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戰斗,劍廬復歸于沉寂。
人心渺渺,數十精修慢思量。
兩人倒,陰陽散,九獄滅,袁朝年亡,小不點回歸本相,這場突如其來的戰斗持續片刻即告終結,劍廬周圍大拿雖多,沒有一個人來得及出手,或也不想出手。
短促意味著變數減少,后事處理起來會方便很多。從表面看,這場戰斗的進程完全公開,夜蓮演奏妙法天音,袁朝年不知為何發瘋成魔,之后魔頭肆虐引來三人圍攻,連在劍廬修行的蕭十三郎都被驚動,且親自出了手。
距離開棺才只有三個月,各方此刻均還有人等在場,不可能作假,也不可能掩人耳朵。此外最最要緊的是,因燕山老祖一聲令下,原本為了鎖定天絕氣息的大陣再度啟動,再沒有將事情處理干凈前,誰都不能離開。
劍廬之地在燕尾,坐鎮主場,燕山老祖的話就是天條,無人可以不遵從。于是在客觀上,作為主要矛盾方的夜蓮得到極為重要的一段緩沖時間,只需將事情的原委說清楚,換個說法就是為在場大拿、尤其道尊等來到道院的主腦尋找合適借口,或許就能將事情平息。
為何如此輕松?最最主要的原因不是袁朝年是不是魔頭,而是他已經死了。
“就這么死了啊蠻可惜的。”
趁著走向中央的這么會兒功夫,道尊等大佬心里默默想著,失望的同時忽生出幾分慶幸。
“死了起碼比不死好。”
人死燈滅,不要因此覺得世道炎涼,事實往往如此。袁朝年的確很重要,且為多方勢力所重。但他總比不了十三郎,背后勢力總不能與仙靈殿相提并論。正如其自己所講,夜蓮要殺他必須瞬間完成,但凡形成僵持局面,周圍人、尤其道院的人,非插手不可。
可他死了。死得干干凈凈,連句“為我報仇”的遺言都沒能留下。
當初大先生之死,滿滿疑點,何嘗不是囫圇過去?只要牽扯到的人分量夠重,足以讓想追究的人忌憚,人死比人傷好處理得多。
現在袁朝年已死,意味著事情成了定局,重要主事者愿意息事寧人,風暴會好控制的多。
除了這一點。在場修家心里都明白,今天這場戰場中,那個不知來自何處、不知為何物的魔頭絕對不是什么好鳥,意味著袁朝年除了三方諜之外,或許還有其它隱秘。
這很正常。修行的人哪個沒有秘密,袁朝年從一名學子變成教習,沒秘密反倒讓人奇怪。九獄天魔這個東西除袁朝年本人和夜蓮,包括燕山都認不出來。誰能說那是個足以滅世的魔頭?
反過來。無論萬世之花演奏神音,又或十三郎滅魔成就陰陽圖案。觀戰者有不少人都得到了好處,甚稱得上獲益終生。兩相對比,這個時候、在燕山鬼道藍山等人眼皮子底下與夜蓮與十三郎為難,怎么看都不明智。
片刻時光,道尊心里已有定議,于是來到萎頓在地的兩人前。溫和而不失嚴厲的語氣迫問夜蓮,這一仗到底為什么打?
“仙子擊殺我院教習,需要給本尊一個解釋。”
袁朝年的公開身份是道院教習,且剛剛代表道院完成會談,正處在人生的最高峰。當著所有人的面被夜蓮殺死好吧。看上去更像十三郎父女下的手,但他來找夜蓮總沒錯,而且此前受到萬世之花逼迫。這樣情形,別說夜蓮,便是換成其師尊童姥,道尊也非得亮明立場不可。
很合理,也很有風度。說句老實話,道尊已經客氣得不能再客氣,且極為明智地將十三郎派出在兇手之外,連那只明顯是魔族妖獸的大海螺都沒有追究。
有人不同意。
“要什么解釋?”
