一番話一說,頓時就釋然了。
“她們都是侯門千金,從小就算再受寵,可也比不上結一門貴親,將來姊妹親朋往來揚眉吐氣,可咱們又不想當王妃,和她們去爭這個干什么?我要做百花露,原本就是因為里頭要好幾味名貴藥材,給你調養身體最好,明著要別人興許說我們寄居這里卻要這個要那個不識好歹,所以想這個辦法,如今既然有了,她們忙她們的,我們享用我們的,生什么閑氣?”
“姐姐……”盡管如今已經幾乎很少再露出舊日稱呼,但張琪聽章晗如此說,仍是忍不住開口叫了一聲,老半晌才臉色復雜地說道,“每次都是,每次你都是為了我的事情殫精竭慮……你對我的好,對我的情分,我這輩子都還不清……”
聽著這似曾相識的話,章晗先是一愣,緊跟著笑了起來,輕輕摩挲了一下張琪如今漸漸豐茂光潤的頭發,這才含笑說道:“傻丫頭,為了你可不是為了我?咱們姊妹作為一體進了京城,你如果被人算計,難道我就能獨善其身?你好就是我好,我好便是你好,分什么彼此!”
這種最簡單也是最樸素的道理聽在張琪耳中,卻讓她愣愣失神了許久。直到外間傳來了丫頭說話的聲音,她才恍然回神。下一刻,芳草帶著櫻草挑了簾子進來,當櫻草屈膝行禮說出那么一句話時,她一時面色陡變。
“大小姐,晗姑娘,老爺來了,正和太夫人說話,太夫人請您過去一趟。”
“就是我?還是和晗妹妹一塊?”
櫻草看了一眼章晗,隨即低下頭恭恭敬敬地說道:“太夫人就請大小姐去。”
張琪想到要獨個面對張昌邕,只覺得整個人都有些僵硬。還是章晗點點頭說道:“你出去稟報一聲,就說大小姐換一身衣裳立時就來。”
等到櫻草行禮退下,章晗方才看著張琪說道:“他不讓我去,多半便是如果顧忌我在你身邊,興許會提點你一二,接下來就得看你自己的了。隨機應變本來就不是一兩天練成的,可你別忘了,你之前也曾經三言兩語說退了李姨娘,這次也是一樣!該未雨綢繆的我們都已經預備了,你用不著再怕他!”
盡管心頭仍是一丁點底都沒有,可聽著章晗說這些,張琪沉默良久,終于重重點了點頭。等到換了一身素淡的衣裳出了東廂房,早有太夫人身邊最得力的綠萍和白芷雙雙迎了上來,因笑道:“表小姐來了?太夫人在寧安閣穿堂前頭的小會客廳見客。”
張昌邕前后來了三次,太夫人每次見他地方都不一樣,而且一次比一次地方更私密,這一點縱使是張琪也能察覺到。而太夫人那小會客廳她更是知道的,一貫用來見那些通家之好的女眷,畢竟不是親戚,在寧安閣正房見太托大,而且自家情形被人窺去也不好。此時此刻,她一踏進那間屋子,就察覺到父親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那一瞬間,她竟有一種打寒噤的沖動。
“瑜兒來了。”見張琪先給自己行過禮,又對張昌邕襝衽施禮,太夫人便招手示意其坐到自己身邊來,隨即方才看著張昌邕道,“聽說,你搬去應天府衙的官廨了?”
“是,皇上登基之后便下過詔令,地方官不得擅自在官廨之外設宅居住,但如今陽奉陰違者眾多,我如今既是天子腳下的應天府府丞,自然要以身作則。”張昌邕義正詞嚴地說出這一番話,見張琪坐在太夫人身側低垂著頭,他便欣慰地說道,“說起來,到底是岳母大人這兒人口眾多,瑜兒有了伴,身體竟是比從前好多了,瞧著也豐潤了些許。瑜兒,過來讓爹看看你。”
從小到大,張琪何嘗從張昌邕這兒聽到過什么溫情的話?此時聽到張昌邕最后這溫情脈脈的言語,她只覺得惡心反胃。好半晌,她才深深吸了一口氣,竭力忍住那種不甘不愿,緩步走到了張昌邕身前。
“果然是身量也高了些許。”張昌邕突然一把抓住了張琪的手,把人拖近了些許,一直到看清了她頭上的那根銀簪,他才滿意地微微一笑,隨即輕嘆了一聲,“她打娘胎里頭出來就體弱多病,我也好,她娘親也罷,都怕她有什么閃失,所以那時候幾個同年文會的時候,工部蔡侍郎那會兒還是給事中,還曾經說過想要討她做兒媳婦,倒是我怕耽誤了人家的孩子。”
張昌邕仿佛沒有察覺到屋子里那陡然緊張下來的氣氛似的,嘆了一口氣便開口說道:“當年蔡侍郎名次只在二甲靠后,沒想到如今同年之中卻是他秩位最高,據說不日就要超遷吏部左侍郎。這些天他舊事重提,倒讓我為難了。早知如此,我當初就不應該收他那根簪子。”
“簪子?”太夫人一時大愕,斜睨了面白如紙的張琪一眼便皺眉問道,“什么簪子?”
“就是瑜兒這頭上戴的簪子。”張昌邕一看張琪的臉色,便知道自己這設計應該是奏了效,心頭大定的同時,順勢便嘆了一口氣,“這是她娘留給她的,其實是當年蔡侍郎送給張家的定親之物,上頭鐫刻著百年好合四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