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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來皇帝親征往往都是行程緩慢,但陳栐本就是馬背上摸爬滾打歷練出來的,最討厭那一套面子功夫,再加上帶病趕路,他唯一的要求便是快!
什么儀仗旗幟,什么官員出迎的場面,他都下令摒棄不用。于是,從開平到北京這千多里路,拋下后隊讓遼王陳善嘉率領,這一程帶著五千余扈從的他只走了短短七日。再加上此前陳善昭快馬加鞭的兩日,前后九天就進了京城。留守京城的章晗在得了陳善昭讓人送來的一封看似語焉不詳的信之后,就吩咐張節和其他文武重臣將迎駕事宜一概從簡,盡管前時朝中頗有非議,然而當皇帝甚至沒露面就徑直回宮,只是讓皇太孫主持一切,原本那些非議就都煙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擔憂。
莫非皇帝出了什么岔子?
而這種猜測對于宮中那些預備天子肩輿的內侍來說,便成了確信。一貫不喜人攙扶,更不喜衣裳累贅的皇帝,竟是被陳善昭和前去城外郊迎的陳善睿從大駕鹵簿上攙扶下來的,一身天子皮弁包裹得嚴嚴實實。這一路把肩輿抬進去,皇帝左右是太子和燕王守著,馬城等等內侍亦是嚴嚴實實圍在四周,即便如此,眼尖的人還是能看出天子那紅潤得有些不正常的臉色。當肩輿進了坤寧門,最終停在正殿門口的時候,又是陳善昭和陳善睿一塊把人攙扶了下來。
陳善睿是在迎駕的那一刻,方才從長兄只言片語中知道了這個令人震驚的事實,此時此刻,他能夠清清楚楚地感覺到父親身的重量仿佛都壓在他和大哥身上,雙腳與其說是腳踏實地,還不如說是僅僅沾一下地做個樣子。直到終于在這種舉重若輕的攙扶下把人送進了坤寧宮正殿明間,見章晗和王凌一塊迎了上來,他方才輕輕舒了一口氣,畢竟這坤寧宮水潑不進,縱使露出什么端倪也不打緊。
面對兩個兒媳的行禮問安,陳栐只是淡淡點了點頭,隨即便聲音低沉地說道:“帶朕到皇后那兒去。”
皇帝既然不問傅氏情形,眾人預備好的那些安慰話自然也沒法說。當陳栐再顧不得此前在人前的體面威嚴,高一腳低一腳地進了西暖閣,最后來到了傅氏床前,看清楚那比自己離京之前瘦削了許多的人時,他頓時沉默了下來。盡管傅氏仍未蘇醒,坐了下來的他仍是一手扶著床架子,一手按著床板,老半晌才開口說道:“你們都下去,讓朕和皇后待上一會兒!”
陳善睿不禁開口叫道:“父皇……”
“出去!”
這不容置疑的聲音讓眾人不禁面面相覷,最后,陳善昭輕輕拉了陳善睿一把,而章晗和王凌對視一眼,亦是默默跟在了后頭,把這偌大的地方讓給了帝后。當門簾重新落下之際,一路緊趕慢趕,重病多日的陳栐終于支撐不住了,額頭上滲出了大顆大顆的汗珠。然而,他卻硬捱著沒有叫人,只是換了個姿勢,把整個人重量都壓在了背后的床架上,隨即長長吁了一口氣。說話的力氣,早已在此前這一路車馬顛簸上耗費得精光,而他不愿意在朝臣面前露出病懨懨的那一面,因而方才會有入宮這一路上的強自忍耐,可如今是在坤寧宮,他再也沒什么好暗藏的了!
身上的衣裳漸漸被汗水浸濕了,呼吸也漸漸粗重了起來,就在他只覺得連眼前都逐漸模糊起來的時候,他突然隱約聽到耳畔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三郎……”
用盡身力氣側頭看過去,他依稀看見傅氏仿佛睜開了眼睛,那眼神中滿是不可置信的驚喜。那一刻,他想到了當年初陣歸來時她那欣喜若狂的樣子,想到了這幾十年來風雨同舟彼此扶助的相濡以沫,想到了終于夙愿得償權握天下的意氣風發……老半晌,他方才露出了一個釋然的笑容。
外頭的陳善昭和陳善睿說是退了出來,但兄弟二人幾乎不約而同地把簾子留著一條縫,生怕父皇母后有個什么閃失。因而,看見陳栐搖搖欲墜的一剎那,陳善睿想都不想就拔腿沖了進去,陳善昭雖慢了一拍,但也緊隨其后。至于兩人身后的章晗和王凌,則是在猶豫片刻之后,選擇了留在外頭。
此刻還是別進去打擾他們的好!
“父皇!”
“母后!”