短暫時光,十三郎只來得及了解最最粗略也是最最要緊的幾件事,一為小不點的生死安危,二為袁朝年的身份,三才是剛才那只魔頭的大致來歷。不知什么原因,被那顆無形彈丸穿透身體,十三郎沒流一滴血,身體也沒有任何傷口,精神卻無緣無故變得極為困乏,全身精、氣、神都被抽光了一樣,內心不能不為之警惕。
肯定不是因為戰斗。十三郎明明記得,就在被彈丸擊中之前,自己的精神還健旺的很,且因為陰陽圖案有成,身體感覺極為舒適。那顆彈丸為魔頭所化,穿過身體最終射向夜蓮于是十三郎回過頭去看,遂發現夜蓮比自己還要不濟,軟倒在地身體輕輕顫抖,似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這太奇怪了。此前相處十幾年,縱如三面崖之戰情形那般惡劣絕望,萬世之花仍如神女一樣莊穆驕傲,怎么會突然變成這樣?
擔心戰斗還未終結,十三郎忙問其魔頭如何,夜蓮回答說魔頭已滅,語氣異常堅決,神情卻有些古怪。匆忙之中,十三郎沒能留意到這一幕,檢查發現感受不到絲毫魔頭氣息后,便也放了心。
粗略問了幾句,萬世之花簡要作答,見其似無性命之憂,十三郎再把關注點投向小不點小不點沒死,不然十三郎也活不了,但他形容不了小不點的狀態,似睡似醒又像沉浸在夢魘之中,精神之海如颶風狂嘯,沒有半點、片刻安寧。
與想象中的情形完全不一樣,十三郎來不及細看細想,迎來道尊等人來到身前,朝夜蓮追問因果。
“山君十子隱藏道院,不斷受到重用,尊者不思如何追兇防范,反來要解釋?”
小不點沒死但其生死未卜,因有精神相連,十三郎時刻能夠感受到那種求醒而不得醒的掙扎與柔弱;感覺就好像被餓狼含在嘴里,小不點伸出雙手不停呼喊,十三郎展開全速拼命追擊、卻怎么都追不上,也抓不住她。
心疼。撕裂般的疼,無解的疼。
一堆事情等著做,一堆謎團等著破解,一堆麻煩等著處理。這般情形,十三郎能夠壓下火性已屬不易,要求他如何考慮周全、照顧尊者顏面。根本不可能做到。
“還有你們,腦子里裝的都是什么?”
指點一群來自道盟、戰盟的大拿,十三郎面色不善,冷冷說道:“非得依靠間諜、打聽到彼此底細才安心?是不是成天都在做虧心事,非得知道對方有沒有打算尋仇報復?到底是山君十子太厲害,還是你們心里頭有鬼?”
袁朝年為什么吃得開?本事僅為一方面,關鍵在于三方總想多知道對方一點底細,又想了解對方知道自己多少底細循環往復,本該牽羊持線的三大勢力儼然變成了羊。時不時被動、甚至主動割點肉下來交給袁朝年,彼此相互喂養。
三方都認為自己掌握著袁朝年的生死,只看是否愿意那么做;然而現實的情形是,隨著袁朝年的身份越來越公開,三大勢力對他的掌控越來越弱,相反忌憚日益增多,已呈現尾大難除的趨勢。
當作近百人的面,誰都不肯公開的事。被十三郎公然以最最羞辱的方式叫破,不亞于撕開三方大拿的臉。鮮血淋漓,痛不欲生,同時羞愧、尷尬、憤怒
“先生講話要有根據。”
玄靈子回歸滄浪,留下的那名長老新至劍廬,寒聲說道:“山君門下皆有獸形,適才我等君沒有看到此”
十三郎粗魯截斷長老的話。說道:“是誰說的山君門下皆有獸形?”
長老挑眉說道:“人所共知。”
十三郎說道:“你見過幾子?是哪種妖獸?”
長老皺眉說道:“本座與山君門下沒有交往。”
嶺南一番誓言宣告,山君門下自此成為眾矢之的,人人喊打。因為此,有不少身含妖獸血脈的修士受到牽連,與這類修士交往也變成了忌諱。這位長老顯然誤會了十三郎的意思。生怕被其誣陷上身。
十三郎說道:“也就是說,長老天生厲目,從未親眼看到過山君弟子,偏能一眼看出對方是不是?”
長老微怒,說道:“先生此言何意?”
十三郎輕蔑說道:“我想問問,你的眼神既然這么好,剛才看到了什么?”
