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的京城正是一年之中氣候最適宜的幾個月之一。雖說時不時會有雨水光顧,但卻不會像夏日那般悶熱,雨過天晴之后,空氣更加清新,而透過東暖閣中新裝的玻璃窗戶看著外頭,就連身為一國之君的皇帝,也有一種心曠神怡的感覺。
這些天他聽從御醫的勸阻,把批奏折的時間大大縮短了,再加上注意用藥保養,一度因為除夕夜氣怒過度而昏厥之后露出了頹勢的身體,也漸漸有了些起色。然而,御醫的脈案卻因為他的刻意囑咐,并未將這轉機記載上去,相反卻盡是些模棱兩可的話。而李忠更是在乾清宮上下如同篩子似的篩了好幾遍,但凡少許有和外頭勾結的端倪,他輕則把人革退出去到混堂司寶鈔司等地當差,重則打板子黜落到更鼓房乃至于永久守陵,就是活活打死的也有兩個。而對于心腹太監的這番雷霆舉動,皇帝自然保持著默許的態度。
這一日,當李忠奉旨親自去把一頭扎在古今通集庫的陳善昭給請到乾清宮時,陳善昭一進乾清門,就看到一個使勁蹬腿掙扎的小太監被兩個健壯的太監一左一右挾持著從身邊出去。李忠見陳善昭盯著那過去的三個人看個不停,他生怕這位稍有不對,就在御前滿臉頂真勸諫的皇孫又犯了書呆子脾氣,連忙輕咳了一聲。
“世子爺,那小子是不合窺伺皇上起居,所以這才逐出乾清宮,發去更鼓房當差。”
一聽是這么個道理。陳善昭立時恍然大悟似的點了點頭:“我想呢,前幾天似乎還聽到有人說什么近來乾清宮大張旗鼓處置人,若是這些沒規矩的,是應該好好清理。否則皇爺爺身邊都不能清凈,豈不是有傷御體?”
“就是這道理,就是這道理。”
李忠松了一口氣。暗想如今畢竟是娶了妻快當爹爹的人了,總算不像從前那樣動不動就打破沙鍋問到底。然而,等到上臺階之際,眼見陳善昭沿路見到那些太監宮人施禮,但凡認識的,總會叫出人的名字,又隨口問上一兩句。他更是暗自嘆息。
除卻這呆氣和執拗性子,趙王世子還真的是皇族之中少有好打交道的人,但凡人求些什么,無論是求藥也好求情也罷,乃至于其他。陳善昭都是無所不應,但卻從來施恩不圖報,從不支使人打探什么,這一堅持就是年下來,就連他也早不在意了。畢竟,他和皇帝一樣的風濕毛病,陳善昭從藥酒到藥膏再到特制的護腰護膝等等,也不知道讓他拿了多少去。
“皇上,趙王世子來了。”
聽到門外李忠的通報聲。正站在大案前寫字的皇帝頭也不抬地說道:“讓他進來。”
隨著窸窸窣窣打門簾的聲音,以及那稍稍放輕的腳步聲,以及人下跪行禮的聲音,皇帝這才提高了手腕,見陳善昭正跪伏在面前,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旁人不易察覺的笑意。旋即便沉聲說道:“免了,起來看看朕這幅字如何!”
眼見陳善昭立時一骨碌起身,隨即喜滋滋地繞過御案過來,皇帝便往旁邊讓了一步,見其站在自己剛剛寫完的那一幅橫卷面前,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最后甚至還托著腮幫子冥思苦想了起來,他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就是這么幾個字,好與不好一語可決之,用得著你這么想了又想遲疑不決的?”
“皇爺爺您是天子,又是祖父,孫兒總得先看仔細再說話,斷然不敢就這么掃一眼就贊口不絕。”陳善昭這才抬起了頭,滿臉鄭重地說道,“單是論這幅字,自然是好的,但恕孫兒斗膽,和皇爺爺從前賜給孫兒的那些字相比,這幾個字略有些不如。這條橫卷是乘風破浪,字眼便是一股縱橫睥睨的氣息,但皇爺爺寫的時候,筆下似乎稍有凝滯猶豫,以至于轉折之間有些不夠自然……”
聽陳善昭啰啰嗦嗦還要再挑自己的不是,皇帝不由氣結,當下沉下臉道:“既然朕這幅字在你看來毛病這么多,那就燒了吧,朕也不賜給你了!”
“啊?”
陳善昭這才恍然大悟似的抬起了頭,見皇帝滿臉的鄭重,他慌忙懊惱地說道:“皇爺爺,孫兒只是隨口品評幾句,您可別當真啊。誰不知道,滿京城的皇子皇孫,就是孫兒藏著您的真跡最多。再說,寫都寫好了,孫兒回去裝裱好藏在書房里頭自己看,保管外人誰也不能說這幅字不好……哎呀,不對,外人根本看不見!”
