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許是因為回回去隆福寺,回回都出事情,而此前去朝天卻是安然無恙,因而太夫人便決定舍佛寺而就道觀,定下了在城外的玉虛觀打醮,為已故的顧夫人再做一場法事,早早對顧鎮和顧銘都囑咐過了。這一日一大早章晗和張琪一塊出門的時候,除了顧鎮和顧銘兄弟護送,沈姑姑和一應丫頭跟著,她又讓顧泉選了二十家丁隨行。
玉虛觀位于城南,雖也是敕建的道觀,但香火比起內城那些香火鼎盛的佛寺道觀來說就要差了許多,平日權貴往來也少。太夫人命人吩咐說在這兒打醮,不管是在道錄司掛了名的道官李道士親自帶著從上到下的道人把觀中上下清理了一遍第一百三十章玉虛觀中定鴛盟(上),這一天更是封了道觀,吩咐所有人等屆時不得擅自亂走,以防沖撞女眷,自己親自帶著一干道士在大門口迎候。及至看到這一行幾十個人護著幾輛車遠遠而來,他連忙快步往那邊迎了上去。
瞧見頭前一輛朱輪清油青帷車上下來了一個綠色綢衫的少女,他正想行禮,見人扶著車簾在旁邊站了,這才知道不過是一個丫頭。等到車上又下來一個身穿荼白斜襟衫子,容色光彩照人的少女,他本覺得人衣飾并不出挑,又主動伸手去攙扶上頭的另一個女,原是自作聰明地認為是丫頭,可眼見旁邊兩騎人先后過來下了馬,又稱晗妹妹,他終于醒悟到這衣著樸素的竟是此番正主兒。
那位便是出身寒微,卻即將嫁入趙王府的幸運姑娘!
李道士知道今次來人不是那些年老的誥命需要自己全程陪著,目不斜視帶著人進了山門,等到眾人熟知禮儀地一路先走到最里頭參拜,等一路拜完了,他便賠笑對剛剛一路跟進來,恨不得每間大殿的帷幔都拉起來檢查一遍的顧銘行了個禮,第一百三十章玉虛觀中定鴛盟(上)又對四下查看的顧鎮說道:“駙馬爺,四公子,貧道這小觀從昨兒個開始就閉門謝客上上下下也仔細看過不知道多少遍了,決計不會有外人混進來。就是貧道的那些徒子徒孫們,也都屏退在了外頭做法事。”
顧鎮和顧銘對視一眼,顧鎮正要說話,卻只聽后頭章晗開口說道:“既如此,便請大表哥和四表哥在二層門上守著,我們便在這兒四處逛逛散散心。”
顧鎮知道此前拜佛做法事,回回都鬮出事端來,最大的緣由便在門上,此時聞言自然首肯囑咐了顧銘去守著后頭的門,他便帶著李道士轉身先去了。這時候,章晗方才看著沈姑姑道:“姑姑可來過這玉虛觀么?剛剛一路進來又拜出去,然后又進來,也來不及四處走走看看。”
“奴婢倒是真沒來過,不過陪著章姑娘去逛一逛倒是好。
見沈姑姑會意地如此回答,章晗隨即便沖著幾個丫頭道:“就秋韻一個跟著吧,姐姐走了拜了這大半天,應該也倦了,你們且在這兒守著她休息休息。”
誰都沒去想沈姑姑一個宮中出來的教習姑姑跟著章晗會有什么不妥再說還有個秋韻。而張琪張了張嘴要說什么,可看見章晗已經撂下她自己去了,而顧銘則是若有所思沒挪動腳步她的腳下竟也如同生了根一般,即便知道如此不妥,可就是沒法動彈。
而章晗和沈姑姑秋韻出了這三清殿后,秋韻見沈姑姑和章晗熟絡地說說笑笑,一點都不像宮中出來的教習姑姑和未來世子妃那種客氣中透著疏離的態度,不禁暗自納罕。而更讓她心中猜測不已的,則是顧銘竟是還留在殿中,分明是有什么話想對張琪說。然而她更知道自己如今是真真正正沒了半點后路很快就心無旁騖地規規矩矩跟在了后這一路章晗和沈姑姑一面走一面閑聊,當來到一座被一棵槐樹掩映的二層小樓時卻只見一個人影突然從樹后現身了出來。面對這情形,她一愣之后便微笑行禮道:“見過世子。”
剛剛幾乎差點叫出聲的秋韻見章晗毫不意外暗自慶幸自己警醒,隨即方才意識到沈姑姑就在章晗旁邊,頓時心里咯噔一下。然而,看見沈姑姑笑意盈盈地屈膝行了禮,自然而然叫了一聲世子爺,她只覺得心中好一陣翻騰。還沒琢磨出什么,看見沈姑姑往后退了幾步到自己身側,大有深意地對她眨了眨眼睛,幾乎下意識的,她就跟著沈姑姑的步子退得更遠了。
陳善昭見沈姑姑和秋韻都如此識趣,這才笑道:“我還以為,會嚇你一大跳的!”
