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華殿讀書,大概是陳善昭這輩子最拿手的一件事;而在文華殿監督宗室世子郡王們讀書,在別人看來完全不是該讓太子擔當的清閑差事,他卻做得甘之如飴。若是說從前他只能勉強憑著自己年紀較長,由是常常擺事實講道理讓那些宗室叫苦不迭,那么如今他的身份成了東宮太子,自然而然就有了另一樣法寶。
皇帝為了讓他監督宗室讀書,而授給他一把戒尺!
這一日,直接給了偷懶耍滑的周王世子陳善睦十下戒尺之后,又拎著人耳提面命地說了整整半個時辰的圣人之道,他才把整個人都幾乎變麻木了的陳善睦給放了回去。
他也知道,宗室成婚之后論理就不用繼續到文華殿讀書了,沒有實權的他們按理可以在家里想干什么干什么,只要不離開京城。然而,父皇顯然不希望這些人太過清閑而生出旁的主意來,于是把此事交給了他,他自然得盡心竭力把事情做好。想著陳善睦離開時分撂下給他的那句話,踏入麗正殿的時候,他忍不住有微微失神。
“昭哥,咱們現在的樣子就是你那些兄弟們的榜樣,你說他們會不會甘心!”
“太子殿下。”
看到一眾內侍宮人有的屈膝行禮,有的伏跪在地,陳善昭微微頷首便徑直進了東暖閣。見章晗正在臨窗的大案前扶著袖子寫著什么,他不禁有些好奇,轉到人身后掃了一眼,他便挑了挑眉說道:“你這是在抄琴譜?”
“描了些花樣子,又讓人去太上敬妃那兒借了幾本琴譜來抄一抄,日后無事的時候可以習練習練。”章晗看著陳善昭一笑,隨即便放下筆說道,“今天似乎回來得早了些?”
陳善昭卻沒有回答這話。想著妻子雖是女子,但見識深遠,而且在外時需得管束一府上下內務,時而出門拜客。時而在家見人。如今看似貴為東宮妃,可整個東宮上下人等加在一塊也不超過三十,太子妃不能隨意出宮,頂多去見見皇后和三位太上皇妃,而外頭能夠入東宮拜見的命婦也極少,這日子竟是比在文華殿的他更加寂寞。他忍不住抓住了那皓腕。
“晗兒……”
“嗯?”察覺到陳善昭那眼眸中的一絲愧疚,章晗便笑著說道,“從前想這清閑的日子都盼不到,如今終于能夠安安心心侍弄花草彈琴寫字作畫。我高興都來不及呢。我讓他們沏了好茶,殿下且稍待片刻!”
見章晗抽出手腕往外走,不消一會兒就親自捧了茶送進來,陳善昭怔怔接過之后,便坐下來嘆了一口氣。章晗見狀陪坐了下來,卻是一句話都沒說。只是片刻,她就只聽陳善昭低聲說道:“宗室世子郡王此次留京太多。而且如今都拘在文華殿讀書,怨言不少。”
這是外朝大事,章晗知道陳善昭并不是真的想要自己出主意,想了想突然心中一動,便若有所思地說道:“那他們之中可有好學愛書者?”
“有自然是有的。可是文華殿讀書……你大約不知道,就是四書五經翻來覆去的念,先生那些講義也不知道說過多少遍了,別說他們,就連我也聽得耳朵起老繭。除非是我這種心里藏了眾多書籍。可以沒事默念解乏的人,其他人怎么受得了?”
見陳善昭捧著茶盞連連搖頭,好一會兒后竟是如同牛飲似的,將微涼的茶水一口氣都倒入了嘴中,章晗知道他是真的憂心忡忡。想了想后,她就接過陳善昭手中的茶盞,站起身出去遞給了外頭伺候的秋韻,又囑咐了她幾句,隨即重新回到陳善昭身旁坐下。
“說起這事。有一件事我起頭不曾對你說。”
陳善昭聞言一愣。等到章晗將此前嘉興公主所說的那件事原原本本道來,他頓時眉頭一蹙。眼神中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寒芒。而章晗仿佛是沒看到他這震怒似的,溫言說道:“十二姑姑本可以當場攔下此事,但想著如此不能杜絕根本,所以就只是讓人盯著那個姓韋的主事,而后入宮告訴了我。”
“這種事情你該對我先說的。”陳善昭本能地說了一句,見章晗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他哪里不知道是因為自己瞞下了趙破軍入京之事,當下輕咳一聲振振有詞地說道,“更何況這是沖著我來的,我總有辦法解決。”
“殿下這話說錯了,既是夫妻一體,而此事又是因我而起,沒有推給你的道理。就好比從前剛過門的時候送父皇出太平門,遇人咆哮刑場,也是我出的面。你如今是眾矢之的,也不知道多少人等著抓你的錯處,所以,我便趁著母親帶昶兒入宮拜見的機會,交待了昶兒。”
“章昶?他雖是聰明孩子,可終究還小……”
“只是讓他居中傳個話,又不是真的讓他出面去做事,殿下不用擔心。至于主意,我原本只是有個大概的想法,今天聽見殿下說宗室不分長幼,都拘在文華殿讀書,所以有了個想頭。”章晗頓了一頓,見陳善昭露出了頗為好奇的表情,她少不得低聲說了。果然,陳善昭聽著聽著便擊節贊嘆道,“好,這主意倒是一舉兩得!既如此,回頭我就叫三弟去辦。你不知道,立東宮齋戒前那天他找我喝酒,酩酊大醉的時候抱著我又哭又笑……”
“雖是殿下和三弟素來兄弟情深,但此等事情非同一般,殿下若是自己去見三弟,到時候萬一鬧大了,難免沾染一個兄弟私相求告的名頭。所以,我的意思是,稟告了母后!”見陳善昭怔了一怔便躊躇了起來,章晗便誠懇地說道,“殿下能入主東宮,都是母后一片慈心。如今殿下不能結交大臣,東宮官屬甚至至今未立,若不能全心全意信賴母后倚靠母后,則縱使能靠巧計度過一時,卻不能奏效一世!”
