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下雪的日子總是過得特別快。
聽起來沒什么道理,但對亂舞城中居住的人們來說,這是他們的真實感受。自某夜的天空突然綻開真容后,時間就像那些延著屋檐樹梢不停滴落水珠一樣溜走,不知不覺便是十天。
十個日夜交替,猶如十次生死輪回,隨著年關日益迫近,亂舞城終于舒緩了催送生死的節奏,羞羞答答釋放出些微喜慶氣息,叫人好生感慨。
人總是會累的,無論殺人還是被殺,次數多了終覺厭煩。一個個幫派被憤怒的人群抹去,一個個小勢力成長起來,一些臨近葬滅的大人物躲在堡壘后惴惴;沒有仙人插手的亂舞城重新演繹著興興合合的悲歡輪回,漸到了收尾的時候。不管怎么說,多少年未見的暴亂持續半月后,無論作俑者還是被動承受的人們慢慢平靜下來,眺望一番周圍局勢,擦干眼淚準備過年。
人生總共那么些年,一年才一次,啥事兒不能等幾天再說。
零星的炮仗聲在各個角落響起,獲準出門的孩子們穿上新衣,姑娘們重新出現在大街上,小販鋪子賣力吆喝;假如這就是人間,作為亂局中最平靜、最安逸的城主區無疑就是那張極富代表性的臉,給每一個身處其中的人裹上一層煙火氣。
越是平靜越是熱鬧,前者說的是大局,后者形容的是人心,被城主隔空命名為太平街的主道上一派祥和。人頭穿梭如織;三元閣前身形來往,進者憂郁出來的喜慶。相熟者彼此打著招呼,感慨感激皇家醫者圣手仁心,絲毫看不出這里曾經鋪然過多厚的鮮血,滾落多少人頭。
廳內,三名藥師的神情均有些疲憊,眼里帶著壓制不住的得意與亢然,為自己的工作感到得意,為大人新策而贊嘆。他們不是正宗商家。但也能看出那一紙“免費”給三元閣帶來多大變化;當然了,最讓他們滿足的還是來自病患者的贊美,因其是金錢換不到的精神享受。
“人心人性,幾個錢就賣得精光。”
二樓臨窗,藍瓶兒望著下方來往的人群,稍一抬頭便看到對面緊閉的大門,還有那兩張如凄厲白刀一樣斜掛的封條。忍不住內心憤憤。
“你是個混蛋,強盜,壞坯子,惡棍,惡魔!”
“我”
剛從靜室出來就迎來這一通吼,十三郎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好在相處這么些日子。他對藍瓶兒兩天一變的性情多少有點抵抗,最適應或者說喜歡的還就是如眼前這樣憨嗲帶點蠻不講理的摸樣,無奈攤手回應道:“妙音門想要人氣還不容易,開門就有。”
藍瓶兒橫眉立目,喝道:“那你趕緊把封條撤了。”
“好。”十三郎一點不推脫。抬手便要下令。
“等等!”藍瓶兒下意識覺得不妙,趕緊叫停。
“嗯?”
“又想耍什么奸計。老實交代!”藍瓶兒喝道。
“”十三郎無辜到不想說話,看著藍瓶兒的眼神仿佛她是神經病。
“別以為本姑娘像他們那么好騙,你是想”
藍瓶兒用力想著,想著,想著忽地一拍手掌,叫道:“我知道了!”
“嗯?”平板的表情配合幼稚的動作,必須承認其殺傷力很大,十三郎干脆不說話,只以目光詢問。
“我知道你的詭計了。”藍瓶兒認真說道。
“喔,到底要不要撤封?”
“當然不能撤。咦!你怎么不問我知道什么?”
十三郎懶得回應,搖搖頭準備出門。
藍瓶兒愕然,半響才醒悟過來追上叫道:“喂,喂喂喂!去哪兒?”
“夢舞軒。”十三郎頭也不回。
“那是妓院!”藍瓶兒驚叫。
“我知道。”
“你去干什么?”
“你說呢?”
“你我”
“那種地方不適合你,建議你不能去。”十三郎誠懇說道。
“不行!本座擔心你干壞事,非去不可!”藍瓶兒嚴肅回答。
男人去妓院能做什么?問出這個問題的人一定是無聊到極致,注定遭人恥笑。
男人帶著女人去妓院相當麻煩。
八指先生如今是名人,年少英俊事業有成,驟然出現在亂舞城最出名的紅粉地,可想而知會引來多大轟動。最讓人疑惑難解的是,蕭大人絲毫沒有掩飾形跡身份的意思,就這樣帶領一群彪悍護衛堂而皇之出現在夢舞軒的大門內,身邊還跟著一位神情冷漠得像冰山、但又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住眼中怒氣的貌美女子
好熱鬧,真的好熱鬧。
好冷清,真的好冷清。
“吳二爺,您來了!這是哪位啊!”
迎客小廝的尖叫聲響起后,整個夢舞軒鴉雀無聲,無數粉兒蝶兒花兒與尋歡者的目光落在門口的那群人身上,人人驚詫個個顫抖,死都不敢吭氣。
恍惚間,當初三元閣門前的那一幕出現在眾人腦子里,不少人心里想難道蕭大人又要封館?可對面沒開新館呀?
