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忙亂著,就聽四蛟在院門處高喊一聲:“爹、娘!陳老爺來了!”
一行六七個衣著考究的人相隨走進院子,當頭的是陳家的管家陳有財,虛掛著一張笑臉邊走邊說道:“潘老三在家嗎?恭喜了啊,新春大喜!你可真有面子,老爺帶著小少爺出村子走走看看,這就專朝著你家來了!大過年的,去哪里尋這么好的彩頭、這么大的運勢?人哪?還不快出來接著?”
后院叮當敲打聲早停下了,估計潘家兄弟三個聽到陳老爺來,多少有些吃驚:十鄉八村知名的大財主啊,要找誰要見誰讓個家丁來叫一聲就是了,這大過年的,他不去忙著走親訪友賀新歲,跑到窮人家來干啥?
潘富年匆匆忙忙帶著潘二娘出來,一身木屑來不及拍打,夫妻倆陪了笑臉走到陳財主面前屈膝彎腰行禮,潘富年只是謙恭地喊了聲“老爺!”便無語了,潘二娘還會說句好話:“老爺新年吉祥!恭祝老爺新年福體安康!財源廣進!”
小喬從二妞身后探出頭來瞧看,陳財主一點不符合現代影視里的財主富豪形象,他中等身材,很清瘦,刀條臉,緊抿嘴唇,臉部表情刻板,右手不時捋著下巴三縷不算長的胡須,如果身上不是穿著簇新的藍色繡福字緞袍,而是件素色夾襖,小喬倒覺得他更像古裝戲里那些師爺們。
“啊哈哈哈哈……”
潘富年請陳財主進正屋坐,陳財主瞥一眼泥糊墻和茅草屋頂,搖頭說聲罷了,還沒來得及跟潘老三說句什么,他身邊一個十二三歲、身穿大紅錦緞繡花外袍的少年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指著小喬,示意身邊一個與他同樣年紀的文弱少年看過去,小喬卻很快躲回二妞身后,那文弱少年生得肌膚勝雪,眉清目秀,偏穿件桃紅繡臘梅錦袍,像個女孩兒般粉嫩可人,抬頭只望見滿臉通紅的二妞,不由得也紅了臉,朝咧著嘴笑的少年怫然道:
“應章表哥,休要捉弄人!”
陳財主大孫子陳應章和他堂族兄弟陳應景同歲,很難得地沒有承襲祖父那陰沉沉的性格和瘦弱的體質,他身姿健壯,天性開朗活潑,喜歡新鮮事物,一進大牛家院子目光就四處看了個遍。小喬剛露頭他立即發現了,黑白相間的怪異小臉上一雙機靈的大眼睛眨巴兩下,表情比戲臺子上的猴娃還要生動有趣,他忍無可忍才大笑起來,見小喬又躲回去,害自己被表弟劉朋錯怪,急了,拉起表弟的手道:
“阿朋你跟我來,我這次可沒作弄誰!”
一旁的陳應景想阻攔,被陳應章推開:“應景你讓讓,他不信我,真的有個東西著實好玩……”
兩個少年直直走到二妞面前,小喬在二妞身后輕輕抓住她衣裳,不是懼怕,是真的有點緊張了:一大早上潘家媳婦姑娘們笑她的臉,這會又被那小子指著大笑,這張臉該不是真的很丑吧?
二妞卻以為小喬害怕了,鼓起勇氣,挺胸面對兩位富家少爺:“什么好玩?這里沒有東西,只有人!”
陳應章一楞:“咦你這小妞……”
劉朋看看二妞,拉了陳應章退開一步:“這是人家家里,表哥原該講禮節!”
潘二娘走來道:“我家二妞沒見過世面,不會講話,得罪兩位小少爺了!兩位小少爺想問什么?二妞你好好答就是,可莫要失禮!”
劉朋彬彬有禮:“沒事沒事,我表哥只是一時好玩……表哥走吧!”
