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郎從來不是一個謙虛的人,雖然他表面上對誰都謙謙有禮,然而那只是不含歧視也不含卑微的姿態對等,是一種人生態度而已。
事實上,麥少飛對十三郎看得相當準,從骨子里講,十三郎有著極為自負的本能;常常因其刻意表現平淡,反倒給別人帶來壓力。
通俗點講,他其實很驕傲。
然而無論怎么驕傲,在聽到女子說出那番話之后,十三郎也不禁受寵若驚到惶恐不安再到畏怕膽怯等諸多情緒。
“這樣的話,前輩還是不要再說了。”
從惶恐到自嘲,由自嘲到清醒,十三郎毫不猶豫亮明態度,顯得異常堅決。
“我沒有那個資格,也不會因為您說的話改變看法;這種事情還是留給別人來做,晚輩萬不能當。”
“不要忙著拒絕,先聽我講講夢離之地的狀況再說。”
女子沒有生氣著急的意思,帶著淡淡的笑容說道:“事實上,既然到了這里,有些事情還真由不得你做主。”
聽了這番話,十三郎越發覺得不安,心想除非你給我來個灌頂,直接把我的修為提到眾生渺渺之地,否則沒門。
女子沒有理會他怎么想,淡淡開口道:“新紀之戰你知道吧?”
“知道的很少。”十三郎老實回答道。
“知道的少是好事,起碼不會有太多猜疑;時間過了一萬年,世間還不定把它傳成什么樣。只會擾亂人心。”
十三郎心想擾亂人心也比不知道的好,真相往往最可怕。
女子說道:“新紀之戰實際上是靈魔之戰,這里說的靈魔可不是滄浪星的靈魔兩域,而是整個星域,是界面之爭。”
十三郎干脆低下頭,心想我連小靈域都只沾了個邊,魔域才走出千里。你把它放大萬倍還是億萬倍其實沒什么區別,反正都很大。
“上古傳聞,靈魔本位一體。為混沌星空,是最最穩定的初始狀態。天道生六界,成輪回路。所謂的靈魔仙等等,不過是六道中的一道,也就是人道。”
言語中,女子的神態莊穆神圣,語氣鄭重而嚴肅,十三郎沒辦法不聽,心里卻誹謗說六道輪回什么時候變成傳聞了,這分明是抄襲。
女子哪里知道他腦子里轉著這么多念頭,繼續說道:“因為不明原因,靈魔分離。靈界又分出人、靈、仙等諸多小界,修士采天地元氣修己身,感悟天道意境修己心,最終成仙得道,這就是修道的由來。”
對一個萬年難得說幾回話的人。十三郎保持恭敬的態度認真聽著,一面安慰自己說這等機會可不是誰都能有,只當聽故事也好。
臉上帶著仁慈悲憫的神色,女子嘆息說道:“可惜世人皆不知道,這樣的界面原本就是不穩的,縱然修成大羅真仙又能如何。萬年億萬年之后,終究會在星劫中隕滅,徹底化做虛無。”
十三郎忍不下去,心里已經開始罵:“人果然是最貪婪的生物,活那么久還不知足。如果把你們扔到地球上走一趟,保證個個心平氣和。”
女子說道:“唯一的辦法,就是靈魔合一,找出靈魔相融的法子,最終轉為混沌;如此一來,修道放可稱之為修真。無論修魔修鬼還是修仙修神,最終都只有這一條路。”
說道這里,她轉過頭看著十三郎,意味深長說道:“你可知道,當那些修仙修魔之人修煉到最高層次之后明白了這一點,意味著什么?”
十三郎默默點頭說道:“意味著戰爭。”
女子感慨說道:“是啊,意味著戰爭,橫跨無數星域、歷時無數萬年的戰爭。你們口中的新紀之戰,只不過是滄海一粟,一個小角落里發生的最不起眼的一場罷了。”
十三郎不知該說點什么好,唯有苦笑。
女子停頓片刻,繼續說道:“有戰爭就有輸贏,也必然有相持,滄浪星上的這場小戰爭就是如此。雙方誰都奈何不了誰,最終便只能停下來等著,等著自己強大,等著對方衰弱,等著能夠殺光對方的那一天。”
“事實上,從前面四人傳來的信息看,這次的靈魔之戰,整個星空都已告一段落,處在相對平穩的時期。”
這句話很好理解,假如有一方獲得勝利,滄浪星整體要么姓靈要么姓魔,不會再有靈魔之分。
十三郎說道:“新紀之戰前,滄浪星屬靈還是屬魔?”
女子微微一愣,說道:“當然屬于靈域,為什么這么問?”
