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會是他!”
船頭突沉,幾尾紅黃相間的錦鯉原本好奇地在船邊嬉戲,此時被驚得躍出水面,帶起點點晶花;一條覬覦良久的黑色驟然撲出,叼住其中最大的一尾,隨即頭顱輕擺,一頭扎進荷葉下消失無蹤。
余下的魚兒受驚而去,漣漪飄動,幾點嫣紅徐徐散開,最后化于無痕。
冉不驚此時真正的大驚失色,說道:“當初,他不過是……”
“不驚可是要說,當初他不過是一名十幾歲的少年,修為低劣無依無靠,不入大少爺法眼。”
夜蓮絕美的容顏上泛起譏誚,平直的紅唇微抿,直呼其名說道:“蕭十三郎現在是道院學子,據聞其天賦驚人,戰力更非普通修士可比。自進入紫云城以來,他連挫強敵,連有著嶺南第一修之稱的何問柳也敗在其手下。”
“此人修為并不高深,但其法體雙修,底牌無盡,性情毒辣狠絕,行事果斷且不留余地,深為教習甚至院長之器重,極有可能被內院錄取。”
夜蓮平淡的聲音講述著自己目前所知道的一切,淡淡說道:“妹妹身為山君弟子,連兩名師弟都轄制不住,都成了蕭十三郎的幫手。真要說起來,她妄持魅惑,確有取死之道。”
她說道:“情形就是如此,不驚可曾想到,當初那個被忽視的少年,短短三年就成長到這種程度。若是早知會有今天,當初的落靈之行,不驚是否還會拒絕?”
船身起伏,冉不驚愣愣地望著水面波紋蕩漾,若有所思。
三年前,落靈城一場劇變,引來眾多目光關注,其中自然包括身為滄云宗大長老與大少爺、也就是兩名遇害者的父兄的注意。彼時,冉不驚本應受命,赴落靈調查血案,將那名不知輕重的少年擒獲問罪。
然而當時的情形,落靈事件看似以蕭十三郎為主角,實則牽扯到戰道雙盟、以及那個脾氣暴烈的鬼道嫡孫之死,加之滄云宗身陷其中,冉不驚恰臨沖關瓶頸,思來想去,最終沒有成行。
數年苦修,滄云宗大少爺修為猛進,且身入道院,展示出超絕的天賦才華,深為各方所重。若非夜蓮橫空出世,他就是名副其實的十三分院第一,不做第二人想。
當下的冉不驚,早已將當年的事情拋之腦后,假如不是從夜蓮這里得知消息,他甚至記不起曾有這么一位不起眼的少年,與自己有著殺親血仇。
良久,冉不驚漸漸從震驚中平復,肥碩的臉盤上帶著凝重穩健的神情說道:“感謝仙子提點,但我想……此事……應還有端倪,需要徹查斟酌才可。”
“這才是真正的冉不驚,明察秋毫且思慮周詳,不會因他人之言輕下判斷。”
夜蓮朝他投以嘉許的目光,說道:“不過在這件事上,你過于謹慎了。”
“蕭十三郎再如何厲害,也沒本事在三年時間里從一名筑基都沒有達到的修士成長到可威脅元嬰的程度;此事端倪自然是有的,只要前往紫云城,一切自然明了。”
“仙子的意思……要親赴紫云?”
“不錯,但不是馬上。”
夜蓮點頭,以吩咐的語氣說道:“內院大比將至,屆時師尊親赴紫云,我會隨同前往協助;不出意外的話,我會嘗試闖登須彌,以此見證奪院大比。只是……”
略頓了頓,她說道:“現在我還有些小事處理,希望不驚能提前出發,一則了解紫云城深淺,順帶看看那個十三郎,究竟是怎么樣的一個人物。恰好你與他曾有過節,可算一舉三得。”
冉不驚連忙應承下來,說道:“理當為仙子效勞,只是兩院之間路途遙遠,恐怕……”
夜蓮說道:“我會向師尊請命,開啟兩院之間的傳送陣,送你即可抵達。若有什么緊要消息,也可經此回傳,報于我知曉。”
冉不驚身體微顫,心想師尊對夜蓮如此厚愛,竟連傳送陣都可為她單獨開啟,實在不可思議。
夜蓮知道他在想什么,紅唇微翹說道:“去到那里后,不驚可根據自己的判斷酌情行事,若是力有所及,就將他除了吧”
冉不驚沒有直接答應,猶豫了一下才說道:“既然是這樣,是否將那對夫婦帶上?”