什么話,蕭大人開妓院?!
安靜也是會傳染的,吳忠給小廝解釋的片刻功夫,死一樣的沉寂蔓延至整做紅樓,一些房間里傳來叮叮當當亂想,還有壓抑驚恐的低呼,有人甚至已經哭出來。
一名小廝連滾帶爬地跑上去傳信,很快一名胖子連滾帶爬的跑下來迎接。大冷的天,胖子臉上卻仿佛被水洗過一樣。怎么擦都擦不干凈。
“蕭大人駕到,夢舞軒蓬蓽生輝,小老兒這就給大人安排,安排,安”
可憐夢舞軒的老板廝混江湖數十年,什么樣的場面沒見過,唯獨眼前這一幕著實讓他不知如何應付,吭哧半天也不知道該安排些什么。
目光不時朝藍瓶兒身上瞥。胖掌柜心里想這算啥名堂,咱這兒不流行百合啊!
“再看一眼,挖了你的眼珠子。”藍瓶兒快瘋了,費盡法力才能壓制下心中狂暴殺意。
來的時候,藍瓶兒認為修道修到她這一步,本應視身體如空殼,不至于被這些凡塵俗念所染才對。然而事實擺在眼前。當身處在那種環境,鼻端嗅著溫柔眼里看著,身體被空氣中無處不存的曖昧氣息所包圍,尤其是當那些恐懼中透著猥褻的目光一起落在身上的時候,藍瓶兒覺得有千萬只螞蟻在衣服下亂爬,恨不得一把火將這里一切燒個精光。哪里還管得上這里可能是三王之一的所在地。
藍瓶兒沒說假話,假如胖老板不識時務再以目光偷窺的話,藍瓶兒下決心要挖了他的眼睛,哪怕事后與血舞火拼一場,她也認了。
“添麻煩了。”
十三郎倒是挺客氣。發覺胖老板快要哭出來,溫言寬慰道:“不用理她。新收的侍女,不太懂規矩。”
侍女?!藍瓶兒身體微微顫抖,和胖掌柜一樣。
“是是是,大人說的是。”
胖掌柜艱難彎著身子,諂媚的表情仿佛面前兩人是其親爹和親媽。
“大人此來”
“坐坐,喝幾口茶,聽幾段曲子。”
十三郎道明來意,問了句:“當家的不歡迎?”
“豈敢豈敢,大人里面請,不,三樓,三樓請。”
胖掌柜一哆嗦,連忙招手相迎,一面轉頭大喝。
“二狗三狗五狗還不給老子侯著。”
“怎么全是狗?”藍瓶兒可算逮住機會,冷哼道:“他是不是罵你狗官。”
吭哧一聲,胖掌柜一頭撞在樓梯上,半響爬不起身。
十三郎不知該說點什么好。一旁吳忠低聲解釋幾句,示意這種叫法是為了烘托客人尊貴,并不是真正伺候貴賓的粉頭名號。
藍瓶兒仍不解,問道:“大狗四狗呢?哪去了?”
“打狗死狗,不吉利。”吳忠支吾道。
藍瓶兒聽著,不屑說道:“全是狗,能烘托吉利到哪兒去?了不起一條狗王。”
玉棟金梁,沉案嶙石,室內典雅不失莊穆,窗外園林疏密有致;同一處地方,不同的所在,不同的人看到不同景色。無論你是販夫走卒還是高官大貴,總能找到喜歡的地方,夢舞軒不愧第一紅樓。
十三郎端杯憑欄四望,忍不住贊了句:“不錯,難怪大家都喜歡這里。”
“馬馬虎虎了,哪有你說的那么好。”
脫離外間的喧囂俗鬧,耳邊聽著叮咚琴音,藍瓶兒心情好了不少。胖掌柜極通世故,親自挑選了三名清秀牌頭兒進來服侍,所說所彈也不是什么淫詞濫曲。雖知道她們故意為之,藍瓶兒仍不能嘆一聲夢舞軒底蘊深厚,那幾名女子色正端莊,若放到外面,怕是會被人當成大家閨秀相待,哪有半點庸脂俗粉氣。
唯一讓她覺得不舒服的是,三名女子到底是紅粉堆里打滾的人物,初始畏懼官威不敢放肆,待相處的時間久了,發覺那位兇名赫赫的大人并不像傳聞中那樣可怕,眼神終不禁流露幾縷情思。
這很正常,俗話說哪個姐兒不愛俏,八指先生可不止俊俏,更是亂世中難得一遇的強者;加之其言語溫和態度誠懇,絲毫不因她們的身份有所歧視,焉能不引來旖思幻想。
紅塵女子最能識人,幾女認定這就是她們苦苦等待相盼的人物,自然賣力表演,時而順帶撩撥;手段或柔指或清波,或哀怨或婉幽,真可謂時時用心刻刻留意,但凡能換來一記褒獎兩聲贊揚,內心均不禁為之跳躍一番。
至于那位兇巴巴的侍女開始看著可怕,時間長了,誰還顧得上理她。
又是一曲終了,三女彼此對望,當頭女子說道:“大人還想聽曲子么,若不介意,姐妹們有一支舞”
十三郎搖搖頭,隨手拿出張寫著樂譜的紙,說道:“試一下,這個曲子能不能彈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