十三郎哦了一聲說道:“那么說,魔域是侵略者。”
女子失笑說道:“什么侵略不侵略,種族之戰哪有什么正反;靈域反攻魔域也不是沒有,還不是一樣斬盡殺絕。”
十三郎嘴上沒有反駁,心里卻在想我可站不到那個高度,當然還是要分一分。
女子似乎想到了什么,說道:“對了,我聽說如今的滄浪星建有升仙臺,魔域又能夠存在下去;看起來多半出了什么變故,模式和以前不太一樣。”
話題太大,距離太遠,十三郎干脆裝作沒聽見這句話,開口問道:“既然是靈魔之戰,怎么又與冥界搭上關系?”
“當然有關系!”
女子說道:“修士溝通冥界本是常事,冥界大能同樣關注靈魔兩界之間的戰爭,如果他們認為有機會分一杯羹,如何能夠忍得住。”
“據我猜想,當初的靈魔之戰之所以停頓,多半就是兩邊相持卻被冥界偷襲,最終發現要便宜別人,不得不如此。夢離之地就是活生生的例子,由不得不信。”
十三郎啞口無言。暗想做鬼的也懂得黃雀在后,冥界大能看來比靈魔都聰明,著實詭(鬼)計多端。
女子找到證據,神色顯得更加嚴肅,凝重說道:“這里是一個禍端,一個會讓整個滄浪星沉淪的禍端。任何人類修士,只要有機會將它解除。都應責無旁貸,萬沒有推辭之理。”
十三郎干脆不吭聲。
女子望著他,嚴厲的語氣說道:“不要說什么修為低微。我當然知道你修為不足,可如果憑修為就能解除危機,夢離之地早已被除掉。那會等到現在。別的不說,當年我未陷此地前,這里還是有幾個老怪物留下;假如他們如今還在,理應突破化神進入下一個境界,焉能坐視不理。”
十三郎默默不語,目光看著地面,仿佛在找螞蟻。
“當然這不是說修為不重要,而是單憑修為根本不能解決此事,需要找到合適的人。”
女子又說道:“現在和你說說這個被選者,之所以說收服此寶重不在修為。原因就在于此。”
“冥界之寶除其自身威力外,最可怕的就是陰冥之氣。試想一下,假如這里的陰冥之氣泄露出去,人界……或者說滄浪星,將會面對怎樣的劫難?”
這個不用女子解釋。十三郎只要抬頭就可以看到周圍的情形,那不是恐怖可以形容,只能是絕望。
“要解決陰冥之氣,便需要有人能夠適應并將它煉化,而這需要一個過程,且需要大范圍篩選。”
“所以秋獵才會訂下這樣的規矩。讓幾乎所有人都有幾乎參加?”
十三郎漸有明悟,問道:“這么說……魔王宮知道這里的情形?”
女子望著他驚詫的表情,微微一笑說道:“癡兒,難道你會以為魔王宮還不知道?”
她說道:“不僅僅是魔王宮,靈域的仙靈殿,現在的戰道兩盟,乃至一些上古家族;只有有足夠份量的人物坐鎮,通通知道這里的情形。”
足夠份量,顯然不是一般份量;十三郎粗略估計了一下,起碼像冉云鬼道之流肯定不夠,燃靈族大長老不知行不行,他也沒地方問。
“只不過,這個消息不能讓所有修士知曉,原因你可明白?”
“會引起恐慌,甚至……絕望。”
漫天火海,遍布整個世界的騷亂,人們變成野獸,肆意發泄心中的不滿與絕望!
十三郎想起故鄉,想到那些滅世傳聞會帶來的一切,不禁悚然而驚,從心底涌起寒意。
“沒錯,假如人們知道他們身邊有這樣一個地方,人……還能是人嗎?”
十三郎再不敢半點嬉戲,認真問道:“既然是這樣,為何靈域修士不入夢離?就算入口不在這里,大家也應該通融通融,齊心協力才對呀!”
“誰說沒有?”女子反問道。
“呃……”
十三郎很想說我就是靈修,咋沒聽說過有這種事情。可不知道為什么,話到了嘴邊他又收了回去,轉而問道:“夢離之地,也能通往靈域?”
