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想請一道赦令,一道諭令,與一支大令。”
沒有拐彎抹角,十三郎直接道出心中所想。
“赦令是谷溪?”
“是。”
十三郎躬身作揖,誠懇說道:“谷師年齡大了,學生想、先去丹樓看看。”
言罷,十三郎垂目、束手、低頭,默默等候眉師做決定。
眉師望著他,因之前消息被攪亂的兩潭目光慢慢沉靜,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赦令為了谷溪,諭令大令什么的,眉師沒有問,十三郎也沒有往下說,如此便可理解為:假如赦令無法通過,后面就不用談了。
大比臨近,雷尊以雷霆萬鈞之勢卷土重來,適逢內憂外患,十三郎身攜四方強者返回紫云,開口便要眉師否決自己親自頒布的諭令。
有禮無理,等若逼宮。
道院屹立數千年,經歷過的風波自然不會少,歷史上,也曾出現過有人威逼紫云、試圖強迫院長行事的例子,甚至有過顛覆之舉。
凡間王朝也好,修真宗門也罷,敢做這種事情的人,無一不是心兇勢大,強悍多智,且有無數外力可以借用;除此之外,每一個威脅正位的人都明白,最重要把道理攥在手里,才可名正言順。
無禮不要緊,必須有理,起碼明面上如此。對那些有著遠大“抱負”的人而言,要做到這點并不難,因為紫云院長所做的決定,很多都是高瞻之舉,當時當事,很多人分不清利弊曲直。有的是辦法扭曲含混。
事實上,院長并不總是對的,有些事例中,逼宮者的確站在道理一方,事后會得到驗證。但若因此認為逼宮可行、可同情的話,就大錯特錯。
道院出現過多次逼宮。從未有過成功的例子,個個頭破血流。
逼宮失敗,結果因人而異,有些沉穩拿捏有度,雖不成仍能護己周全,有些則比較慘,要么“流放”他鄉自此沉寂,要么干脆連性命也丟掉,從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一個被人唾棄的名字。萬古長黑。
最近的例子是雷尊,上次大比,雷尊高舉奪旗之號,要與老院長以武力決勝負,其本質不在于大比本身,而是理念之爭,或許還有別的。普通學子、甚包括許多宗門大佬、道院教習在內,難以看透其中真諦。只認為這是按規矩辦事。正因為如此,奪院因意外不了了之。雷尊卻能全身而退,卷土重來。
斗權這種事情,在沒有徹底成功之前,總歸保留三分余地比較好;古往今來,凡間修家,莫不如是。
十三郎不是這樣。
谷溪年齡大了什么狗屁說辭!
不留余地。不講情由,甚至都沒問谷溪到底因何被禁,十三郎分明是想讓人知道:他不打算講理。
不講理,無理至極。
不講理,放在普通人身上叫蠻橫。梟雄身上叫霸道,假如是地位低而實力強、影響又很大的話,便配得上另一頂帽子:大逆不道!
不同的人,反逆的方式也有不同,有人跋扈有人囂張,有人謙虛有人陰毒,如以彬彬有禮的方式表現出來,則又可增加兩個字:虛偽奸雄!
如今的十三郎,絕對有做奸雄的資格。
“谷溪犯禁,本院罰其閉關三十年,不僅是讓他思過。”
靜思片刻,眉師決定解釋幾句,緩緩說道:“谷師兄比我年長,修行的時間也更早,比較資質的話,不說絕世奇才,至少不會差人太多。然而他遲遲不能破境,面臨壽元枯盡之危,就說當年,你在禁樓修行時,可曾留意到,谷師兄已有法力潰散之兆。”
前稱名后師兄,眉師用心良苦。
十三郎搖搖頭,說道:“當初學生修為淺薄,見識有限,跟隨谷師修行的時間也不長,實難考慮太多。”
這是實話。
區區十年,對修士而言幾如彈指,生活修煉都安定的話,恐連一根頭發都不會掉;道院的那十年,十三郎專注于學,谷溪專注與教,老少兩個癡癲若狂,三五個月不洗澡都很正常,哪會注意那些東西。
退一步講,彼時十三郎才只結丹,瞪破眼睛也看不出來。
眉師認可他的話,說道:“如今你也是大修士了,可知道,這是為什么?”
十三郎想了想,回答道:“多半與心境有關。”
眉師說道:“本院聽說,你最擅長把握人心性;道院正逢多事之秋,以你對谷溪的了解,當知他會怎樣想,怎樣做。”
這話不是問句,十三郎知道不用回答,默默點頭。
眉師說道:“如此,你還認為應該將他放出來?”