“我已經被世子嚇得夠多了,今天若是你不來,我才會吃驚。”章晗抬起頭來直視著陳善昭的眼睛,目光漸漸變得明亮而又犀利,突然直截了當地問道,“為什么?”
“什么為什么?”陳善昭挑了挑眉,“為狎皇爺爺會選中你?”
“皇上如何想,不是我一介民女能揣測的,我問的是你為什么要如此煞費苦心,仿佛早就知道皇上會選中我似的!”
陳善昭見章晗也不知道是生氣,還是因為入夏漸漸毒辣的日頭,亦或是因為到底帶著幾分羞澀,不施脂粉的面頰微微泛出了紅暈,他東張西望了一會兒,就指著那大槐樹道:“太陽底下說這些太熱了,咱們樹下談?”
“世子這咱們兩個字,說得倒是順口!”章晗挑了挑眉,但卻沒有拒絕他的提議,可待走到蔭涼的樹底下,她卻又抬起頭來盯著他,“你今天既然來了,就別想顧左右而言他蒙混迂去!你知不知道,前幾日下小定的時候,宮中是按照親王妃的份例送來的東西......”
“我當然知道。”陳善昭見章晗那薄嗔淺怒的樣子,只覺得鮮活而又真切,答了這么一句后,忍不住又端詳了那張臉好一會兒。直到她幾乎柳眉倒豎,他才漫不經心地笑道,“我是趙王世子,如假包換的天潢貴胄,可也是和你一樣,小小年紀便到了陌生地方,不得不孤單單寄人籬下看人臉色的人。”
章晗頓時怔住了。見陳善昭微微抬起了頭,目光專注地抬頭看著樹葉縫隙中星星點點灑下來的陽光,那樣子仿佛根本不覺得陽光的刺眼,渾身上下竟流露出一種讓人刺痛的寂寥,她忍不住開口提醒道:“別一直抬著頭看太陽,雖說是樹蔭底下,可看久了眼睛還是容易流淚,回頭刺痛受傷就不劃算了!”
陳善昭這才垂首,又側過了頭來,臉上流露出了溫和的暖意:“那次在隆福寺我磕破了頭的時候,你也是這樣,不由分說便把我訓斥了一頓。明明有父母卻不能在膝下承歡,明明有兄弟卻不能起居同處,還要提防不知道從哪兒來的明槍暗箭,那種寂寥和無助,你是最知道的。”
“你……便是為了這個……”
見章晗輕輕咬著嘴唇,陳善昭便聳肩一笑道:“當然不止是為了這個。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只覺得很驚嘆,一個能夠自己下狠手割破自己喉嚨的姑娘,我從前沒見過。第二次在六安侯府見著你的時候,你一個養在深閨的姑娘家竟然知道外間的民生,而且在錦衣衛臨門的時候還能臨危不懼,我就更有興趣了。后來在大中街上,你扮著個裝腔作勢的大家貴女,替顧家做那樣危險的勾當,我怎么能不留心你一下?沒錯,你爹和你哥哥,是我設法調入趙王中護衛的。”
從前的疑惑得到了證實,章晗卻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反而生出了更深的惘然。然而,陳善昭卻并沒有停下來,而是背著手又若有所思地說道:“和你定下同盟,我其實最初并沒有指望太多東西,可是,一次又一次煞費苦心的傳書,遞著那些要緊的消息,我忍不住想多見見你,而你也真的讓我一次又一次見到了,即便只是看一眼,難得才能說上一兩句話,可咱們也算接觸過了不是么?至于這婚事是如何成的……呵呵,是我的設計,但也是老天爺開眼。就算我想吹吹耳旁風,也得你有事情讓我使人去吹不是么?”
章晗見陳善昭笑得異常暢快,心中的不安也好驚疑也罷,仿佛都在這一刻化解了不少。過了許久,她才輕聲說道:“你就不怕,只是瞧見了我好的那一面……”
“沒關系,你看到的,難道就不是我好的那一面?”
聽到陳善昭這自以為是的回答,章晗原本那激蕩難平的心頓時為之一滯,隨即就又好氣又好笑地說道:“世子倒是真敢說!什么好的一面,我瞧見的卻是你裝傻充愣,把一個個人耍的團團轉,最后悶聲大發財!”
“這個比方不錯,我喜歡。”陳善昭咧嘴一笑,兩顆雪白的門牙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你要讓人看見你的價值,而我卻不能讓人看見我的價值。所以,你機敏穩重,我書呆隨性,這不是正好天生一對么?”不等章晗再次翻臉,他便又似笑非笑地說道,“話說回來,好容易能相見一次,你就不想問問,你的父兄如今如何?”
“我爹和我大哥怎樣?”
章晗話一出口,見陳善昭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她才一下子意識到,自己又被他三言兩語引誘得墜入了彀中。然而,當他含笑娓娓道來的時候,她卻不由自主地覺得,此時此刻站在這大樹底下,夏日的燥熱仿佛都已經褪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沁人心脾的涼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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