“當然可以。”
女子肯定回答道:“靈修進入這里當然很麻煩,因為外層的環境你也看到了,當初冥界入侵,原本就是假冒魔修出現。這件寶物也冒充魔寶,很難看出真偽。此外靈修的入口很少,大家都認為靈修進入也是白費功夫,根本不可能發揮作用,所以數量也很少。”
“不要懷疑,你只要看看被選者的比例就能明白。萬年歲月,最能在魔氣環境作戰的魔修都只選出五人,何況進來就要損失一半戰力的靈修?能夠進來的人多數是各族佼佼者,且都要在他們成長初期就送入,如此方能有足夠的時間準備和修煉。”
“然而這樣大規模的損耗,任何種族都承受不起。夢離之地初始形成的時候,仙靈殿的確組織過幾次,可是后來發現不僅沒有任何作用,反倒被魔修大量誅殺。時間一長,他們自然就不樂意了。”
這個很容易理解,那些不明所以的靈修魔修碰到一起,肯定會形成一番亂戰。對靈修來說,在夢里之地與魔修廝殺。根本就是自廢武功。
誰樂意讓族中優秀子弟不斷送死?仙靈殿的威望再高,也不能壓制所有宗門的集體反彈。因此時間一長,這件事情慢慢變成魔域獨享或者獨自承擔,不足為奇。
“萬年時間,死在夢里的各族修士,算上魔修靈修一起,數量不是千萬所能形容。此禍不解。秋獵就會一直持續下去,初選也會一直持續下去,我……也會一直等待下去。”
女子臉上的悲憫越發濃重。噓聲嘆息說道:“現在告訴我,假如有這個機會,你可愿意承擔?”
未等十三郎答話。女子又說道:“而且我要告訴你,當初的冥界大軍雖被滅絕,持此寶來襲的獴邏真君并未死去。他只是陷入沉睡,我在此地萬年之久,修為雖然不在,卻能感覺到他隨時都有可能醒轉。一旦他蘇醒過來,此時的滄浪星,誰能抵擋?”
震撼的消息一條接一條,十三郎被炸得頭暈眼花,顫聲問道:“獴邏真君?”
“不錯。我原來的名字早已拋棄,取名夢蘿,就是要留在這里。”
她的臉上再次呈現出那種圣潔的表情,認真說道:“本座早已斷絕余念,誓與此地共存亡!”
“要實現最終將此寶煉化的目標。首要之選在于心志。因為陰冥之氣是必須要面對的東西,而要解決這個無數代人都解決不了的問題,唯有以身試法,嘗試將它引入體內,并逐步煉化。根據眾多同道和我的經驗,陰冥氣首蝕心神。因此對修士的心志要求極高。在沒有更好的辦法測試前,最合適的參照對象就是心魔,這就是被選者的由來。”
“事實上,被選者都是抱著尋寶的目的,無意中進入到夢幻天羅,也就是我所掌控的這一片空間。在這里,我可以將修士的心魔引發,并初步導入一絲陰冥氣,借此為考驗選出合適的人。”
十三郎心中微凜,肅容問道:“通不過會如何?”
“就和他們一樣。”
抬手指著外面,女子的眼神越發悲憫,帶著一絲哀傷說道:“但凡能得到玉牒殘片并進入此關者,無一不是青年翹首,奈何心魔本就恐怖,在這種地方渡劫就更加困難重重,單這一項,就已空耗無數良才。”
十三郎面色大變,心中連呼僥幸不已。
女子說道:“不過一旦通過,也就意味著獲得了莫大的機緣。當年獴邏真君縱橫人界,搜索了無數奇珍異寶。那些寶物被分藏在古跡各層,被選者既然能夠初步適應陰冥氣,無疑多出很多便利。”
“當然,這個過程相當不易,我所導入的不過一絲極薄的陰冥氣,要長時間修煉后再入此地逐步深入,慢慢適應才行。”
十三郎不信搖頭,說道:“如今已過了一萬年,什么寶物還不都成了廢鐵殘渣,哪里還有用。”
“傻孩子,別忘了我剛才的話,此地非天道所能及。”
女子微微一笑說道:“前面四人,都已得到不淺的造化。就拿最近的那人來說,他就得到了不少寶物功法,我還贈其半粒造化丹,如今兩百年過去,修為必已大進才是。”
造化丹,丹如其名,號稱可改一人之造化。最為奇妙的是,此丹服用后效果因人而異,最離譜可能直接拔階越境,之后修行更是順利許多;差一些也會改善資質,提高破境幾率;就算再如何不濟,也能夠提高一些法力修為,對意境領悟更是有著天大的好處。
雖有大義當頭,然而要讓人心甘情愿充當試驗一樣的角色,最合適的還是獎賞。所謂有錢能使鬼推磨,有造化丹這種神物做獎勵,哪怕是幽冥鬼蜮,也有大把的人愿意闖一闖。
女子存活了萬年,哪能不明白這條道理,她說道:“這里有不少典籍功法,每一種都是極為難得之物;只要你想,可以任意選取拓印。我建議你不要貪多,只選擇對自己有利的那部分。此外法器材料之類,只要融入陰冥之氣無礙,就可以在第一層隨意出入,再無任何阻礙。當然了,該破除的禁制還需你自己解決,只要時間來得及,大可慢慢去找。”
她還想再說下去。忽然發現十三郎面色大變,好似發現了什么極為震驚的事情,不覺有些詫異。
“怎么了?有什么不對?”
“造化丹?兩百年?”