陳財主在后頭咳了一聲,外孫劉朋昨日從流花鎮過來拜年,今兒一大早他便帶了孫子和外孫到田野上走走散散步,沒想到遇著族孫陳應景,拿著本書在野外背誦,一問又是潘富年家那小孩給出的主意,說早間這時辰最好背書,陳應章笑道早聽說這小孩,今日真想見一見,陳財主便讓管家安排,回到家著人去喊來,誰知陳應景對陳應章咕噥了句什么,陳應章吵著說前邊就是潘家,還回去干嘛?直接去見不就行了,外孫劉朋也極力附和,陳財主只好帶了他們過來,誰知那小孩沒見著,自家兩個寶貝孩子倒跟潘家小丫頭對上話頭,那小丫頭還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陳財主有些不高興了,潘富年少時跟過自家二兒子,雖然沒有賣身,卻也養了幾年,在他眼里就跟自家奴仆差不多,潘家的孩子,他要看上眼,收進宅子里做小廝做婢女,吃用不愁,那可是他們一輩子的好運氣,這二妞如此狂傲,都嚇著外孫了,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陳應章在他祖父開聲說話之前,繞開二妞從她身后把小喬拉了出來,對劉朋道:
“看見沒有?我笑的是這小子,表弟,好不好玩……”
沒說完又是一陣大笑,劉朋也止不住露出笑臉,湊近小喬左看右看,陳應景急忙走來,伸手護著小喬說:
“應章,這是小喬!別小看他,他通曉詩詞歌賦,讀過四書五經,識算術,還能指點我如何背書!”
小喬冒汗:太過了阿景,這不成天才兒童了?只是略知二三,沒通曉啦。
陳應章和劉朋同時啊了一聲,陳財主也走上幾步,上下打量著小喬,緩緩道:
“應景,這就是你說的那小孩兒?”
陳應景低頭回答:“回叔祖父,正是,他叫汪小喬!他不是天生這樣,前陣子被火苗舔了臉,傷著了!”
陳應章伸手拔拉一下小喬:“怎么弄的?”
小喬翻眼看他,想了想,還是好好兒回答:“灶堂里火熄了,拿吹火筒對著里邊用力一吹,火苗飛出來,我還沒跑呢,就成這樣了!”
陳應章再一次笑得前仰后合,用力拍著劉朋的肩,語不成句:“笑死小爺了,這小孩怎么這么有趣啊!”
劉朋很想笑,身上被陳應章拍得生疼,笑不出來了,便跑到陳財主右側去躲,一面扯扯陳財主的衣袖說道:
“外公,小喬著實有趣,看著就是個機靈的,我很喜歡。既是像應景表哥說的那樣,又識字又會算術,祖父正要替我物色一個聰明機靈的書僮,我想……”
陳應章一聽,急忙打斷他:“我也正缺個書僮呢,別的我都看不上,就要這個了!祖父,小喬是我的!”
“表哥,你太無理!從昨天到現在,怎沒聽說你要找書僮?我這剛說你就來搶,不過搶也沒用,事情總有個先來后到,我先提出來的,小喬得跟我走!”
陳應章哼了一聲:“這是蓮花村,不是你流花鎮,你搶得過我嗎?”
劉朋變了臉,拉著陳財主的手直搖晃:“外公,您可說過給孫兒一份好禮,孫兒什么也不要……”
陳應章悠然道:“祖父,沒有小喬陪著,我就不讀書,四月府試,更加不用去了!”
滿院子男女老少目瞪口呆,富貴人家的孩子啊,想要什么,就非得到手不可,小喬可只有一個哪,且看陳財主怎么辦!
“胡鬧!為個小廝,吵成這樣!”