陳善昭想到如今詹事府未建,甚至連之前廢太子陳樺時,詹事府的格局也是詹事缺位,其他的大貓小貓三兩只,知道這東宮的班底是得看父皇的決斷才能慢慢建立起來,而祖父太上皇已經徹底不問朝政,幫不上自己,也不會貿貿然幫自己,群臣固然有心向嫡長的,可除卻投機的,諸如夏守義這些人不會明面表露招忌,因而,章晗所言是唯一堂堂正正別人無可指摘之法。
那是生他養他,一直最關切他的母后!
“我知道了,就依你吧。”
夫妻二人用過晚膳之后,章晗做著小孩子的衣裳,陳善昭看著書,氣氛顯得靜謐而祥和,就連進進出出的芳草等人,也都放輕了腳步。突然,章晗只聽門外傳來了低低說話的聲音,見陳善昭沒在意,她卻放下針線抬起了頭。見芳草有些不自然地進了屋子,她的目光里少不得多了幾許審視。好一會兒,芳草才猶猶豫豫地說道:“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后頭的陸姑娘說是給王妃做了一雙鞋,讓隨侍的宮人送了來。”
要不是正好撞見了也是出自中宮的金姑姑,這種事她怎會拿來驚動了太子和太子妃!
搬入東宮大半個月,日子既然清閑,陳善昭自然就仿佛是對蔡亮所言似的,也去后頭兩人處分別坐了一坐,過后宿在了前院書房。此時此刻,聽到芳草說這話,他忍不住蹙了蹙眉,隨即才開口說道:“把東西拿進來我瞧瞧。”
須臾,碧茵就捧了一雙繡鞋進來。只見那是一雙寬口石青緞繡鳳頭鞋,那緞面上金線織就的鳳紋和鳳頭栩栩如生,針線繁復而華麗。見陳善昭盯著看了好一會兒,章晗便笑著說道:“果然好針線。昨日母后才賞了四匹云錦給我,拿一匹賞了她。”
芳草面上雖有些不得勁,但還是答應一聲去了。陳善昭卻仍是看著碧茵手中的鞋,好一陣子方才開口說道:“收到柜子里去吧,你什么時候見太子妃穿過這樣華麗的鞋?”
碧茵雖不如芳草那樣常常把事情放在臉上,此刻卻也忍不住高興地笑了起來,連聲答應之后就捧了鞋出去。而等到她們出去了,章晗只字不提此事,卻對陳善昭笑道:“秋韻是一心一意跟著我,不想出去,但芳草和碧茵的年紀都很不小了,我從前提過給她們找個好人家,她們卻總拿這個那個拖延到了現在,只是放了身契。如今咱們畢竟是安定了下來,所以我想請殿下對三弟說一聲,若他那有合適的人,且自己愿意,就給她們說和說和。”
“這事容易。”
陳善昭隨口答應了一句,見章晗又拿過針線仔仔細細做了起來,看著她那柔和的側臉,他躊躇許久,最終開口說道:“當初章晟去榆林衛上任之前,我答應過他一件事。”
章晗被這突兀的一句話說得為之一愣,旋即抬起了頭來,卻只見陳善昭起身走到她面前,按著她的肩膀,身子微微前傾,一字一句地低聲說道:“我們是患難夫妻,彼此知心知意,本該相守一輩子。她二人只是母后為了一視同仁送來的,無關緊要,但今后興許還會有比這更加不得已的時候,但唯有一件事我是能做到的。那就是這一生一世,我絕不會讓別的女人誕下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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