十三郎問道:“您說的是勾奩?”
“你認識他?你不是天狼族修士嗎?”
女子同樣感到詫異,追問道:“他如今怎樣?”
十三郎苦澀一笑說道:“我不僅認識他,多半還與之結了仇。而且此刻,他可能已經進入古跡,正在尋寶也說不定。”
“怎么可能!”
女子面色突變。寒聲說道:“他若是前來,我應該有所感應才對。而且他有……”
不知道為什么,女子并沒有再說下去。眼神閃爍不定,似在思索什么關節。十三郎倒沒有留意這些,開口問道:“前輩能否告訴我。渡化玉牒殘片究竟有多少份,之前三人現在如何,有沒有再來此地進一步修煉。”
女子認真想了想說道:“玉牒殘片究竟有多少塊,連我也無法知曉。它所謂接引之物留在一層,有緣者即可得之。至于前面三人,最遠的那一個想必已經隕落,另外兩個都曾先后來此數次。至于如今怎么樣,就不是我所能知的了。”
講到這里,女子大有深意的望著十三郎,嚴肅說道:“孩子我必須提醒你一件事。無論你能否修煉成功,成為被選者的事情都不能告訴任何人知曉,包括魔王宮在內,任何人都不行。”
十三郎點頭表示明白,說道:“這個我明白。懷璧其罪,不怕有沒有,就怕別人相信你有。”
頓了一下他又道:“我還有幾個問題,希望前輩解惑。”
“盡可明言。”
十三郎說道:“我現在,算是被選者了嗎?”
女子先點頭又搖頭,說道:“不安全是。通常進入此者渡過魔劫會有跡象,我在最后時刻才將陰冥氣導入,以免他承受不住。你的魔輪之路完成得太快,我根本還沒來得及施展,所以不算完整。”
“三個月還算快?”十三郎大感驚詫。
“滯留百年者也不是沒有,何況是三個月。”
似乎覺得十三郎過于謹慎,她又道:“不要擔心,之前數人,從未有過魔劫成功卻不能承受陰冥氣的例子。”
“那么,導入陰冥氣該如何操作?”十三郎繼續問道。
女子微笑說道:“很簡單,你只需敞開心神,容我將意識導入即可。如今我已是陰冥之體,一進一出,自然會留下痕跡。”
十三郎再次點頭,又問道:“前輩曾說夢離之地可通往靈域,晚輩猜測那個入口應與魔域不同,不知現在……還能否使用?”
“靈魔兩域的入口的確不同。事實上,當初為了避免靈修與魔修廝殺,仙靈殿曾在古跡一層開辟一個單獨的入口。本意是讓靈修直接參與初選,奈何魔王宮覺得這樣太過不公,慢慢地就無法實施下去,最終從外部封閉了。”
“當然了,從內部還是能夠打開的,它實際上已經變成靈魔兩地最高層之間的一個連接通道。有大事的時候,仙靈殿與魔王宮之間通過這里傳遞信息,倒也極為方便。”
女子回答完,眼里閃過一絲疑慮,正色問道:“你問這個做什么?”
“也沒有什么。”
十三郎躬身施禮,誠懇說道:“晚輩在靈域有父母血仇未報,若能知道這個入口,等于有了一個絕對安全的隱匿之所。還望前輩告訴我,那個入口在何處,如何打開。”
“父母血仇?”
“正是。”
十三郎再次施禮,認真說道:“不瞞前輩說,晚輩的父親是靈修,母親是魔修;晚輩幼年是在靈域長大,六歲時父母為人所殺,大仇至今未報。”
“難怪……”
女子似乎明白了什么,悲憫憐惜的目光望著十三郎,柔聲說道:“難怪我發現你身上的煞氣與怨氣都無比濃厚,執念更是遠勝常人。”
十三郎沒有再說什么,只是微微躬著身子,靜靜等候。
“也罷,人倫大道,本就是我輩當守之念。若不能解開此結,你以后的修行也有阻礙,怕是不能完成大業。”
女子神色微動,隨意朝十三郎揮了揮手,之后說道:“你可明白了?”
仿佛印刻一樣,十三郎憑空覺得腦子里多了些東西,面色為之一變,誠懇說道:“多謝前輩指點。”
“只是一種意識傳遞,也是成全你至孝之道,不要放在心上。”
女子抬手撫向十三郎頭頂,柔和的聲音說道:“我的精力已經不多,你可準備好了。”
令她意外的是,十三郎忽然微微一笑,后撤半步朝女子拱手抱拳,說道:“既然是這樣,晚輩就此告辭。”
“你說什么!”
女子面色瞬間大變,一時竟呆在那里。十三郎望著她,眼里漸有嘲諷,憐憫說道。
“我說您還是繼續留在這里等著吧,獴邏前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