陳善睿和陳善昭極其有默契地一人管一頭,陳善睿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幾乎一頭栽倒的陳栐,至于陳善昭則索性小心翼翼地把母親扶著坐了起來。御醫對帝后的診斷都悲觀得很,都誠惶誠恐地說不過是在掙日子,因而好容易拖到帝后二人總算還能見上一面,這時候誰也顧不上再去叫什么御醫。而面對兩個兒子的幫忙,陳栐苦笑一聲,想要開口,可最終還是什么話都沒有說。只有傅氏看著仿佛雄心壯志盡皆消失的丈夫,輕聲迸出了一句話。
“恭喜皇上又得勝歸來。”
“朕替兒孫們,把他們該打的仗也打了!”陳栐嘟囔了一句之后,這才勉力開腔道“善昭,善睿,替朕換一身衣裳,朕不想再挪地方了,接下來這些日子,朕就歇在坤寧宮。民間俗語,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興許朕能有幸,和皇后做一對同命鴛鴦!”
盡管皇帝這話要多不吉利就有多不吉利,但陳善昭和陳善睿誰都沒有開口反駁,就連傅氏也只是微微蠕動了一下嘴唇,再沒有出聲。兄弟二人沉默著替皇帝除去了那一身皮弁冠服,陳善昭又到外頭,從早有預備的章晗那兒接過衣裳和諸色用具,等到和陳善睿一同服侍了皇帝擦洗更衣,把人安置上床和傅氏并肩躺下,忙出了一身大汗的兄弟二人方才終于長出了一口氣。這一次,陳善昭不得不開口問道:“父皇母后,可要宣召御醫?”
“那些治個頭疼腦熱還湊合的家伙,如今來了又有什么用?”陳栐沒好氣地輕哼一聲,最后疲憊地說道“讓朕在坤寧宮最后清凈幾日……讓你那些弟弟妹妹們也不要日日到這兒侍疾忙活了,朕也見不過那么多人來!”
盡管此前將近十天的養息并不足以讓身上那些外傷盡皆痊愈,剛剛忙碌了一陣子,甚至有些尚未完愈合的傷口又隱隱作痛了起來,但對于陳善睿來說,他最難忍受的是此前自己在外拼死拼活,陳善恩卻在宮中玩的那種卑鄙無恥伎倆。因而,盡管陳善昭對他使眼色,他還是直截了當地問道:“父皇,別的事情自有大哥去處置,但此前二哥和杜中的逆謀無上命不敢擅自處置,還請父皇示下,也好安定人心。另外……”
他也不顧皇帝面色一沉,而母后亦是眉頭緊蹙,就這么在床前屈膝跪了下來,磕了個頭便一字一句地說道:“聽說西南麓川宣慰使思氏勾結緬王,屢犯騰沖,意圖不軌,兒臣請命,前去鎮守大理府!”
此話一出,就連陳善昭都吃了一驚。然而,皇帝的眼神中卻倏然露出了驚異之外的另一種表情,緊跟著方才一字一句地說道:“杜中辜負朕的信賴,既大逆不道,本應凌遲,念在舊功份上,便梟首示眾,至于善恩,交給你大哥處置。從此之后國事悉由你大哥決斷,你若有去鎮守云南的心,不用對朕說,去對你大哥陳情!好了,你們且都下去!”
直到陳善昭拖著有些氣餒的陳善睿一塊告退,皇帝方才輕輕舒了一口氣,側頭再看傅氏,卻見妻子的臉上流露出了微微笑容。想到自己進兵之際對陳善嘉陳曦和定國公王誠所說的那句馬革裹尸還葬,他遺憾之余,卻又有幾分慶幸。他不愿意和自己的父皇太祖皇帝那樣英雄了一輩子,臨死卻仍是和凡夫俗子一樣死在病榻上,然而,臨終之前能夠還有妻子相伴,卻是比帶著牽掛走要強得多!怔忡之間,他只聽到耳畔又傳來了傅氏的話。
“如果我們都走了,不要起高陵,勞民力,更不要讓天下服喪,禁絕嫁娶……一切都依照太祖皇帝的舊例來!”
“好!”
陳栐用簡簡單單的一個字答應了妻子這簡樸的要求,隨即輕輕攥住了她的手,一如新婚之夜從陌生到親密的那一刻。他想到了廢太子當年的詛咒,想到了二哥和六弟的服軟,想到了那些從前鄙薄指摘自己的人俯伏闕下歌功頌德,想到虜寇敗退天下升平,心里對那可能來臨的死亡仿佛也看得淡了。在軍中發病之際,他還曾經以妖言惑眾下令斬過一個親信內侍,就因為其信誓旦旦地說蒙人薩滿有延年益壽之能,可以請來為他診治。
父皇一輩子不曾信過方術,他這一輩子也同樣沒信過這些歪門邪道,而今后會坐上帝位的兒孫,想必也不會那么愚蠢。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他拼了一輩子,如今到老不想再強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