陳財主對著兩個孫子不輕不重地斥了一句,先把衣袖從劉朋手里扯出來,又瞪了陳應章一眼,面上微有慍色,內心里早盤算開了,一個家孫一個外孫,都是小祖宗,想要天上的星星,能摘也得摘下來,何況只是一兩個窮小子?挑長短工選奴仆這樣事陳財主可是從年輕就做起的,很有點眼力,潘家的小孩他瞧著很好,純良樸實,敦厚有擔當,最適合做少爺們的貼身跟班,像當年的潘富年,陳二爺得了那樣會過人的惡疾,自家人都避讓不及,奴仆們也是能偷巧不近前就不去的,唯有潘富年時時守著陪著,直到他閉眼為止。
陳財主溫和地對潘富年說道:“富年,這些年老爺我沒薄待你吧?想借銀子要多少都給,利錢總比別人少,租田地減你一成租金……你能得著我這份好,全靠我那不孝的二兒,白發人送黑發人,我心痛啊!他不念父母恩,我可是疼他的,他去時求我收留你,我照做了,是你自己不肯留下來。你二爺說過你哥嫂不會善待你,他猜對了沒有?你被驅出祖屋,凄風苦雨無處藏身!富年啊,這名字還是老爺我給你取的,我是真心幫著我那不孝的二兒照看你,你家這些孩子半大不小的,我總要挑一兩個到宅子里做事,讓他們吃好穿好,過幾天好日子。這個小喬么,既是你親戚家孩子,也一樣看待吧!并州那邊遭了大災,幾年間是好不起來的,你養不了這么多個,不如打個死契,我今兒帶回宅子里養著,他不論跟了哪位少爺,這輩子都有了著落,你欠的銀子就不用還了……”
小喬聽得發懵,怎么滴?越怕什么越有什么,穿到這個世界,因為人小力微,最怕的就是被人拐賣,可跑到哪里都擺脫不了這個威脅,這都做大牛家親戚了,還有人要強硬抓她回去當小廝,真邪門了!
潘二娘一把攬過小喬,目光冷冷地掃過潘富年,潘富年說話就有點結巴:“老、老、老爺!您、您這些年對富年的好,富年一輩子不敢忘記!我這幾個小仔子您想挑誰去都成,像我當年那樣,陪伴少爺或看院子,三五年后再回家娶親,不打死契,孩子是他娘生的,他娘不允,我也沒轍!只是這小喬恐怕不行,他是親戚家的孩子,千山萬水來投奔我們,我們卻把他賣了,這可要招天打雷霹的啊老爺!”
陳財主臉上不好看了:“真是爛泥扶不上墻,非得說賣了嗎?跟著你吃不飽穿不暖,我這是替你養他!”
小喬忍不住問道:“請問陳老爺,打死契不是說的賣身契么?老爺您替我姨夫養我,我可以在您家白吃白喝嗎?長大了還可以回我家去嗎?”
陳財主瞪目,劉朋哧地笑了,陳應章忙說道:“你不肯打死契也行啊,訂個活約做我的書僮,有你好處!”
“有什么好處?”
陳應章想了想:“多了,吃香喝辣,我不要的衣裳不論新的舊的統統給你,你每月有月錢,我也有,我的自是比你的多,想要,也可以給你!”
陳財主斥道:“胡扯!你這……”
到底沒罵出敗家仔三字,小喬笑了一聲:“賣身為奴我還不至于,我們家在并州也算有點根基,我爹娘捎信來了,如今災情已過,鄉里正在籌備重整家園,爹娘說我還太小,我哥傷病未愈,讓我們安心在姨夫家再住兩年,等家里大好了,便著人來接我們回鄉!我兄弟二人在姨夫家吃住耗費的糧食衣物,到時一并算銀子歸還,親戚歸親戚,我爹娘自是知道姨夫家也不容易,自家給得起的,還是要給。所以呢,我在姨夫家只是寄住,閑來與大家說說話背背詩唱唱曲兒,但要賣我做書僮,卻不可以!于道義上姨夫不會這么做,我爹娘也不容許!”
潘二娘趕緊跟上一句:“小喬說得對,餓死窮死,我也不能賣了自家外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