聽到陳善昭這一番有些語無倫次的話,皇帝不禁哈哈大笑,隨手用鎮紙輕輕拍了拍面前這一張大案,他方才似笑非笑地說道:“罷了,也就是你敢說朕今天這一幅字不如從前那些。你既然說了朕下筆有凝滯猶豫,轉折不夠自然,朕自然不會把這么一幅有瑕疵的字賜給你,回頭另寫一幅好的吧。”
“是。”
見陳善昭無奈老老實實應了一聲,皇帝不禁莞爾。他盡管是馬背上得的江山,但這幾十年坐江山理政事,前后請過眾多書法名家教授,再加上苦于練習,每日又是那許多的折子要批,久而久之,那一筆字已經很拿得出手。然而,他今天叫了陳善昭來,字的事畢竟只是題外話,因而把筆放回筆架后,他喚來小內侍金盆進水洗了手,擦干之后才看著陳善昭道:“昨天聽說你家媳婦有些不好,派人進宮把你叫了回去?”
“是,她懷胎已經五個多月了,一直都是脈象平穩,就連反應也遠遠比那些初次懷胎的輕,原本太醫還擔心容易滑胎,但這幾個月守下來,方才放心多了,誰知道昨天突然脈象有些波動。”說到這事情,陳善昭想起章晗吐露的那些事,一時又嘆了一口氣,隨即又抬頭偷瞥了一眼皇帝,見其亦是面色關切,他方才有些吞吞吐吐地說道,“昨夜孫兒陪了她一晚上,她睡得還安穩……皇爺爺,孫兒有一件事想求懇,不知道您……”
“你從前就沒有不敢說的話,今天怎么扭扭捏捏吞吞吐吐了起來?”
“那孫兒可就大膽直說了!”陳善昭一下子露出了笑瞇瞇的表情。他本來就站在皇帝身側,此時更是大膽靠近了一步,這才滿臉討好地低聲說了一句話。不等皇帝反對,他便猶如拜佛似的雙掌合十,近乎乞求地說道,“皇爺爺,橫豎這事兒天知地知您知我知,頂多還有世子妃知道,保證再不入他人之耳!這不但是孫兒第一個孩子,也是皇爺爺第一個重孫!”
禁不起陳善昭這番請求,皇帝頓時無奈地搖了搖頭。他往日一瞪眼睛就能讓臣下噤若寒蟬,可就是從來嚇不倒這個呆子!
當太子奉詔來到乾清宮正殿外時,正好看到陳善昭喜氣洋洋地從里頭走出來,手中還視若珍寶地抱著一卷東西。想到陳善昭從前也是如此輕而易舉就能從乾清宮中把皇帝的親筆字畫等等弄出來,據說是趙王府內書房已經掛了整整一個暗間,他不禁暗嘆父皇對陳善昭這個皇孫疼愛更甚過嫡親皇子。但很快,他便笑著走上了前。
“啊,太子九叔。”
“怎么,父皇又賜了手書給你?”見陳善昭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太子不禁笑道,“滿朝文武加上咱們這些龍子鳳孫,就數你藏著的父皇親筆最多。聽說你家媳婦有些不好?她畢竟年輕,記著好好安養,別操勞累著了。”
“是是……”
見陳善昭答應得異常爽快,太子便仿佛漫不經心地問道:“之前宮里調撥過去的八個人里頭,竟然出了一個意圖不軌的,你九嬸之前后悔得什么似的,如今她們可還安分?”
“出了這種人也是說不好的,暗藏那種東西,若不是細心的人,等閑也瞧不出來。”陳善昭若無其事地皺了皺眉,旋即便含笑說道,“反正四弟妹殺了一個,其他的自然就老實了。對了,沒想到九嬸還調了一個熟人給我,其中那個出自文華殿的,以往我在那兒聽講時便見過她,還說過要到六宮局考女官的,結果卻到了我家。”
“那不是最好?”太子的笑容一時更加溫文和煦,“舊人用著也能更省心些。能在文華殿執役的,都是身家清白識文斷字的,更何況你還識得,那就更好不過了。至于六宮局,若是善昭你愿意,把人重新舉薦進來也行。”
“算了算了,橫豎她自己如今也不樂意。”陳善昭不自然地嘆了一聲,眼見得太子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略寒暄幾句,立時也就匆匆下臺階去了。
看著他那遠去的背影,太子不禁輕輕舒了一口氣。不管如何,看陳善昭的模樣,耗費幾個月終于篩選出來的人,應該確實沒選錯。就算陳善昭這么個懼內的呆子,既然品嘗過了男歡女愛的滋味,自然不可能就這么清心寡欲熬過章晗身懷六甲這好幾個月。更何況,那孫念熙原本就是個不甘寂寞的人,出身雖說寒微些,但容貌也好學識也好都不一般,否則等閑宮人有幾個能夠放下唾手可得的女史,而在太子妃稍一暗示的情況下就選擇去趙王府?
倒是顧振竟然從顧家田莊上把那個宋媽媽弄了出來,即便人又聾又啞,但只憑顧振說人看到他又激動又興奮,就說明人是真的知道些什么。而此前張昌邕的陳情他是聽了,人卻沒理會,任由其去了廣西,如今看來卻還得再設設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