這句話是問句。十三郎仍然沒有猶豫,認真點頭。
“為何?”眉師并未表現絲毫不喜,但有些疑惑。
“疏與堵的差別。”十三郎回答道,神情滿滿欽佩。
能夠被老院長欽點,眉師毫無疑問是有大智慧的人,比如現在,換成以往任何一位院長,都會被十三郎的態度激怒,她卻寧靜如初。學子在院長面前咄咄逼人,眉師非但退避鋒芒,還能真正放下身架,以近乎“請教”的姿態與人切磋。
這是性情所致,也是眉師特有的處事方法,同時還與其修行有關。眉師性情外柔內剛,多數時候不喜歡爭斗,如實在不可避免,她也不喜歡以直對硬,而是在曲折中尋找破綻,直到找出對方要害,出擊便無解。
女性剛強也與男子不同,眉師獲勝常留人一線,不做趕盡殺絕事。做為一家大勢力的主掌者,這種性情容易給人留下軟弱的印象,易落詬病;主政之初,不是沒有人私下里想、甚至議論過。認為眉師優柔寡斷,假如道院在其任期內衰落、甚至崩垮,眉師責無旁貸。
這種印象持續了很長時間,直到谷溪被封禁,人們才恍然發現,這位像花兒一樣美麗、水一樣溫和的女子有著常人難以想象的狠辣與果決。與那些聞名已久的雄才人物相比,區別僅在于四個字。
底線,耐爭。
不觸及底線,眉師很好說話。比如,以往老院長在位,清河第一關收取船資,當然不只是為了賺幾兩銀子。目的本身是好的,但在執行起來,不知是因為本性貪吝、還是別的什么原故。過于固執了。老院長主事期間,的確有學子因為幾兩銀子被拒之門外,怏怏離去。
這太荒謬了,明顯不利于道院發展,用十三郎的話講,典型教條主義。這件事情,直到眉師接掌道院才有所改觀,該收的銀子還是要收。具體處置起來靈活許多。
原因在于,眉師覺得這條規矩僅僅是規矩。不是絕對不容觸犯的原則,沒必要太執著。
不要小看這一條,對修士而言毫無價值的幾兩銀錢,改變的可能是一生;因此走進紫云的學子中,如出現一個如十三郎、夜蓮式的人物,便有可能改變道院。
觸及底線會如何?
現成的例子。道院滿共只有四座樓,谷溪身為一樓主事、老院長親傳、名義上是眉師師兄,也被當場發落,且格外殘酷。
不同的人,所懼截然不同;封地禁足。對尋常修士而言不算重罰、甚至不能算處罰,然對谷溪而言,這條禁令比要他的命更加難以忍受,堪稱冷酷。
關鍵在于時間,三十年。
明知道自己最關心的事情正在發生,但是不能看到、插不上手,幫不上忙,眼睜睜等著最壞的結果發生。谷溪桀驁不馴,根本原因在于他幾乎無欲,這種處罰等于捏住谷溪的脖子,但又不肯一下子勒死。
打熬心境,眉師不是講空話,而是實有其事,實有其因。
外人很難知道的是,眉師這樣做不但有理,還有親身體會過的事實根據;枯坐,她的修行就是這樣進行,與禁足閉關并無本質區別,且獲益良多。
對谷溪如此,對十三郎,眉師依舊如此,逼宮也好,強勢也罷,普通學子也好,六方英雄也罷,只要沒有真正攤牌,眉師仍以“討論”的姿態對待這件事,這個人。
十三郎有請求,好的,有勢無勢都可以提出來;十三郎有禮,眉師不管真假一概收下,之后與其談理,道理的理,修行的理,接下去還有院長的理,道院的理。
十三郎有禮無理,眉師收禮問理,待其無理,再做計較,再展無上權威。
打算很好,眉師忘了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情,十三郎不是谷溪那種愣頭青,講理恰恰是其強項,而且他有眉師永遠學不會的本事:歪曲事實,胡攪蠻纏,指東打西,禍水東引。
“心境如水,成就多在于感悟,感悟靠悟性與機緣。”
十三郎亮明觀點,說道:“一心打熬,結果只會適得其反。”
眉師微微沉吟,說道:“修行之人,心境當如山岳凝重,不可似水那樣隨波逐流,這樣的比法,不妥當。”
十三郎說道:“心境因情而生,情若洪流,宣泄才可減輕負累。”
眉師說道:“修行便是逆水行舟,逆天而行。如非把情緒比做水流,心境便是高堤,加寬增厚才可質變。宣泄之法,了不起避讓一時,之后怎么辦?”
十三郎笑起來,笑容奸詐,毫不掩飾計謀得逞的得意,甚至是快意。
“笑什么?”眉師神情依然沉靜,沉靜得讓人害怕。
“沒什么。”
十三郎隨手一指夜蓮,接著之前的話題,回答道:“之后很好啊,不信問她。”
“夜仙子?”眉師轉過頭望著萬世之花,有些摸不著頭腦。
“我”淡漠被迷茫打散,平靜被驚慌代替,夜蓮稍一錯愕,絕美面容剎那間浮上紅霞,之后便用兇狠的目光盯住十三郎,用力咬牙。
“你”
十三郎聳肩,攤手,搖頭,表情無辜。
“老師問你話呢,看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