夜蓮說道:“不必了,沒有見到真人,現在尚不能對蕭十三郎精確判斷,但有一條確鑿無疑,其心性狠毒非常人所能及。這樣的人,要么難以挾持要么至情至性,那兩人的消息不宜為其所知,暫時不要動他們,我會著人加以監護,留備不測。”
冉不驚低頭說道:“不驚明白,不驚這就去稟明師尊……”
夜蓮揮斷他的話,說道:“這等小事,就不要勞煩師尊了;你且自去,待我向師尊請示,之后便召喚于你。”
聽了這番話,冉不驚明白事情已不可更改,遂辭別夜蓮,龐大的身軀化做青煙,渺渺而去。身后,夜蓮目送其遠處,身體陡然一陣顫抖,俏麗無雙的容顏上呈現出痛苦的神情,宛如正在遭受酷刑。
下一刻,她的臉上出現一團酡紅,淡漠驕傲的目光也隨之大變,竟出現幾分魅惑妖嬈之風情來。她的雙手緊緊握住玉欄,完美的指節緊扣到發白,好似要將其生生折斷一般。
時間越長,她神情越是不堪,原本高潔中透著神圣的氣質蕩然無存,氣息也漸漸變得粗重,眼眸之中竟有春意彌漫,好似一名風情萬種的女子、于青樓上搔首弄姿一般。
圣潔的仙女陡然變成般的摸樣,此時若有人看到夜蓮,怕是會大驚失色,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孽障,還敢放肆!”
羞怒之中,夜蓮抬手朝眉心、胸口、下腹丹田連點三次,恨聲清叱:“三生咒法,封!”
三道禁環層層疊加,漸漸壓制了體內的躁動,夜蓮粗重的呼吸略有平定,眼眸隨之恢復了清明。
“好個狠心的人兒!那個妖精的魂魄不全,卻暗含一股無可化解之力。到底是她早有準備,還是你已對其搜魂,故意留有手段!”
“區區小修,怎會擁有如此手段,此事多半還是靈狐所為,就像我一樣,為避免被徹底吞噬,于魂印中留下的最后手段。只惜我行事不夠謹慎,忙于融合此魂,一時忘記了三生魂咒的厲害。”
思慮中,她的身體已恢復如常,重新變作那名高處云端俯瞰眾生的仙子模樣;望著下方那條在水中蕩漾的舟船,她抿了抿平直的紅唇,忽然淡淡而笑。
“不管怎么說,三魂我已得其一、聚其二,只要尋到那名魔女下落,將其吞噬,本座成道之時,指日可待!”
“三生有道,有引方可期,難道說,蕭十三郎就是……我成就三生所需要的那個引子……”
眼中疑惑一閃而過,夜蓮喃喃說道:“假如真是這樣,你可不要讓我失望,輕易死在冉不驚之手。”
寒暑交替,日月輪回,大雪隨之飄落,地處兩域交界的山城迎來又一個冬天。
幾年前的那場變故并未讓落靈陷入屠戮,相反,由于大量高階修士入駐,落靈居民終于和外界接軌,見到許多難得一見的修道高人。而在外人眼中,此地資源雖然貧瘠,卻養育出一群堪稱勤苦典范的苦修之士,其中不乏資質上佳的良才,亦屬意外之喜。
修道,資源固然重要,首先還是要有一顆強悍堅韌的心。山民或許天賦不足,見識也甚為低劣,然而他們擁有最最不懼苦勞的精神,以及足以讓山河為之失色的與渴求。只要加以栽培,他們雖難以成為一方支柱,卻可鋪砌磚石,成為保證傳承必不可少的基礎。
無論任何地方,任何行當,拔萃者永遠寥寥無幾;對那些宗門大派的老怪來說,在感受到大道難求,生命之火熄滅不遠的時候,總會將目光投向后世,考慮其傳承。而在這個問題上,就不是一兩個出眾者可以勝任,而是需要大量普通弟子的積累,形成從不歇息、永無盡頭的建搭與疊鋪。
落靈城因而日漸繁榮,道盟、戰盟,還有一些宗門家族紛紛前來,招收大量本地修士與煉體士充實山門。幾年下來,小小的山城已頗成氣候,若論整體實力,怕是比十三郎離去的時候提高數籌,乃至數倍之多。
聚賢樓,作為落靈城修士自己的圣地,也早已不復往日的頹敗摸樣。它被整修一新,傲立居中,真正成為落靈核心。
時近正午,瑞雪普照,天地一片晶瑩,正是賞雪論道、闊論高談的大好時機。聚賢樓上正有幾人把盞,迎著那因地理特異而格外稀奇的白羽精靈,抒發各自情懷。
“快四年了,對我輩而言,四年不過彈指即過的瞬間;然而對凡人,對落靈來說,這四年時間,真可謂是翻天之變,令老夫感慨啊!”