長老憤怒回答道:“本座看到袁執事被夜仙子所殺,本座看到先生也有出手,本座.”
周圍一圈古怪眼神,長老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么、意識不到自己究竟說錯了什么,神情有些訥訥。
十三郎至今沒有明確“官銜”,意味著他還是一名普通學子,理論上需要以前輩之禮對待自己,自己錯在何處?
“先生固然聲名遠”
“與我的名聲無關。”
十三郎神情譏諷,說道:“剛才長老說什么?袁執事?”
長老愕然,心里想還不是你這么公然叫出來,讓大家都不好下臺?
“我可以胡說八道,你不行。”十三郎好意為對方解釋,神情很是認真。
長老臉色猛地一白。
“道盟啊”
眾人心里默默嘆息,道盟的確今不如昨,到底是傲慢成性、還是十三郎太厲害,又或道盟因亂而亂、真的找不到合適人才?出現在這種場合的長老連這點眼力神都沒有,好意思參乎“陰謀”?
十三郎轉過目光,望道尊言道:“道盟執事成為道院教習,這件事怎么說?”
道尊毫不含糊,掉回頭對長老凜然說道:“這件事,道友需要給本尊一個交代。”
找夜蓮要的是解釋,問長老要的是交代,差別天上地下!
有那么嚴重?
當然!
道盟憑什么這么做?為什么在道院安插棋子?袁朝年剛剛代表道院參加會談,期間有沒有與道盟暗箱交易,道院有沒有吃虧?
再想下去,長老親口承認了這件事,道盟有沒有安插別的人?分別都是誰?
袁朝年死了,這件事必須著落在長老身上,必須有個交代。
表面功夫?
會這么問的人一定很無知。
這叫政治。政治從來都是表面功夫,只看你會不會玩,玩不玩得起!
道尊就很會玩。聽到袁執事的那個瞬間,他便意識到這是自己擺脫困境的最佳時機,也是將快要被十三郎揭破仍到地上的臉皮拾起來重新敷到臉上的最佳機會。
“此事關乎道盟、道院萬年和睦,請道友移步,與本尊詳細談一談。”
道盟長老面如死灰,周圍一片沉寂,唯有道尊大義凜然,神情一本正經。
轉過身來,道尊望著十三郎鄭重說道:“此事非同小可,先生且自修養,待本尊查明真相,再與先生通報相商。”
夜蓮之事避而不談,道尊給自己留下足夠退路,給十三郎足夠顏面,圓融通達,實非尋常人所能及。
“通報之說太過了,學生擔待不起。”
片刻時光,十三郎的精神略有恢復,心情比剛才稍稍平定。象征性地表達著學子應有的謙遜,十三郎送別道尊,回頭轉向代替逍遙王留駐的叱虎。
“聽說,袁朝年與逍遙王關系密切”
“謠傳,絕對是謠傳!”
叱虎連連搖頭,兇蠻的目光滿滿警惕,但不知警惕的是誰。
“先生既然提到,在下這就回報王駕,詳查,一定要詳查。”
這貨比樂洪濤強不少。
心里嘀咕著,十三郎淡淡說道:“不送。”
叱虎一愣,心里想我還沒說要走,怎么就不送了尚未來得及再說什么,十三郎已朝燕山老祖施禮,誠懇說道:“此前數月靜思,學生于劍道有幾處瓶頸,老祖方不方便留下來,為學生解惑?”
燕山老祖微微一笑,坦然應承道:“老夫也有幾處心得,想與小友印證。”
周圍群修紛紛茫然,心里暗想這人要是不要臉,真的什么話都可以說得出口。
誰都知道,十三郎根本沒有認真學過劍法,此前數月從未提過劍,何來的劍道瓶頸,還好幾處?難不成這樣坐幾天,他已達到劍意由心地步?
還有,燕山與十三郎印證劍法會不會猜拳定輸贏!
“沒什么要緊事兒,各位無關人等,都散了吧?”
不在乎別人怎么想,一番可有可無、讓人聽著只覺得膈應的話,十三郎目光閑雜人等離去、周圍再“外人”之后方才轉過身,深深嘆了口氣。
“原本不該這樣說你,可”
有些粗魯的將至今仍萎頓難以起身的夜蓮拉起來,十三郎面色微沉。
“這件事,你真的很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