不知道為什么,鬼道今天顯得格外高興,一口將杯中之酒飲盡,灑笑道:“冉長老,此次道院大比,令公子身為十三院翹首,即將代表倉云出征紫云,有何感想?”
冉云身形高大,若是增加一噸肥肉的話,與其子冉不驚多半如出一轍。奇怪的是,明明鬼道說的恭維話,聽在冉云耳中卻覺得厭煩無比,面色陰郁密布,顯得心事重重。
“鬼老頭,別在這里面前裝模作樣,老夫知道你巴不得我滄云宗出糗。再說了,此次道院大比,代表倉云的不是犬子,而是那位萬世之花。你想看老夫的笑話,怕是沒個落處。”
“是嗎?可我聽說令公子已經先行出發,還開特例經院陣傳送,此舉足以證明道院對其之著重,冉兄何必遮掩。”
鬼道眼中閃過一道厲芒,皮笑肉不笑說道:“他若能在大比中占得鰲頭,不說別的,滄云宗勢必聲勢大漲,周邊修士,豈非都要仰視冉兄鼻息?老夫好歹也是倉云修士的一員,冉兄竟如此猜忌,實在令我失望,失望啊!”
老頭子話說得頭頭是道,任憑冉云如何去想,總不能當面駁斥其不是。明知道他必然藏有某些隱秘,冉云又不好多問,只能冷哼一聲,干脆扭過頭去,不再理他。
鬼道神情愈發得意,說道:“老夫聽聞,那名萬世之花對令公子也青睞有加,若是……”
“夠了!”
冉云再也忍耐不住,怒喝道:“老東西存心和我作對是不是,明知道此事忌諱還要故意拎出來,若是被有心人利用,讓老夫如何自處!”
伸出手,他遙指著鬼道的鼻子喝道:“當年令孫的事情,早已交代清楚,你至今處處與我作對,到底是為了什么!”
“與冉兄作對?這話從何說起?”
平日里,多是鬼道因性情暴躁,動輒尋釁滋事,鬧出不少麻煩。然而今天不知道為何,他的脾氣顯得格外的好,面對冉云的質問,老頭兒委屈憤怒說道:“老夫就事論事,冉兄不愛聽,大可當我在放屁,何必將這么大一盆污水潑到我身上。”
回過身,他朝另外一名麻衣老者說道:“丁長老是見證,你來說道說道,是不是這個理兒。”
“咳咳,這個么……”
麻衣老者一臉和善,看起來根本不像參合二人之爭,奈何比鬼道點了名,又不得不站出來說話。老人揉著眉心,一臉愁苦的表情說道:“鬼老不要生氣,冉長老心憂愛子,言辭難免不夠周全。況且那萬世之花……這個話題實在不好多談,鬼老若是知道些什么,應該本著大局,說于大家知道為好。”
發覺鬼道面色不愉,他連忙補充道:“就像你說的,道院大比與我等沒有直接關聯,可畢竟大家都是倉云修士,就連老朽這個道盟長老,說到底也以倉云為根。大家同氣連枝,理當互相幫襯,以往的事情,就讓他過去吧。”
“這是什么話!”
鬼道臉色一沉,冷聲說道:“老夫心赤如金,你們不領情也就罷了,還盡拿帽子來扣;敢情大家都知道老夫命不長久,存心欺辱我老糊涂不是?”
丁姓老者神情尷尬,暗想可不就是這個理兒么,明知道你個老東西快要死了,隨時都可以玩命,誰樂意跟你對著干。不然的話,憑你一個區區門派長老,敢在我們幾位眼前這么囂張?
冉云的想法與之類似,自然也不愿觸霉頭,旁邊那名錦衣大漢卻有不忿,冷笑道:“心赤如金,我看是心如鐵石,心喪若死才對。”
“袁薄,你找死!”
鬼道勃然大怒,冰冷的目光投向那名大漢,仿佛一條即將出擊的老獅。
大漢冷冷與之對視,沒有半點動容。
周圍彌漫著一股肅殺的味道,聚賢樓的天空,顯得更冷了。
寫書終究還是要靜心“同類”后面那幾章寫得慘不忍睹,這兩天空閑點,感覺好多了。
我會努力,請大家見證。
老槍!